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相通之梦 ...
-
—命里有时终须有—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
如水一般柔弱的嗓音在醉春阁中响起,台上人桃花眼,新月眉,红唇微启,身体微斜,柔荑轻抚过琵琶琴弦,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一曲唱罢,台下掌声不绝,歌伶缓缓起身微微鞠躬谢过,转身走向后台,独留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
“沈漪,你真是我的摇钱树啊。”大肚便便的掌柜掀开后台的门帘,笑声伴着话语传来。
“掌柜的,下午我便不来了,劳烦您让人把月钱送到我小院儿了。”沈漪摘下头上的最后一只珠簪放到一旁。
掌柜的也知道她每日只唱一上午,也不拘着她:“好好好,待会儿就把月钱给你送过去,还有李老爷的赏钱也给你带过去。”
“多谢。”沈漪系上了大衣,道了别,从后门出了酒楼。
虽说天气正在回暖,但是化冰之初却是冷意不减,拢了拢大衣,叫了辆黄包车,车轮骨碌碌的向前滚去,到了解公馆才停下。
给了车夫几块大洋,嘱咐他个把小时后再来接一趟,沈漪按响了解公馆的门铃。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花布衣服的大妈急匆匆走来,远远见她:“沈姑娘来了,快进来。”连忙给她打开了门。
沈漪笑着说:“麻烦陈妈了。”
陈妈带着她进了公馆:“天气凉,正值门房换班的时候,姑娘多担待。”
“无事,不必在意。”
往日沈漪来,门房认得她,会直接带她进来,今日不赶巧,沈漪也就认了,反正也就一小会儿也不是等不得。
解公馆是洛城第一富商解毅的府邸,解毅之前听过沈漪唱曲儿,解毅有个小女儿解明月,从西洋留学回来爱上了沈漪的小曲儿,沈漪因此和她交好。
沈漪刚进门,解明月就开心地从楼上跑了下来:“聆秋,你来啦。”
沈漪朝她挥手,这人一把冲过来挽住她:“冷不冷,”随后吩咐陈妈:“陈妈,给聆秋倒杯热茶。”
陈妈应声下去了。
沈漪是艺名,原名叫沈聆秋,和解明月熟了之后沈聆秋就把原名告诉了她,她也不介意,只是称呼从小漪变成了聆秋,反正解明月比自己大了几个月,沈聆秋也就随她了。
解明月就挽着沈聆秋到皮质的沙发上坐下,解明月问她:“聆秋,你的梦怎么样了?”
沈聆秋回她:“我正要和你说呢,那梦境竟是越来越离奇了。”
_
立春刚过,第一场春雨降临那个夜晚,沈聆秋做了个离奇的梦。
[你是谁?]沈聆秋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端坐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内,房间很大很空,除了这方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只有两扇木质屏风。
有一个人站在屏风另一头,没有出声,只见她缓缓走来,却在即将走出来时,沈聆秋梦醒了。
若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梦便罢了,然而两天后沈聆秋又做了同样的梦。
这一次梦里的房间多了缕缕湿润的雾气,迷茫着看不清人影,那人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沈聆秋进入梦境时,她已经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你是谁?]沈聆秋问了第二遍。
那人像是在思索些什么,却依旧无言。
沈聆秋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梦也没有间断,过了一会儿,那人抬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着什么,沈聆秋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竟是个哑巴。
那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染了寇红,在这浓雾里显出几分妖异。
等到写好了,沈聆秋探头看去,桌子上规整的写了两个字——无名。沈聆秋默。
沈聆秋总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有些无聊,这雾也看着渗人,她问无名[这也是你的梦吗?]
