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路同行》关外青衣

21、第 21 章

　　觅路同行21

　　目送着郑小溪端着装满了绿豆的簸箕、晃着两只小辫子的背影离去，梁云光紧跟着又听见王老师说：

　　“挣到钱就是好事，没挣到钱让她受点挫折，知道钱不好赚，也很好。”

　　......不知道郑小溪走慢两步，听见王茂树老爷子的这句语义中满是慈祥的话，该是什么心情。

　　梁云光进到堂屋里，坐下和郑竹石、王茂树两个老师聊了聊学生，她现在对大部分学生其实还不够了解，多听听别的老师对那些学生的评价，虽或许会一定程度上干扰她自己的判断，但另一方面讲这肯定也对她在开学后尽快让课堂进程步入正轨有好处。

　　等聊了有半个小时，梁云光才算是真正切入正题。

　　“王老师，我刚听说，咱们之前是和榆树二中共用一个县一中的名额？”梁云光假作什么都没发现好奇道：“没有别的学校给咱们名额了吗？”

　　“没有，榆树二中那边的老师也很不高兴。”王茂树重重叹了口气，“只有这一个名额，咱们两家本来离得挺远，但因为这事儿，也算是有竞争了。”

　　“是去县里开会时，领导说的只给一个名额吗？”

　　“可不是。”

　　“发文件了？”

　　“发了，文件上咱们这些村中是一个名额都没有的，但开会的时候领导说了，不是不给，是两个学校只给一个，文件上的表格是按照各学校人头算的，人数过少、低于150人的学校算出来的那个人头值不到0.5，显示不出来，但统一按0.5算，之后还有个学校配额结对文件，两个0.5加上不就是1吗，两学校一个名额。”

　　王茂树老师说完，又想起开会时候的事情：“那次是在市里开会，榆树二中那边来开会的是两个人，一个年轻老师陪着那个老刘校长，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年纪也大了，就听他们说什么赋值、什么校内排名、什么两校组榜系统自动排序平行志愿平等权重筛查。

　　“内容特别多特别长，还有不少其他的好政策。就配额这件事，我当时怎么听都不明白，就知道是好事，是送名额的，还是那个年轻老师具体给我和刘校长解释了一下。”

　　其实王茂树当时听不明白也有很大原因是，好事儿太大了，他不太敢相信。

　　——省重点、市重点给乡村送名额？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茂树当时心里说不上是惊压过喜还是喜压过惊，加上那一年是上面高中教改课改考改的预热，下面初中、小学也因此有很多政策方面的变动改革，会议的内容着实多，一场会议从下午两点开到晚上六点多，不少参会老师当时都住在市里了。

　　梁云光听了，顺势又打听了下那场会都讲了什么：“具体都有些什么政策？我初来乍到，又是高中转初中，很多资讯都不是很了解，两三年前的会议，想来很多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有过时。”

　　王茂树便一样一样数给她了。

　　王老师年纪确实上来了，记性说不上好，但会议上讲的大项大体都还记得，他按着自己听见这些东西的顺序一样一样说，梁云光也就认真跟着听、记，并适时提出疑问，让王茂树想起被忽略掉的一些具体的细节研讨。

　　直到最后，王茂树说到会议散场，他和榆树二中来开会的领导们碰面，说到那个年轻男老师给他和刘校长两个老头子讲解配额的具体实施过程。

　　“然后您就明白了？”

　　“对。”

　　梁云光磨了磨牙，但没在王茂树跟前说什么。

　　那个年轻老师是这么跟刘、王两个老校长解释的。

　　两家初中共用一所学校的一个名额，但提供学校的名额不止一所，被他说成了只有一所学校给两家初中一个名额。

　　今年两家关于此事再度进行沟通的时候，他说的是，今年无变动，和去年一样，两家共用一个金河县第一中学的名额。

　　梁云光听见这消息，气得牙痒痒，只是想着王茂树大概是真被对方唬住了，怕惊着老人，没敢表现出来什么。

　　聊了差不多一上午，王茂树想留梁云光和郑竹石在家里吃饭，但梁云光是完全坐不住了，只想快点把这个点爆人心情的消息赶紧透给郑竹石。

　　只是她毕竟手上暂时没什么可以用的理由，拒绝了两回，都没能压下王茂树的盛情挽留。

　　王茂树和梁云光对门的刘奶奶差不多，都是典型的空巢老人，还是丧偶的那种，年轻人上门以后那热情劲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回去的，梁云光找不到脱身的借口，只能期盼郑竹石看出来点什么。

