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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5 ...

  •   05

      我与家桐走出日军俱乐部的大门,嘈杂的喧闹声仍然不绝于耳:偷袭珍珠港的胜利给这些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带来了莫大的兴奋,今晚这里必是一个不眠之夜。中村与影佐的纷争大概已经结束,当我退出包间的时候,因他们械斗而引起的巨大声响已经惊动了好几个正在附近的日本军官。
      夜已颇深,两辆挂着汪氏政府旗帜的黑色轿车由远而近驶到面前停了下来,家桐拉开第一辆车的车门请我上车。第二辆车内载着的是四个荷枪实弹的贴身警卫,他们随我而来,却进不去这幢挂着日文招牌的建筑物,只能留在门口等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私人的时间,我出出进进,身边都少不了这些警卫。对此我不胜烦扰,几次想要裁撤,都被家桐力谏而止。事实上这些警卫都是他亲自从宪兵队里精挑细选出来,长射短打,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军统无孔不入,家桐名义上只是我的机要秘书,却为我的安全殚精竭虑,我也要体谅他的苦心。

      待我在乌衣巷口再次看到辉生的时候,已是月挂中天。他背着月光,站在半截青石墙边,直到我过了朱雀桥,才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身影。早晨我与他匆匆分手,本来已经约好晚上再见,不想却被俗事缠住脱不了身,只怕他已经等得心焦。
      他看见我,一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林弟!”人才到跟前,已经被他拉到暗处。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满怀歉意,“有件公务,必须今天处理出来。还有我身边那些人,要摆脱他们,也要花些时间。”
      我把中村的事情略过不提,可没想到辉生却接口道:“我都知道。我去过市政府,他们说你去了日军俱乐部,你要是再不来……”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可我从他的凌厉的眼神里能看出他会做什么。
      我当然不愿意他为我冒险,可心里仍是暖暖的。于是半开玩笑的缓和气氛:“我现在出入有一打以上的保镖护卫,日本人想对付我,却也没那么容易!”前半句略有夸张,后半句却是事实。
      他却揽了我肩,幽然道:“以后你不用老是瞒着我这些事情,我既在南京,自当帮你分担。”
      心里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天大的事都是自己扛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竟神使鬼差的说:“家桐有一直在帮我的。”
      他眯起眼睛:“那个天天和你一块来看戏的小伙子?”
      我吃了一惊:“你都知道?”
      他轻轻一晒:“乳臭未干!”也不知是在说家桐,还是说我。
      我被强烈的挫败感笼罩:也不想想,眼前这人以前是干什么的。他是大共产党,在南京和重庆眼里叫“匪首”,我充其量不过一个孙悟空,怎么能翻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去?可是偏偏肚子却在这时候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饿了?”他笑意更浓。
      我摸摸肚子,认命的点头。日军俱乐部里那几碟清淡的小菜只够塞牙缝,我奔波了大半晚,早该饿了。
      想起城南一带最负盛名的馆子“状元楼”就在附近,他家的厨子做的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可是这大半夜的,“状元楼”只怕已经打烊。
      我挂着一张脸,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辉生却拉起我的手道:“来吧,先把肚子填饱了。”

