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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人情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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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人皆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混混已经被皂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压着带走。
见此情形,米行老板看着芸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恭恭敬敬地将她和顾言送到门边。
走在回家的路上,芸娘抱着米袋,看了眼顾言手里的书,
“你怎知我在米行出了事?”
顾言瞥了她一眼,回忆着道:
“我正抄东西着呢,就听街那边说,有个小姑娘把个汉子给揍了。”
这话似曾相识,芸娘不自在地醒了醒嗓子,怎么她三番两次都在顾言面前时这副模样,眨巴了两下眼睛,尽力无辜道:
“我,我也没使劲,谁知他那么不经事。”
顾言淡淡一笑,挑花眼微微上挑,瞥了她一眼,
“嗯,我信。”
信?他信了才有鬼呢。
芸娘一挑眉,她虽然性子直,可这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这分明是顾言揶揄她呢。
不过芸娘心想,看在这人刚把她解围的份上,她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两人回到屋子里,动手收拾起来,这屋子显然是好久没人住了,边角窗台积满了灰,清扫后,芸娘再铺上新买的被褥,松松软软的,带着些晾晒后的清爽味道,让这屋子里有了丝烟火气。
算着该用饭的点,芸娘便将白天里买的栗米下锅,不过半晌,热气腾腾的白粥就出了锅,就着碟香油拌好的霉豆腐,这便是一餐家常饭。
芸娘捧着碗,坐在灯下,看了半天,却不动筷子。
顾言洗完手拿着个帕子擦手,瞥了她一眼,
“怎么了?”
芸娘扫了这屋子一眼,感慨道: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又有家了。”
顾言顿了下,微微垂下眼,宣德门前的血色腥味仿佛在鼻尖萦绕,自打那夜太子宫变后,家这个字对他恍如隔世。
芸娘筷子搅着粥,往日化在细碎言语间,
“我从小和阿爹相依为命,以为那村子里的两间茅草屋就是家了,后来阿爹走了,我才明白,有屋子不是家,有人才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屋子住,能吃饱饭,还有同我一起吃饭的人了,这可不就是有家了。”
说完,她转过身来,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顾言,你说是不是?”
顾言抿了抿嘴,长长的睫毛在油灯下遮下一片阴影。
不知该说她容易满足,还是心思简单,有瓦遮顶,有粥填肚,就觉得是个家了,可偏她这么说着,让人不忍将这单纯的念想打破。
“诶,对了,我还备了个东西。”
顾言一挑眉,见芸娘从袖口里掏出个本子,倒像个账本,
“从哪里来得?”
“我刚扫屋子的时候,在角落里捡的,想是前任屋主留的。”
芸娘说着,朝顾言伸了伸手,
“把你今日买的笔墨拿来。”
顾言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只是起身取来笔和墨锭放在桌子上,他撩起袖口把笔架在芸娘手里,眉梢在油灯下一挑,
“可要我给你磨墨?”
“那便辛苦你了。”
芸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点倒也没谦让。
顾言挑了下眉,他量了水倒进个空碗里,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打量着芸娘,只见她脸色肃穆地在本子上写着些什么。
到底是没忍住,他凑近了些,
“卖阿花,二两,上山采药,一百钱,长命锁,三十两……”
“这是些什么?”
“账本啊,人情换成钱,这都是你欠我的,日后可都是要还我的。”
顾言看着芸娘咬着笔杆,歪脑袋道:
“不对,不光是你欠我的,我还得把你给我做的也记上,这账才公平。”
说着,芸娘埋着脑袋,吭哧吭哧继续写着,嘴里还嘟嘟囔囔,
“帮我解围退婚,二十钱。”
“火里救我,一百钱。”
一条条听下来,像是条条暖流缓缓在灯光里疏散,顾言眯起狭长的眼睛,真是想不到才短短一月,两人已经经历了这么些事。
“还有那馄饨,十文钱”
“今日帮我辩解脱身,算个五十钱吧……”
可顾言越听越琢磨出点不对头来,感情他欠芸娘都是几两百十钱,到他还的时候就几十钱几钱的还,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去,似注意到顾言眼神不对,芸娘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
“你别起疑心,我可是再公正不过了,你瞅瞅,一条都没漏,你可别想赖账。”
顾言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地账本,正想说就这点子东西,自己也不会赖她。
可话没出口,就听有人敲门,灯下芸娘和顾言神色都是一怔,这么晚了谁会来呢?