　　但她又不是张盼盼，郑竹石迟钝劲儿上来有时候都能把默契十足的张盼盼气得跳脚，又怎么可能和梁云光随随便便就把脑电波对接同步了？

　　反而帮着王茂树劝她：“不麻烦的，咱们俩也帮忙，很快就能收拾出一顿——”

　　“说什么呢，让客人帮什么忙！”王茂树推了郑竹石一把：“不用多想，我这儿好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小溪前两天还帮我把后面的豆角摘了七、八斤，我不特意招待你们，就整点儿家常菜，小溪一会儿可能也得也过来吃饭，我本来也要准备的，小梁别嫌弃。”

　　这还能说什么？

　　梁云光有点崩溃，但还是把性子按住了。

　　等回头梁云光帮着洗菜的时候——她总不可能真的张嘴等吃——郑竹石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点儿什么了，趁着王茂树转去后院找新鲜柿子的空档，他一边热锅一边问梁云光：“梁老师你今天是不是还别的事要忙啊？”

　　梁云光听他这样问，答得有气无力：“没事了，不是急事，晚点说、办没关系。”

　　午饭点一到，郑小溪果然来蹭饭了，郑竹石这时已经在院里琢磨帮王茂树把一些晒干了的种子收回去了，看见郑小溪，喝了她一声：“你跑王老师这儿来蹭了几顿饭了？还压着饭点儿来，欺负王老师呢？”

　　郑小溪顿时炸毛：“我哪有！”

　　王茂树在厨房那边扯着嗓子说：“她就这两天在这儿吃，天天都帮我忙呢！”

　　过一会儿，估摸着王茂树没有再注意院子这边了，郑竹石又压低了嗓子：“前两天也是王老师给你做饭？”

　　郑小溪道：“我有帮忙的！我都一整天一整天在这儿，就今天回去送了趟绿豆，然后被我奶拽住了说让我去后面林子里找点菌子，才来晚了。”

　　郑竹石松了口气，郑小溪看见，又嫌弃起来：“瞧你那样儿，小心眼又小气，净把人往坏处想，盼盼姐早晚甩了了你！”

　　郑竹石听见，抬手一个脑瓜蹦儿就敲郑小溪头顶上了：“再胡说，拿你下锅！”

　　这俩人是一个高祖父下面的堂兄妹，相处的时候就比较随意；郑竹石在郑小溪那里似乎没有一点师长的威严，形成不了有效的管理教导模式，他对此也是头疼。

　　饭桌上，郑竹石又想起那些绿豆，问郑小溪要绿豆干什么，郑小溪扒拉着菜，眼珠骨碌碌乱转，就是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啊？问你呢。”郑竹石拿手轻轻磕了两下桌子。

　　“尊重下人的隐私权，郑老师还不懂这个吗？”郑小溪把嘴里的鸡蛋咽干净。

　　梁云光注意到，郑小溪上桌到现在，就吃了一块鸡蛋一块肉，余下的吃的都是青豆、豆角蒜苔之类的青菜。

　　“嘿我说你考试啥都不写，现在倒是开始说隐私权了？”郑竹石大概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拿筷子夹了块鹅肉到郑小溪碗里。

　　“一块儿鹅肉就想收买我？还是王老师家的鹅肉！”郑小溪把脸抬起来，看着郑竹石，同时在桌子下面抖腿。

　　桌子被她抖腿的动作带得轻微摇晃起来，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听着好像桌子里面有裂缝了不太结实稳固。

　　“行了你，别得瑟腿了，安生吃饭吧！”郑竹石按了一下桌子，又从鱼肚子上叨了一筷子鱼肉给郑小溪：“大姑娘抖腿像什么话，跟二流子似的——我告诉你啊，越抖越穷！”

　　郑小溪坐直，果然不抖腿了。

　　郑竹石刚刚不是随便问两句，他是真的想问个结果出来，奈何郑小溪根本不配合；王茂树就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完全是纵容郑小溪的小秘密，也是在看郑竹石的笑话。