      酒楼饭馆这时都已关门谢客,可贡院街边的小食摊大多还在经营,穷苦人为了多挣几个铜板,不得不起早贪黑。
      辉生带着我在一家面摊前停下,摊主立刻招呼道:“二位爷,要来些什么?面条馄饨,份量十足,现下现吃,包保您满意!”
      我笑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吃饭,可越是如此,便越觉亲切。
      “吃什么?”辉生问我。
      略略一想:“来碗面条吧!”
      “一碗面条,再来一碗馄饨。”辉生吩咐。
      “好嘞!”摊主大声答应着。
      摊子周边散乱的放着不少供食客使用矮桌和方凳,我和辉生随便捡了两张还算干净的凳子坐下。我从头到脚西装革履,辉生也是一身青衫,两个看着颇有体面的大男人坐在马路边的小面摊,倒也稀奇。等摊主下面的工夫,一只一尺来长的花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样子是养熟了的,见了人也不怕,在我们脚边绕来绕去,我伸手挠挠它的脖子,它舒服地喵喵直叫。
      不一会儿,面条先来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额外还盖了一大把雪菜,我饿的有点紧了,抓起筷子便去捞面,辉生笑道:“当心烫着舌头。”
      我呵呵一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吃了两三口,有热乎乎的东西下肚,连身上也不觉得冷了:我终日戴着面具做人,只有在他面前才能释放最真实的自己。
      又过了一会儿工夫,馄饨也上来了,我狼吞虎咽,他却吃的极文雅,我忿忿不平:“到底是大家公子出身……”
      他被我奚落,也不着恼,只指了指自己右脸的下侧,道:“林弟,你的脸上……沾了东西。”
      我随手抹了一下,原来是一小片雪菜。掏出手帕擦了手,正准备埋头继续吃,却突然发现他一双眼睛直盯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来的复杂。我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心道:难道我脸上还有什么东西?想再用手帕擦擦,他已经探过身子,拿起手帕在我右颈某处用力擦拭了几下。我莫名其妙,他摊开手帕送到我眼前:雪白的帕子上印着几抹淡淡的红痕,在幽暗的月光下,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我立刻恍然大悟:方才为了激怒中村,我故意和侍酒的日本艺妓调笑,这几个唇印,大约就是那时留下的。我懵然不知,现在竟被辉生看见!
      气氛立刻尴尬起来,我懊恼不已,复又去摸右颈,唇印已然不见,可鼻子却突然灵敏起来:衣襟、袖口……只要是梅子挨过的地方,似乎都还带着撩人的脂粉香。
      花猫被馄饨吸引着还蹲在脚边,辉生一边将碗里剩下的几颗馄饨喂给花猫,一边道:“这馋猫儿,偷吃了可别忘记擦干净嘴。”
      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这事儿解释不好,可不解释更不好。偷眼瞧去,只见他面色如常,等喂完猫汇了帐,他站起来淡淡道:“走了,林弟,到我家去瞧瞧。”
      我跟了站起来:他果然还跟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

      辉生带着我往回走,过了朱雀桥,拐进乌衣巷,昔日王谢士族风流天下的余韵随着时光的流逝早荡然无存,现在的乌衣巷已是城南贫民的聚居之处。
      与秦淮河的旖旎风光仅仅是一街之隔,这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周遭是一片片低矮破旧的棚户,踏着青石板小路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到达了目的地。他掏出钥匙开了锁,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吱呀呀的开了。
      剔亮油灯,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四面墙壁刚刚重新刷过,还散发着草木灰的味道,几件简陋的家什也都干净整齐,可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在塞进一张单人床外带一张方桌后,便难再有转身的余地。头顶几乎贴着屋顶,我的个子在南方人中间算是高的,这时局促得几乎连腰都伸不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名动金陵的红伶竟然住在这种破烂地方?

      “当红名伶断指明志,发誓不为日军唱戏”。
      《民国日报》的高总编是个有气节的报人,在文化封锁下只有他的报纸尚能部分的坚持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私下里我们意气相投,□□几次要查封《民国日报》,都被我强压下来。今天早上报馆还没开门,我便携了辉生登门,说明来意之后,高总编慨然应允。为了保密,高总编亲自动手调整版面,辉生的新闻便上了头版头条。只是影佐此人并不昏聩,做戏也得做全套:辉生,他便是真的如颗流星一般,在短暂的绚烂后,迅速的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外。
      只要抗战胜利,辉生就能重新登台!
      白天家桐问起辉生的事情,我便如此回答。在我的影响之下,家桐也成了辉生的忠实戏迷。当时我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暗叹:这小子入戏只怕比我还深!

