《人间朝暮》碧晴

2、当时繁华（2）

　　我自小入宫，太子李文谦与我一起读书玩耍，自是青梅竹马，很是亲厚。据说，我的母亲生我时恰在宫中，我与太子李文谦出生时候相差无几，他仅早我一个时辰。饶是如此，他依然要我唤他“文谦哥哥”。

　　我们总是在宫里仗着皇上的恩宠、皇后与云妃的庇护无法无天地玩闹，若是被抓住了，太子就挡在我身前，揽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要罚就罚我。”而我，永远是躲在他身后，享受他的保护。

　　但因为我们的身份，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受到重罚。

　　至重的一次，我一时顽皮，撕破了太傅草拟的诏文，太子依然替我顶罪。他被罚抄写《春秋》一百遍，我就跟他一起抄，大义凛然地说：“太子哥哥，绾儿永远跟你一起承担。”

　　兴许是我太过顽皮，太子替我顶的罪太多，八岁的那年，皇上下诏，太子因生性顽劣，屡教不改被送出了宫，拜一个高人为师。至于是哪位高人，却只字不提。

　　他走的那天，我哭了好久，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他强忍着泪，像个大人般摸摸我的头，对我说：“等绾儿长大了，不再淘气，我就回来。”

　　后来我在彩云宫躲了三天不见任何人，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

　　七年了，太子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都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记得他的轮廓，以及他是个有着黑黑亮亮眼睛的小男孩。不知如今，他已经长成了怎样的少年郎？

　　“太子哥哥待我最好了，我自然是愿意。”想到谢皇后平日里那般端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不多半分也不少半分，我嘟嘟嘴，说：“但是当皇后不好玩，我不要当皇后。”

　　云妃眼里露了些笑意，却掩不住苍白：“你还不懂呢。只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幸福。所以不论如何，云姨都要你幸福地跟喜欢的人厮守，永远不分开。”她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或许现在问你这个问题，还太早，太早……”

　　我抱住她的胳膊，笑道：“我要一辈子跟云姨在一起，孝顺你。”

　　那时的我，当然不明白一生一世意味着什么。

　　不多时，王太医就到，云妃催促我赶紧去大殿，我留下绣云照顾她，动身去赴宴了。掀开帘子，回眸望着她瘦弱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娘亲，娘亲因为生我而死。从小到大，所有的母爱都是从云妃那里得到的，在我心里，云妃就是我的娘亲了。但再美好的年华也熬不过时光，更何况在这深宫别院。我一日日地长大，她却一天天地老去。

　　虽已暮春，可天气仍有些凉，凉意透过衣衫，透入心底。我到底愿不愿意跟太子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呢？云妃刚才的问题似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如一潭碧水盈盈将要溢出一般。她说李岩苏和谢令仪自小就心意相通，那我跟太子哥哥应该也是心意相通的吧。

　　我穿过迂回曲折的廊台，看着两边的醉人景致。许是清晨那场雨，桃花也落了不少。，一阵风扫过，吹得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洋洋洒洒，遮天蔽日一般的，像是下了一场花瓣雨。淡淡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悠悠地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沁到心底。

　　我伸出手，风将一片花瓣吹入我的掌心。

　　我用指尖轻轻触碰，淡淡的粉色边缘，已隐了些烟黄。我将花瓣含在口中，依稀尝得几份甘甜滋味，心下却仿佛怅然若失。

　　太子哥哥，你何时回来……

　　我边走边出神，不料却结结实实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听得“哎呀”一声，我一下子跌坐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谁这么不长眼！”我气极，揉着撞疼的头勉强爬起身，抬起眼，刚想把冲撞我的人看清楚，不想却对上了一双黑邃冰冷的眸子，仿佛深山密林中的一潭死水，望不见底。

　　大皇子李文觉。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感觉就好象在腊月寒冬，冰天雪地里给人用冷水从头浇下，什么火气一下子都没了。

　　李文觉是皇上长子，徐离夫人所出，比我大五岁。

　　在这个子以母贵的时代，他虽然是皇上的长子，却因为母亲位份低下而受人轻视，皇上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除了例行查问课业，就没有更多的接触。

　　不知道为何，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很阴冷，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仿佛没人能窥探他的心思。我素来不太愿理会他，更不愿招惹他，所以总是离他远远的，而他似乎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收起思绪，我整理衣衫，笑言道：“对不起，大皇子，是我无状了。”

　　李文觉面无表情，冷眼看着我，语意若带几分讥讽道：“不敢当，你贵为太子妃，哪里会无状？无状的当是在下。”

　　我顿时感觉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是不知所措，还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冷嘲热讽。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无缘无故开罪他，虽不是害怕什么，总是不惹麻烦的好，况且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父亲也曾说过，在宫里不能什么都由着性子来，尤其是待人接物，能和善的，就不应太娇纵。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太子妃也好，郡主也罢，按年龄辈分，你长于我，我总该唤你一声大哥。”我摆出不恼气的姿态，笑吟吟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况且，日后我与太子成婚，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一声‘大哥’你总是担待得起的。今日小妹不慎冲撞大哥，还望大哥海涵。”

　　可能是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静，他静如死水的眼里，忽然激起一层波澜，嘴角微动，似有什么要说，半晌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这厢僵持着，我正想着该说什么来结束这场不是那么愉悦的会面，忽而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其声清婉，柔若春风，我回头看，果然是瑜妃。

　　瑜妃出身宣州慕容氏，是宣安侯慕容辰的长女。她只比我大了四岁，进宫不久便与我处得极好，我唤她作慕容姐姐，皇上也不怪罪我失礼，只是有时候谢皇后会提醒我，如此称呼难免乱了辈分。

　　瑜妃肤质白于常人，如凝脂般剔透盈光，一双眸子更是如水含烟，胜过千言万语。父亲说，这是慕容一族的特质，我可好生羡慕。瑜妃秉性极是柔顺，对待宫人也是分外和善，从不苛责。

　　我立刻抛却了刚刚的不快，心里也亮堂起来，笑唤她道：“慕容姐姐！”

　　瑜妃款步走来，轻轻挽住我的手，说：“今日是你及笄的大好日子，我为你预备了几样寿礼呢。上次回宣州省亲时，特地带回了几盆杜若花，皇后和静妃各讨去了一盆。我心里想着，你定会喜欢的，便留了一盆给你。待会儿我差人送到彩云宫，可好？”

　　我轻倚着她的肩膀，笑道：“好，自然是极好！”

　　她笑嗔我一眼，“时辰不早，文武百官应该也已入席……”说话时，她发现了站在我身边的李文觉，向我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

　　“我……”我正思量该如何向她解释刚刚的事，李文觉便抢先回答：“我与元孝郡主闲聊了两句，她向我问起‘流金朱砂’这种画料哪儿能取得呢。”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凛冽了，而是如三月春风般煦暖，脸上的表情虽如旧，但冷峻如刀削的线条却明显柔和了许多。他也不再似嘲若讽的称呼我“太子妃”，而是改叫郡主。

　　语毕，他优雅地向瑜妃行了个礼，问候道：“文觉见过母妃，不知母妃近日是否安好？”

　　瑜妃道：“大皇子快请起，本宫一切安好。”

　　我当时就傻眼了，心道这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什么流金朱砂，我压根听都没听过，他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我盯着眼前彬彬有礼、雍容得体的大皇子，仿佛判若两人。蓦地，我在他嘴角瞧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味不明。

　　瑜妃对我道：“既然问妥，便快些走吧。”

　　我犹自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不觉便跟着瑜妃走了。而大皇子始终安静地跟在我们后面，一路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竟然含了些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