　　等吃完饭，郑小溪自觉去刷盘子刷碗了，王茂树意思是要送客，梁云光和郑竹石又留了一会儿帮王茂树把院子和客厅收拾了一下，收拾完的时候，王茂树和郑小溪那边刚好把碗盘收拾完。

　　两个人走的时候就捎上了郑小溪。

　　“王老师摔了那一下精神也没以前好了，他以前中午不睡觉了，这半年开始习惯午休了。”出来以后，郑竹石跟梁云光说道。

　　梁云光点点头，她一直没忘配额的事情，但现在郑小溪在旁边，她也不好开口了。

　　这事儿小不了，不怕别的，就怕小孩嘴松，在他们这边搞出头绪之前，这消息先一步流出去了，再掀起什么他们还没准备好迎对方案的风波来。

　　郑小溪听见郑竹石这么说，反驳道：“我觉得老王现在松快多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不就是睡个午觉吗，年纪大了就是该多睡一会儿好好养身体。”

　　“老王叫谁呢？摆脱了你们他精神能不好吗？”郑竹石讥讽道：“天天围着你们转，中午饭全是随便炒一两个快菜，早晚粥就咸菜，到了学校还要被你们气被你们打断讲课进程。”

　　“说什么呢，”郑小溪嘀咕道：“老王可喜欢我们了呢。”

　　她大概也知道郑竹石说的话没什么其余的反驳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就没别的动静了。

　　走出几步，郑竹石再度主动出击：“你找王老师要那么多绿豆，是要干什么？”、

　　郑小溪一边走路一边扣自己的指甲：“能干什么，留着呗。”

　　“留着？那还不如我帮你把它拎去给人收了，还能给你换点钱。”郑竹石不信。

　　“哎呀你管那么多干嘛！——梁老师，我下午还有活要干，我先走啦！”郑小溪说完一溜烟就跑了，梁云光在这儿，郑竹石也不能去追她，只能说了句：“这孩子！”

　　他看看梁云光，又解释道：“怕她又有什么想法，哪天再自己偷偷做点什么回头让人骗了。之前这孩子让人十几块钱骗走三斤多干木耳。”

　　“这么多呢？”

　　“能攒！”郑竹石这语气，说的其实不是东西可以攒，而是郑小溪能攒东西能攒钱，攒家底的能力非常绝：“她十岁时候的事儿了。攒了半年多，换了十七块六！”

　　......和结果放在一起，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笑话了。

　　......诚然，郑小溪辛辛苦苦攒家底，最后被人蒙了实在很惨，但不能否认其中的喜剧成分。

　　梁云光想着这孩子有点可怜，随后她四下看看。

　　此时将到下午一点，大晴天的正是日头大的时候，这几天又即将步入七月下旬，酷烈的日光有效缩减了无事在外逗留的人数。

　　附近并没有看见吃完饭后消食遛弯的乡亲，看着好像是个说话的好时机、好地点。

　　梁云光想想，却觉得不差这几分钟了：“郑老师一会儿有事儿吗，没事的话咱们去学校看看？学校库房里之前我看着只大耗子，我想去看看库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咬坏了。”

　　“行。”郑竹石不疑有他，只下意识以为是女老师怕老鼠，像拉个人作陪，又接着往下说：“其实学校里这老鼠灭不干净，放整个村里都是，你没看那两家开小卖部——有一家开的杂货——都养猫吗。一家灭干净了另一家的耗子又窜过去了，白忙活。

　　“梁老师你现在就住在学校旁边那儿，刘奶奶对面，那地方其实算是灭老鼠灭得最干净的地方了。因为对门刘奶奶喜欢喂流浪猫。”

　　其实还有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学校毕竟是个特殊的公共场所，它是不允许人放置灭鼠药或者捕鼠夹之类的东西的，这些玩意都属于安全隐患，是能危及到学生生命安全的。

　　但进了学校那间院，梁云光说的话就完全不在郑竹石的预料范围之内了。

　　“郑老师你之前在电话里说过，没见过榆树二中发红榜、发喜报对吧，他们家应该只有那个第一名走了配额上高中了对不对？”