顾言敛起神色,瞥了眼敲门声传来的院子,摁住要起身的芸娘,淡淡道:
“我去。”
芸娘见顾言起身走到黑乎乎地院子里,木门被支哑拉开,人声顺着夜风飘进屋里,
“谢大人请郎君到州署府里相见。”
芸娘一怔,心里随着夜风打着转儿,看着眼前凉透的米粥,心里直犯嘀咕,那谢朓不是早上装作不认识顾言,怎地晚上就要见顾言?
夜入了州署府,廊腰缦回间偶然有仆人低着头提着灯从眼前走过,梅花树上挂着些纱灯,风一吹,透着些朦朦胧胧地光亮,屋子里的说话声透过细细碎碎地传过来。
“许久不见。”
谢朓背对着顾言,拉长了音,在书桌前踱了几步。
“今日在闹市说的那话倒有些意思。”
顾言一挑眉,只盯着桌上灯外的绡纱垂下眼,不知谢朓今天在哪里看到的,不过有些话听听就好,反而是说这话的目的才值得细思。
谢朓瞥了他一眼,负手道:
“开元年初,我离京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寒冬将过的日子,出京那日你祖父顾阁老站在长亭对我说,谢朓啊,别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在圣人眼里,你我不过皆是蜉蚁,走了就别再回来。”
说到这,谢朓话音顿了顿,回头看向顾言,
“这话如今我也说给你听,早上我一见你,即知你是来求我的,但我不能帮你。”
顾言一挑眉,“大人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呢?”
谢朓叹了口气,
“顾言,顾阁老帮过我,这道理我才说给你听。你顾家一夜覆灭,亦大道所至,事有合宜,有些事合该你遭了,那就只能咽下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该过的日子?”
顾言微微撩起眼,眼角眉梢有些嘲弄,眼神却泛着森森寒意,
“大人觉得我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朓一顿,看向那少年,语重心长道:
“反正离这官场远一些,你我只不过是蜉蝣,若有出事那一日,谁都跑不掉,熙攘繁盛,顺应而活,这才是世理。”
“顺应而活?”
顾言嗤笑一声,
“大人知边戍流放每日要受多少杖?四十五杖,皮破肉烂不人不鬼,可顾言还活着,那便是天容我,鲲鹏展翅九万里,不见蜉蝣万千,待等到蜉蝣撼树那时,便是改天换日之时。”
谢朓听到这话,面色肃然,半晌没出声,眼里有着犹豫,
“你待如何啊?”
顾言收起眼底的寒意,面色淡然,
“我要大人为我科举做担保。”
谢朓沉下气来回踱了两步,桌案上的香笼升起淡淡的烟雾,把人的心思也带的缥缈起来,他回头审视着跪着的少年,
“太子一夜之间死的不明不白,景王和裕王都盯着风吹草动,我若这回帮了你,对我有什么益处。”
顾言抬头,直直望进他眼里,眸子如暮春惊蛰的雨水,透着丝丝凉意,薄唇轻启,
“若将来大人有难,我愿保大人阖族性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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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一盏飘摇的灯随着马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划破黑暗,到了漳州城门下,那马被车夫一拉停了下来,马夫压低了眉眼对车内的人说,
“小姐,到漳州了。”
车里传出个娇纵轻扬的声音,
“安歌,要我说啊,你为找这妹妹也是费尽了心思,纵使你不是姨母亲生,凭着这份心,我那表妹这辈子都应对你感恩戴德。”
听到这话,车里又传出个温婉入骨的声音,轻轻柔柔融在风里,
“春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到底也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
说着车帘被一只如葱白的手掀开,灯下露出张精巧的鹅蛋脸,眼如秋水,像极了江南水乡漫散的烟云,只需一阵风,那烟云就化成了一汪柔柔的水,任谁看着都不由得软下了心肠。
陆安歌扫了眼不远处城门边,暗暗夜色中有人影立在寒风中,缓缓走近,恭敬道,
“见过大小姐,表小姐。”
“可真找到我妹妹了?”
那两人立在车边,缩着脑袋,身子藏在阴影里,见不得人一般。
可马车上的亮光晃过,便将阴暗处的角落照的一清二楚,这两人赫然张娘子和沈海。
听到问话,张娘子动了动身子正准备张嘴,沈海阴恻恻刮了她一眼,张娘子脸色泛白脚下一顿,趁着这功夫,沈海猫着腰上前,
“小姐,小的可是亲眼见过那长命锁,那么大个纯金的,还有龙凤呈祥的花纹,上面刻了个陆字。”
陆安歌听到这话,耷下眼皮,眼神在灯下波光流转透过一丝阴狠,可抬起眼,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般,依旧是那副柔弱的模样,对着沈海微微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我妹妹现在住在哪里?”
沈海抬起脸,咧嘴谄媚的一笑,殷勤道:
“小的给您打探清楚了,陆芸刚租了个房子,就在东街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