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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黄油曲奇饼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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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童觉两周一次去看心理医生。对方是个四十多岁、个子矮小、声音柔和的女性,妆容十分精致,精通甜品的鉴赏。天童觉的心理辅导一直是在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让他今天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自己手工烤制的小点心,送给这位他一直喜欢而且信任的亦师亦友的女士。
“有事相求啊,天童。”心理医生微微拉下无框眼镜,冲他狡黠一笑。“你先提出来吧,太过分的事我会直接拒绝的。”
天童笑嘻嘻地把饼干先推到她的面前,“新井老师,不管您帮不帮我,礼物都是要给您的。这是为了感谢您多年来对我的照顾。其次,小忙而已,绝对绝对不违规。”
新井女士做出为难的表情,“你不告诉我要帮你什么忙,我怎么敢答应呢。”
“不是什么大问题。”天童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半旧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又从书的夹页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草稿纸。他小心翼翼地在桌子上摊开,“我想让老师帮我看看这副房树人,稍微分析一下。”
新井女士没有马上凑过去看。“你征求过作者的同意了吗?”
“当然!”天童把画转过去,“请老师帮忙看看吧。”
新井女士这才放心看过去。吊死的女人、满是疤痕的树、歪斜的房子、过分讲究的屋顶和烟囱、婴儿即将掉入水井、举着火把的人们和躲在灌木丛里的强调了某个器官的□□男人……还有一只排球?新井女士现实中并不了解这副画的作者,只能说,这副画既诡异黑暗,又莫名生出一种无厘头的诙谐。新井女士提问:“作者稍微懂一点房树人吧?”
“是的。”天童回答说,“我们在心理卫生课的时候讲过一点。”
“嗯。”心理医生摸摸下巴,“如果真的毫无艺术加工成分的话,可有点危险呢。你能让她过来和我谈谈吗?还是他?”
“她,老师。”天童说,“我不一定能让她过来……尽量吧。如果有问题的话我肯定也会第一时间建议她去就医。”
新井女士点了点头。“那我们开始吧。最近在人际交往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呢,天童君?……”
十二点,天童觉离开诊室,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支薄荷巧克力脆皮甜筒。薄荷巧克力脆皮甜筒很合他口味,天童忍不住想起他的两个好朋友。有时间应该请明未尝尝这个的,嗯,若利也得试试看。若利应该会喜欢薄荷味的冰淇淋。记得明未喜欢吃开心果味的冰淇淋来着?唉,他们俩已经快一个星期没说过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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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球部训练之前,天童挥舞着一支巧克力脆皮雪糕来找我。“明未,我请你吃这个。”
“怎么了?”我觉得天童今天无事献殷勤十分可疑,但还是吃了到嘴的雪糕。“开心果味的?你从哪儿买到的?”
“外卖啊。”天童眯眼笑起来。
好吧,感谢风雨无阻跑这么老远送来一支巧克力开心果脆皮雪糕的外卖员。我吧唧吧唧吃雪糕,天童看我吃,一边看一边也吧唧嘴,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那啥……你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这样怪吓人的。”
“没事,看你吃东西可爱。”天童这样说。
“天童你别这样我害怕……”我开始觉得这雪糕烫手了,“……我已经找过牛岛了,是他不理我。”
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们情谊之间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只要坚持不懈努力,总有一天大家会回到正轨。可是牛岛真的不再主动和我说话了。甚至在训练休息时,他都不会管我要水或者毛巾。
“明明就是他在闹脾气!”我忍不住抱怨起来,“一开始说那种话,我当然会不知所措啊!现在我也道过歉了,真不明白现在还要怎么办。干脆我退出排球社算了。”
“你当排球社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回头,鹫匠老师站在我背后怒目圆睁,“到我办公室来!”
我蔫头耷脑地跟进办公室,被老师一通臭骂。鹫匠老师骂人真工整啊,四六骈俪张口就来,脑子里的才华要是能从排球上分出去一点,能把太宰治气得寄刀片过来。我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再三保证情绪不会影响经理该做好的工作,夹着尾巴灰溜溜滚到排球社去。
今天有和白鸟泽毕业生的训练赛,我还是挺忙的。几个一年级替补也过来帮我干这些杂活。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心里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虽然说能进排球部已经很好了……可是,还是想要成为强者中的巅峰啊。
我用力拍拍脸。可恶!完全不想接受自己毫无用处的事实!打起精神努力干活!
“西枝学姐,你没事吧!”一年级们惊呼。我回头冲他们比“OK”的手势,“完全没事!有点累而已!”
