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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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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先后没入躺在竹椅上的少女体内,当陈云起看来时,正好对上她幽深的眼。
那双眼不复之前无神,深沉得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令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你看得见——”陈云起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紧握成拳,姿态难掩防备。
这些光是什么?
她又是什么?!
是妖魔,还是山精鬼魅?
此刻,他不免为自己将眼前来路不明的少女带回家的做法生出几许悔意。
姬瑶看着浑身紧绷的少年:“你,想杀我?”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缥缈云雾,空灵飘然。
听到这句话,陈云起先是一怔,随后仓皇地摇起了头。
他或许是为自己将她带回来的举动后悔,却不曾因为她身上异常而生出如此恶毒的想法。
生长在乡野间的砍柴少年,杀过鸡杀过鱼,却从没想过杀人。哪怕姬瑶不是人,但她看上去与人并无分别。
陈云起不知道,就在刚才,他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
姬瑶便是沦落至如今境地,要抹杀一个凡人,还是再简单不过。
看在当日他将自己带回家中,令她不至长久暴露于日光之下,力量消磨更甚,姬瑶决意留下他的命。
她阖上眼,未曾再说什么,像是睡了过去。
烛光映衬下,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似乎也多了些许暖意。
陈云起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复又抿紧了唇。
说实话,他没有胆量将姬瑶请出去,哪怕这本是他的家。
良久,心中沉重的陈云起才掌着烛火回房。
他本以为见过姬瑶身上奇异,自己或许更难入眠,但躺上床榻后不久,便被黑暗拖拽着陷入混沌。
夜色渐深,孤月挂上树梢,月光从木窗洒落,一切静谧而安详。
次日一早,用过饭后的陈云起再次站在了姬瑶面前,只见她阖着眼,像是仍在睡梦中,苍白面容不见分毫生机。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开口,厅中一片沉闷。
许久,在他的注视下,姬瑶终于睁开了眼。
她并非凡人,自然不需要以入眠恢复精力,何况以她现在情形,也是睡不着的。
姬瑶体内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痛楚,与削骨剔髓也无异。
“你的伤……应该都好了吧……”在姬瑶漠然的目光下,陈云起磕磕巴巴地开口,当日她身上那么多道伤口,如今已经一道都看不见了。
姬瑶淡淡看向他,没有说话。
陈云起吞了吞口水,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你的伤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
走了……
在姬瑶冷淡的神色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难以听清。
不曾在意他说了什么,姬瑶将目光投向庭中,缓缓开口:“带我,出去。”
啊?
陈云起有些不明所以,但接触到姬瑶幽深目光,他浑身一抖,不敢再迟疑,连忙抱起了竹椅。
不过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她不是不能接触日光么?
疑问在心头转了转,陈云起却没敢问出口,他将竹椅安置在廊下,裹着玄色披风的姬瑶坐于其上,全身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日光止步于她脚边三寸。
原来只要没有直接暴露在天光,她的躯壳便不会消湮。
在陈云起从前听说过的志怪故事中,只有鬼魂才会如此。
他所想倒是与真相也相去不远,如今的姬瑶,与徘徊于人世的幽魂区别也不算太大。
“退下。”姬瑶再次开口,却是用完就扔。
这明明是他家……听她这样说,陈云起心中忍不住想到。
但他着实惹不起姬瑶,于是只能敢怒不敢言地拿起砍柴刀往后院去——他的柴还没劈完。
廊下,姬瑶垂眸看着止步于前方的日光,她躲在阴影下,像是株根系已经枯死的树。
天命不可违——
从前在九重天时,姬瑶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即便强大如神魔,也难以违逆天道意志,只能顺应其行事。
只是比起在镇魔塔中再关上几百年,姬瑶宁可跳下堕仙台。
但如此行事的代价,便是被天道视为理应抹消的错误。天道要将她抹除,让命运的河流再度归复既定的轨道。
姬瑶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从内部开始不断腐朽,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要消湮在这天地间。
她无法阻止这一点,体内觉醒的那点微末魔族血脉也无法令她摆脱眼前困境,这好像是场必死的局。
姬瑶不打算就这样等死,昔年在紫微宫藏书之地,她曾自神族第一位天帝遗留下的书简中得窥天命一角,所谓天命,并非是既定不变的。
只是命运如同洪流,要改变其流经的方向,当中艰难自不必言喻。
如今,她要如何做,才能先瞒过天道耳目,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
姬瑶没有动,她本就动不了。
后院的陈云起离得太远,一时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平日这个时候,陈家都不会有客上门。
唯一会上门的吴杏林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都是直接推门而入,绝没有敲门的耐心。
敲门声逐渐急促起来,听得出,门外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后院劈柴的陈云起还没有察觉有客前来,门外的人终于是等不及了,木门被人猛地踹开。
神情有些桀骜的少年收回脚,忿忿之色才略息了息。他抬步走入小院,一身玄色锦衣在天光下光华流转,显然价值不菲,只从衣着便能看出登门少年的出身不低。
少年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廊下的姬瑶身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姬瑶,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闭门不开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他进来竟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实在无礼!
他可是她的兄长!
“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才是。
如此行事,若是回到都城,丢的岂不是他陈家的脸。
姬瑶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被供奉在殿宇之上的神像,漠然俯视世间。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也不免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由颇觉恼怒。
自己竟然被她唬住了!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姬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她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之前高傲。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让他们前来分说!”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姬瑶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
当年带她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都背弃了自己主人才是,先前那位主母便是再不济,身边应该也有几个可托付的心腹。
姬瑶没有说话,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让这不请自入的少年活着走出院门。
也是在这时,少年的耐心终于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姬瑶,不算客气地质问道:“你是不是陈稚?”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她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陈稚?
姬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眸中有一瞬光彩闪掠。
少年见她还是不语,只以为她在防备自己,便自袖中取出了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来意,又道,“你就是陈稚吧?”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姬瑶,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女。所以她不是陈稚还是谁?陈肆理所当然地想道。
虽然觉得姬瑶颇为无礼,但念在她是自己堂妹,陈肆还是多解释了几句,他将自己的来意讲明,他此行来,是奉她父亲的命令,带她回淮都的。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姬瑶眼中却堪称一览无余。
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她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她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女。
这一瞬,姬瑶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她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她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这句话,她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她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她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女的姬瑶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于是姬瑶得了这一线生机。
而今,她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