      不由联想到今晚在日军俱乐部的所见所闻,心情立刻激动起来,更是迫不及待的要与他分享这份喜悦:“辉生,这场战争我们就要胜利了!”
      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我连忙解释:“今天上午,日本海军发动了对美国夏威夷海军基地的突袭。美国终于被正式卷进世界大战,日本人的末日就要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潮不住起伏。自抗战爆发以来,中国的战略就是以空间换取时间,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一直固守西南以待国际支援。把美国拖进战争,不仅是中国,也是那些和中国一样饱受法西斯戕害的国家的共同愿望。即使在战争初期,美国会因为准备不足而暂时受挫,但她巨大的生产力,终将把日本这个弹丸之国拖垮。到那时,再给予日本最沉重的一击,中华民族在这场战争受到的所有痛苦和屈辱,也都要一并讨回。
      辉生的反应没有我想象中激烈,可一双眼睛也闪出兴奋的神采来,右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小日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沉吟了一下,“中国想要取得最后胜利,只怕还要三到五年时间。”
      还要三到五年吗?我见他说的笃定,心下也了然:战争进行到现在,精疲力竭的并不只是日本。国民政府目前能守住西南大后方不失已是不易,将来就算得到美英相助,想要在短期内反攻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即使各国结盟,也难免心怀鬼胎,中国利益又将沦为各国谈判的筹码,巴黎和会便是最好的先例。
      思及此,心中不免有些沮丧,但复又鼓起勇气:“管他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反正日本败局已定。我只愿中国此战后再不要有战争。”
      听了我的话,辉生却突然冷冷接口:“即使抗日战争结束,中国也未必能迎来和平!”
      我吃了一惊,看见他一双眼睛冷静得叫人心寒:即使是在抗战合作期间,国共之间也冲突不断。若真到了胜利之日,只怕又是内战烽火再起之时。
      不由叹息:中国人想要争取一点和平,难道就真的就这么难吗?

      “林弟,过来坐。”屋内狭小,他沿着床边坐下,然后拍拍床沿,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忙了一整日,早有些累了,这一坐下来,浑身倒像是散了架似地,我按着太阳穴说道:“到底是过了三十,精力和以前是没法比了。”
      “那就别走了,在这儿将就一晚吧!”他说的坦荡。
      我看看外面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没开车过来,即使现在就回颐和路,只怕到家天也亮了。我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夜风更紧,吹得窗棂扑啦啦直响,连带油灯也忽明忽暗,我再度打量这间陋室:他为什么住到这种地方来?原因只能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他似乎也看出我在想什么,淡淡道:“我每天晚上落脚的地方都不一样,有比这里更破烂的,也有比你的市长官邸还要气派的公馆。”
      狡兔三窟!他果然是带着任务来南京的,所以需要这样小心谨慎。
      眼下南京政府高层其实并不将重庆或日本视为最大之敌,他们的眼中钉仍是共产党。76号对重庆分子或许还有网开一面的可能,对共产党却是绝不手软。
      “林弟,”我还没来得及为他担心,他却突然提起下一个话题,“日本人要完蛋了,难道你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吗?”
      我再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抗战胜利,校长还都南京,现在的南京政权终将曲终人散。到那时……
      我苦笑:“不是说还有三到五年吗?”
      自从当了南京市长,我所有的思考与分析都只定格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以后会怎么样,我从来不想、也不愿去想。
      旋即又狠狠道:“只要抗战能够胜利,将来的事情,管他娘!”
      “好!”他不怒反笑,“现在的林弟,倒有些我当年的范儿!”
      当年他豪气干云,放着商业总长的大公子不做,跑去黄埔当一个学生兵,黄埔一期里他样样都是尖儿,国共两党都争着拉拢他……无论后来如何,现在他也一定不曾为当初的选择后悔过。
      “不过,日本人不值得我的林弟跟他们玉石俱焚。”他的神态柔和起来,左臂圈住我的腰,右手拂弄着我的额发,眼神里充满了疼惜:“你能不做南京市长吗?”
      再次苦笑:南京市长的位子炙手可热,政府里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双贪婪的眼睛都紧盯着,可是交到别人手里,我不能放心。这个国,由我来卖,尚有限度;别人去卖,没有限度。
      我狠了心,扭过头,他温热修长的手指从额前滑过。明知会令他失望甚至愤怒,还是反问道:“你能不做共产党吗?”
      经过几秒钟难堪的沉默,他的唇角突然勾起一抹冷笑,随后的答案虽然出乎意料可却难得平静:“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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