有事!有事!有事!我已经沮丧的不行了。
“我去上个厕所。”我笑眯眯地说,“马上回来哦!”
我好想跑。我再也不想回来了。趁现在逃跑算了。反正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躲进体育馆外面的一个阴影里坐下,拉起运动服的领子,模拟卧沙的蛤蜊。外界似乎传来一串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这里吧?排球社的体育馆。”
我不想回答,也不想管。
“你们太慢了。”牛岛的声音响起来。
我悄悄伸出头望过去,看看牛岛在和谁说话。
“白鸟泽不需要不能为我全力付出的二传。”
虽然但是,这话说得真让人火大。我扒着墙角,像变态偷窥狂一样看他们三人的对话。牛岛接着说起贫瘠的荒地和肥沃的土壤之类的事。我心想:这都不揍他的吗?
我是及川彻我肯定一拳削他脸上。他懂个屁的土壤。
“明未!你在角落里干什么呢!偷懒吗!”我妈一声尖叫,把我吓得一个趔趄,从角落里屁滚尿流爬出来。我妈自然没空管教我,“你们两个,是外校的学生吗?有没有登记?这里不能随便进哦。”
“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
我妈转头开始教训牛岛若利,“若利君,不能随便把外校人员带进来!学生手册里怎么讲的?”
“对不起,绿子老师。”牛岛点点头,看了看我,“……走吧。去训练。”
我默默跟上,一路沉默。牛岛突然说:“明……西枝,我……觉得像之前那样好。”
我不接话。牛岛也无话可说。
“你刚刚在偷懒吗?”
“是的。”
“……不要这样做了。”
“嗯。”
“……我让你厌烦了。”
“那倒没有。”
我看着他们打球,哪方得了分,翻牌子,计数,给他们递水递毛巾。有人扭伤了手腕,我去拿冰袋给他敷上,这明明是我喜欢做的事,可当牛岛说“为我做”“为我全力以赴”的时候,我感到由衷的厌恶。我的一切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我,为我自己,我的本质是自私的!我所有的行为,我的高度,我结的果实,与我自己有关,与土壤无关!
我去拧毛巾,掰错了水龙头方向,热水倾泻而下,烫得我眼泪直流。牛岛若利对及川彻的否定,就像对我的否定。应该把他丢到北海道的农村里,让他每个夜晚独自走在没有路灯的、厚重积雪踩成冰壳的路上,走它半个小时,一走走七年!然后让他靠考试考到白鸟泽,让他妈妈每天为学费唉声叹气,让他因为挣不到奖学金被关在门外痛哭一场!什么土壤,什么果实,都是放屁。
我用冰毛巾狠狠压了几下眼睛,还是红肿的。我只能这样走出来,对地板小声说,是烫到手了。
天童觉塞给我一张小纸条。“回寝室看。”他说完就走了。牛岛若利把冰袋递给我,我没有接,摇摇晃晃走回寝室,打开天童觉给我写的小纸条:“小明未最近好沮丧呢,真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心理医生。LOL(lots of love,不是大笑啦!)”
我把它放进我装手链的小盒子里,想来想去,捧进了怀里。“谢谢你,觉。”
周日上午七点我来到新井女士的办公室。天童觉说,新井女士第一次咨询是免费的,只要交预约费就可以。我忐忑不安地站在电梯里,为要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并向她打开心扉而紧张。出了电梯一看——办公室里没人,自己来早了半个小时。
心理医生的助理端着咖啡回来,被过早到来的我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开始照顾起我来:“你好,你是西枝小姐吗?好的,现在这里坐一下吧。”我局促不安地坐在碎花布面沙发上。对面的姐姐问我“茶还是咖啡?”我慌里慌张答道:“就!热水就可以了,谢谢你。”
她端给我一杯热水。“来得这么早,你吃早饭没呀?”我如实告诉她,“没,没吃。”她又变戏法一样端出一碟曲奇饼干,“你先吃点饼干吧。要不要我给你热点牛奶?”我赶紧吃起饼干来,“不用不用,谢谢你。”
她嫣然一笑,“不用谢。”
吃着饼干,喝着热水,我逐渐放松下来,开始打量这个心理诊疗室。光线明亮,温度适宜,桌布和沙发都十分可爱。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这里。
“哎呀,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一位短小精悍的女士钻了进来,“你好你好,你是西枝小姐对吧?我是新井,很高兴见到你。”
“你好。”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手。
“我可以叫你西枝吧?”新井女士问,“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可以向我倾诉任何人任何事,请你放心,西枝所说的一切在我这里都能做到绝对保密。我的办公室隔音很好哦,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而且——永远只有我们两个。”她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边。“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就不说。总之,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
“好的。可是,我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看看桌上的曲奇饼干,不好意思再吃了。
“跟我讲讲你遇到的困难,烦恼,讨厌的人,喜欢的人之类的。”新井女士亲切地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可太好说了。我当及把牛岛说的什么“贫瘠丰饶”的狗屁不通的理论抱怨了一通,当然,没提及牛岛也没提及及川之类的。说完,我叹口气:“我觉得我也被他完全否定了!我能讲讲我的理由吗?”