无名手指蘸了茶水写到:是。
事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正当沈聆秋准备再问些什么时,却受到了一股极强的吸引,待她回过神,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房间。
那之后每隔两天沈聆秋都会进入那个梦里,因为无名知道得太少了,沈聆秋没办法靠自己来解释这个异常无比的现象,于是她找到了解明月。
解明月在国外修的是心理学,对周易有研究,听沈聆秋说过之后,她决定帮沈聆秋解梦。
_
“然后呢?后面怎么样了?那个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解明月好奇的追问着。
沈聆秋想了想开口说:“我觉着这个梦是受了她的影响的,昨日又做梦了,那人拉着我的时候脚下就多了路,我随她走了出去,外面的雾就被她驱散了,只是依旧看不清她的模样。”
解明月皱着眉思索:“这么来说这梦倒是不能按平日里来解了,毕竟是个可控的梦,可是她为什么要频繁进入你的梦里呢?真是个怪人呀。”
沈聆秋摇摇头。
解明月宽慰她:“既来之则安之罢,反正那人也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往后多注意些,再问问。”
沈聆秋只好作罢,不过有人能和自己聊聊已经好多了,她原本也不是十分介意,相反她对无名有着莫名的好感。
和解明月聊了一会儿沈聆秋就说要走了,解明月不舍的留她,沈聆秋无奈只好告诉她明日再来陪她玩儿才罢休。
黄包车已经等了许久,沈聆秋坐上车:“去仁里巷。”
——
“小姐,老爷让您醒了去书房找他。”丫鬟抬了热水进来,见到梳妆镜旁的人开口说。
季绒湘拢了拢欧式卷发,随手拿起一只红色指甲油:“知道了。”
等到季绒湘收拾好了,才穿了身荷叶领的白色青花修身旗袍往书房去,看样子她心情很好,走路时带了小女儿家的雀跃。
到了书房门口,抬手推开门,季父正在喝茶,茶盖碰着茶杯边缘发出叮当一声响。
“爹。”
季父抬头看她:“要出门?”
季绒湘走过去给他捏肩,她向来很粘季父:“胡悦儿约了喝茶。”
“早些回来,今天你娘生辰。”季父知道季绒湘和胡悦儿关系好,也司空见惯了。
“自然,今天一定早些回来。”季绒湘脸不红心不跳。
季父瞥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这个皮猴儿?”
季绒湘笑着没说话,见没什么事就准备开溜了:“那我先走了。”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也不怕那小高跟鞋崴了脚。
季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摇摇头:“哪有个女孩家的样子。”
_
季绒湘刚到汇丰酒楼,远远就看见有个人探出头和自己打招呼,季绒湘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上去。
“季大小姐你终于来了,又睡了几天啊?”这人正是胡悦儿,季绒湘的表妹。
“六个时辰。”季绒湘淡淡开口,接过胡悦儿递来的茶。
胡悦儿皱眉:“怎么越来越久了,真的没事吗,因为一个梦就如此费尽心力。”
“也不是我能控制的,现在有点头绪了多琢磨一下也是好的。”季绒湘红色的指甲敲了敲茶盖。
胡悦儿叹了口气:“你自己注意分寸,时间长了难免姑父姑母会注意到。”
季绒湘不说话,自从进入那个梦开始,她的睡眠一向不太受自己控制,每次醒来第二天必定会睡个天昏地暗,更无奈的是,第三天又会接着进入那个梦境。
更奇怪的是,一旦她有任何想表明自己身份的迹象,她的行为就不再受控制了,到后面连发出声音都没有办法,根本无法表达。
最关键一点,她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季绒湘“嗯”了一声,往后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必定会被爹娘发现异样的,得想个办法避一避。
季绒湘深深地看了眼胡悦儿,胡悦儿觉得头皮发麻,她看着季绒湘:“表姐,你看着我干嘛……”
季绒湘笑了,食指勾了勾示意她靠过来,胡悦儿慢吞吞的靠近,在听到季绒湘的想法之后瞪大了眼睛,又在季绒湘的凝视中被迫点头。
“表姐,你也太会折腾我了。”胡悦儿哭诉着说。
“好东西少不了你的,前日我爹寻了支很好用的钢笔,晚点送到你府上。”季绒湘看着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开口说。
胡悦儿瞬间变脸,挂了个谄媚的笑:“谢谢表姐,表妹我一定帮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季绒湘白了她一眼。
——
那天晚上,两人再一次进入了那个梦中。
不过这一次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潮湿弥漫着的浓雾完全散开了,四周也清晰起来。
原来这地方是一个山谷,四面环山,唯一延伸到山谷外的路现在是走不通的。
不远处是一条奔流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游鱼欢快地摆动着尾巴。
沈聆秋的手还被季绒湘牵着,等到她回过神来才猛地收回手。
季绒湘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能说出话了。
她开口尝试道:“沈,聆,秋?”
她看见那人猛地转过头,虽然看不清样貌,但季绒湘想她一定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大概是很可爱的。
“你会说话?”声音里带了阵阵惊奇。
“嗯……至少在此之前不行。”意思是,之前我没有故意骗你,是情非得已。
沈聆秋没有回答她,她现在正疯狂想着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说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以为找了个树洞,谁知道找了个炸弹。
季绒湘好听的声音又传来:“在想什么?”