　　“对啊。”郑竹石这时还是没有意识到异常。

　　他只以为梁云光是想在那个配额抢第一上下功夫，所以才翻来覆去地就此提出疑问。

　　“那么你是不是也查不到他们家其他的那些学生的近况？”

　　郑竹石也摇头：“这怎么好查，虽然他们也是都集中在一个小村里，好打听，但我们也没立场打听这个啊。”

　　让人听说了，像什么话啊。

　　梁云光自动给他们补充了这个理由进去。

　　郑竹石的想法一点错都没有。

　　而且两家离得也远，便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传不到这头来。

　　所以这就给模糊消息政策的人提供了更多的条件。

　　梁云光明知道学校里没别人，还是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四周，才说：“王茂树老师让榆树二中的那个金老师给糊弄了。

　　“咱们学校和榆树二中的共用名额根本不是一个，是八个。”梁云光早上已经把几所学校的属性级别都查明白了：“咱们这边上面是金河县和H市，这两个地方加起来省重点有六所，市重点有九所，正常该下发给毕业生在一百五十人以上的学校的配额，是一所高中发一个，总共十五个。

　　“政策在咱们省内、市内自行调整后，发给咱们和榆树二中共用配额的学校有八所，也就是咱们共用八个名额。县一中只是提供了其中的一个。”

　　梁云光尽可能详细地一次性给郑竹石解释清楚。

　　郑竹石反应一会儿，也确实听明白了，但让他相信，他就实在难以相信了。

　　“你是说榆树二中除了县一中那个名额之外，还偷偷占了咱们两家剩下的七个名额？还根本没告诉咱们？”比起愤怒，此刻郑竹石更多的情绪是惊讶或者惊吓：“这怎么可能，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

　　梁云光其实也不太敢相信这件事，但这事就是发生了。

　　这和两家距离比较远，而且孩子上学的地方还在市里或者县里，去上高中当寄宿生和出门打工看着也差不多有关系。

　　而且榆树二中不挂榜，不张扬，有便宜——这根本不是占便宜，这是欺骗，甚至，如果大粮仓村这边真的有学生考得比他们的前八名好的话，这就是偷窃——偷偷占。

　　加上乡下孩子的父母中，很少有特别关注教育部门政策并且会关注到具体的公示文件细则上的人，几相结合，这胆大包天的离谱事儿还真就让他们做成了。

　　过了这么久，再加上她本身还不是这场欺骗的受害人，梁云光此时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和郑竹石分辩起来也能保证有条有理思路清晰，但郑竹石就不一样了。

　　他算是直接受害者，学生再怎么不听话他最终也是希望他们好的，尤其是其中的那种用心学了但就是考不进统招段的学生。

　　乍听这个消息，加上梁云光说得有理有据，显然不可能是她这个新来的老师弄错情况了，郑竹石开始相信这个消息的同时，怒火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不过梁云光在这儿，他还强行克制着。

　　但再怎么克制，他脑中的那根弦也在梁云光将手机里的放大截图和原版网页拿给他看的时候绷断了。

　　榆树二中和大粮仓村初中因为是配额结对的两所学校，所以在配额最终完成情况的公示上是挨着的，而且表格最左侧有一个上下合并了的单元格标着“23”，意思是这两所学校排的是一个序号，共用的是一套名额。

　　榆树二中0、1交错着排布，大粮仓从左到右一片全是0。

　　梁云光倒是很理解他。

　　这事儿谁碰见都得被气死。

　　不过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今年肯定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这么干了——不对，或许今年，我是说，已经结束招录的这一届，还能跟他们抢一下名额。”

　　梁云光道：“现在问题就是，那个金老师糊弄王老师的时候，是口头瞎说，咱们当时不知道会有后边的事儿，没有他们骗咱们的证据。如果有的话，已经招录完的这一届，或许名额......我也不确定，但或许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但是这事儿想解决，咱们得有榆树那边确实骗了咱们、误导咱们的证据，如果没有的话，不只是今年去年两年都得吃哑巴亏，这件事如果是让别人知道了，咱们学校肯定会面临一些风波，尤其是王老师。”

　　郑竹石也跑不了。

　　真出事了没人管你是名义上的校长还是实际上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