新井女士温柔地看着我,“想讲就讲。”
“我十岁之前,是在北海道的一个村子里度过的。村子里没有路灯,交通不便,也没有什么耕地,只有一所小学,全班只有五六个学生。我们家又住在村子最偏远的地方,除了院子很大,没有什么优点。照顾我的人是有精神疾病的外婆,现在去世了。我小时候总被邻居家大我八岁的哥哥欺负。他不爱学习,经常抢我正在读的书,还拿排球砸我。外婆一直觉得应该让我多读书,可是村子里也没有多少书看。我们那里连书店都没有。我觉得,我就是在精神和物质双贫瘠的地方长出来的,虚弱的苗。不对,我甚至不是苗,我可能只是一株杂草罢了,但是我也想开花结果啊!他说那种话,就好像把我所有为生存做的努力全部否定了一样。我觉得我毫无价值。”
新井女士微笑起来。“他的话,怎么能决定你有没有价值呢?况且,在我看来,你十分聪慧,很有表达天赋,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是的。我希望如此……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经常会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要是消失大家就都会幸福了。”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过渺小,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新井女士安慰道,“你没有那么好,好到能拯救全世界,但也没有坏到大家都恨你。你就是你而已,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也好,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有人喜欢,也有人讨厌。”
“那要是连爸爸妈妈都讨厌我,我岂不是无药可救了?”
“怎么会呢?”
“……我妈妈和我爸爸,一直没有结过婚。妈妈一开始生下我就是希望逼我爸爸和她结婚,结果我爸爸看我是个女孩,给了一大笔钱,然后就说什么也不管了。他想要儿子。妈妈就把我丢在北海道,和外婆一起过,她自己在宫城县工作。她的理想中的儿子……”我顿了顿,“就是那个把我的努力贬的一文不值的人。”
新井女士没有说话。我继续滔滔不绝地抱怨下去,理智为自己感到羞耻,情感却大叫着叫我发泄出来:“我早就知道她讨厌我,她十年来从来没见过我几面,外婆去世了,她不得已才把我接走养着。她对我要求相当严格,但对自己就有另一套标准,她还特别孩子气,把我像一团陶土一样捏来捏去,随心所欲。那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爹对我也没什么感情,他家急着要男孩继承家产呢!这几年我考出点成绩来了,他又死活生不出孩子,这才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给我们家送来点钱,有事没事给我妈打个电话,’叫明未来和爸爸说说话吧’,’爸爸带明未出去玩怎么样呀’,真恶心,虚伪!他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又要和有钱人家的中年妇女结婚了,孩子比我还大一岁呢!就凭人家家里是个儿子?反正我不懂,他们爱咋玩咋玩去吧,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小时候他还打我妈妈……我记得的……向她扔很大的保温瓶,摔在地上粉粉碎。水溅了我一身,幸好保温瓶质量不过关。外婆什么也做不了,她一受到惊吓就只会尖叫,像小孩子一样哭。大家都说我们家女人是读书读成的鬼号婆娘。我讨厌他们。我讨厌人。”
新井女士声音轻柔地说:“你的童年受了很多的伤害。”我捂起脸:“是的。是的。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你需要倾诉,你需要被他们道歉。”新井女士安慰我。“你想要喝点水吗?或者茶?”
“我想要红茶可以吗,新井老师?”
“当然。”她给我冲了一杯滚烫的红茶,我小口小口啜着,感觉心里骤然轻松了很多。
“我其实……可能有点恨我爸爸,但是也没有很恨。我也不恨我妈妈,我很爱她,只是,我希望她能成熟一点。而且她那种孩子气,也在影响着我。她的缺点也是我的缺点。我不想走她那样的老路。”
“我懂。”新井女士柔和地回应。
我的免费咨询就这么结束了。离开前,我问新井女士:“新井老师,您可以教我这个饼干的做法吗?”
新井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不会做啦……这是别人送的,我回头也学一学。”
我向她鞠了一躬,步履轻快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