沈聆秋下意识回她:“想你。”
话一说出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虽然确实在想季绒湘,但是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想,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想。
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沈聆秋毫不意外的觉得一定会越描越黑,于是下一秒她听见了对面这个女人传来的轻笑声。
“虽然很开心,但是好像时间快到了,晚安,安心睡一觉吧。”
季绒湘话音刚落,沈聆秋就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即将醒来的那种感觉,她大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季绒湘笑着看她:“下次你来,我一定给你说。”
下一秒沈聆秋再次睁开眼,果然醒了,眼前是绣了白玫瑰的帐子。
那边的季绒湘自然也醒了过来,并且熟练的再次昏睡了过去,这次做了那么多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呢,希望醒来的时候胡悦儿事情已经办好了……
沈聆秋也很无奈,只好起身收拾好,去了醉春阁。
_
“今个儿怎么来得那么早啊。”掌柜的刚一推开门,就见沈漪正站在门外。
沈漪笑了笑:“今日想了新的曲子,想趁着没人先来排练会儿。”
掌柜笑着点头,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快进来吧。”
沈漪抬步走进去,还未开张,唱曲的台子那里还很暗,只有二楼窗户投下来的点点晨曦,斑驳着正好照在了台子正中央。
沈漪开了嗓,练着今日的新曲,不过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几处总是记不住词。
掌柜的端了碗甜汤:“沈漪,来尝尝你婶子煮的汤。”两只手稳稳地护着汤。
沈漪下了台子,接过汤,喝了一口:“好甜,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笑着摆摆手:“以前你娘就喜欢喝你婶子煮的甜汤,说润喉舒服。”
沈漪打小学的就是唱小曲儿,她的母亲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歌伶,沈漪在唱曲上的天赋远远高于她的母亲,因着这本事,沈漪在双亲去世后便受了醉春阁掌柜的照顾一直在楼里唱曲儿。
掌柜一家对于自己和亲人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只是沈漪性子冷,打小不太喜欢和人亲近。
“对了,前几日有人送了我几盒不错的胭脂,下午您找个伙计来我院里拿,婶子肯定喜欢。”沈漪将碗放在一旁。
掌柜的也知道这姑娘就是这脾气,也不推辞:“好好好,下午让小许去拿。”掌柜的也不耽误她:“你自个儿慢慢练吧,今日开门晚些,注意休息。”
“哎,好。”
掌柜的这一打断沈漪反而没有想练曲的心思了,于是理了理衣衫,转身去了后台做准备。
——
“表姐,表姐。”季绒湘隔着老远就听见胡悦儿的声音,起身去开门,就看见胡悦儿跑过来。
“表姐,我哥那边办妥了,你给姑姑和姑父说了吗?”胡悦儿喘着气说。
“说好了,走罢。”季绒湘回房提起那个放着自己衣裳的小皮箱子。
刚一出门,一个男人站在一辆黄包车旁边,见她来打着招呼:“表姐。”
季绒湘颔首,这是胡悦儿的二哥胡建文,胡家做得是行商,刚好此行要过洛城,季绒湘决定去找那个梦中的女子。
胡建文接过季绒湘的皮箱,给季绒湘搭了把手让她上了另外一辆车,然后转身给胡悦儿说:“没事早点回家,今天大哥会回家别怪我没提醒你。”
胡悦儿吐了吐舌头:“是了,这就回,二哥拜拜,”然后给季绒湘打招呼:“表姐拜拜。”
季绒湘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别乱晃了,注意安全。”
然后胡悦儿就目送这两人被黄包车载着去了码头。
——
“我就不再往前去了,谢谢表弟了。”刚吃完午饭,季绒湘开口对胡建文说。
胡建文叫来小二付了钱:“表姐不用客气,待会儿我给你租辆车,从这边坐到洛城很快的。”
“麻烦了。”
季绒湘出来的低调,换了身颜色较暗的衣服,随手只提了小皮箱,坐车直接到了洛城。
站在城门口皱着眉,在思考怎么才能更快的找到那人。
她进了一个布庄,伙计立马走上前迎她:“小姐想买布还是做成衣。”
季绒湘抬眼看了看,款式比不上胡家行商带回来的那些,倒也不至于看不下去,也有很不错的布。
“有没有更好一点的?”季绒湘问。
伙计一听就知道是懂行的,咧嘴笑道:“有有有,小姐楼上请。”
季绒湘颔首,跟在伙计身后随他上楼,果然质量和花色比楼下好了很多。
季绒湘挑了一匹随眼缘的:“就这匹罢,先留下,过两天再带人过来做成衣。”然后付了钱,开口问,“小哥你可知道沈聆秋这人?”
伙计思索了会儿:“城中姓沈的还挺多的,只是不知道您说的是哪家小姐。”
季绒湘补充到:“她唱小曲儿很好听。”
伙计恍然大悟:“城中出了名的,那可就一个醉春阁沈漪沈小姐,可是并不叫沈聆秋,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那位。”
季绒湘眉间露出喜色:“有线索就是好的,只是不知道这位沈小姐现在在何处?”
伙计看她这样也乐得帮她:“醉春阁就在这沿路走到丁字路口往正南不远,不过沈小姐一向只唱上午,此刻怕是已经回家了,您呐,就搭辆黄包车,给他说到仁里巷沈园就成。”
季绒湘塞了他几块大洋:“多谢。”
伙计憨憨笑着,心想这小姐可真大方:“您在这歇着,我去给您找车。”
“麻烦了。”
找了车,伙计一路送季绒湘上车,又叮嘱了车夫路线,笑呵呵的侯着季绒湘。
季绒湘搭着车,一路到了仁里巷,车夫把车停在沈园门口:“小姐,就是这儿了。”
季绒湘付了钱下车,提着小皮箱站在沈园门口。
抬手拉动着环形的门把手,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沈聆秋刚换好衣服准备去解公馆,闻声皱眉,谁会现在过来?
但是无处可寻的是,门外这个人的到临,让她有了一瞬间心跳加速。
她走过来拉开门。
门外的人背着她站着,白色绒毛披风遮挡住了她的小腿以上的部分,微卷的长发全部盘了起来归在耳后,小皮箱子放在一旁,只见她踩了黑色小高跟鞋转身。
沈聆秋一惊,怎么是她!
随后沈聆秋听见她说:“不用你来了,你好呀,我叫季绒湘。”这人还朝着沈聆秋眨了眨眼睛。
妩媚至极。
——
“你要一直待在洛城吗?”沈聆秋端着茶杯微抿着茶水。
季绒湘的脚尖一点一点的:“你想要我待在这吗?”
沈聆秋不说话,季绒湘也没说话,她站起身逼近沈聆秋:“你名字是假的?”
沈聆秋愣了愣:“是真的啊。”随后反应过来笑出声:“我艺名叫沈漪,外边儿人不知道。”
季绒湘莫名有些开心:“我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见你。”
“嗯?”
“很早之前就见过了,假到差点以为是假的……直到你开口问我你是谁。”季绒湘缓缓启唇道。
沈聆秋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她第一次见季绒湘的那天,只能看见季绒湘安静坐在屏风后。
季绒湘说:“我不是第一次进那个梦,只是从来不能活动,也不能说话。
不知道你的梦以前的什么样的,但是我可以听见你唱小曲儿,很好听。”
沈聆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你什么时候进入那个梦的。”
“很早之前,我九岁的时候。”
“听了很多年吗?”
“嗯,直到你看见我。”季绒湘顿了顿,她们两个现在离得很近,大概仅差一毫就会碰到对方鼻尖:“还有,我爱慕你很多年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恰好只在她们都能听见的范围,季绒湘就眼看着这位名扬洛城的歌伶红了脸。
“怎么办呢,聆秋……”
好亲昵的语气。
“那,你要和我在一起吗?”沈聆秋觉得她的心已经要跳出来了,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有点害怕,不是怕面对身边人,是怕季绒湘会拒绝。
“不对,这句话要我来说。”季绒湘反驳她。
“嗯?”
“请和我在一起吧,沈聆秋小姐。”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不是尴尬,是心跳得太厉害,惹得歌伶的樱桃小嘴都不能开口言语。
良久,沈聆秋点头:“好啊,季绒湘小姐。”
话音刚落,就被季绒湘封了她的唇,艳红的口脂不知道被谁舔舐着掉了色,只有两个曼妙身影透过薄薄的纱窗若隐若现。
从初见,婉转歌声惊鸿起,
到如今,几回魂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