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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亨在信中提到的“约定”。在我对亨有限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到有关这个约定的线索。仔细想来,大学四年里,我们两人的对话中似乎从没有出现过“约定”这个词。可从亨在信里表达的意思来看,这“约定”又似乎是十分重要的。那句“依照约定”是从何而来的?亨是不是想通过这封信告诉我什么?
      慢慢地,我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这么一个事实:我脚下踩的是陌生的小路,包围着我的是陌生的城镇,陌生的人和陌生的语言。在这里,明明与我过去居住的城市相同的平房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域情调。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属于我,我也不为其所有。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忙碌的人们像从冬眠中醒来的蛇般睁着惺忪的眼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钻出来,接二连三地聚集在狭小的街道上。每一个人都心事重重,步履匆匆。他们有自己的目标,并且永无休止地为之奋斗。
      这些都是现在的我没有的。
      我默然地闭上眼,喧闹的脚步声渐次远离,存在感顿时淡薄如纸。风急躁地一遍遍自我的鼻翼间擦过,湿咸的气味使我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由于小镇临近海边,午间的风理所当然地席卷了海的气息。愿意的话,站在较高的建筑物上可以轻易地眺望到远处的一抹浅蓝。到了晚上,这泛着金光的耀眼明蓝逐渐与夜色交融,两者像广告中的牛奶巧克力一样被均匀地搀和在一起。夜更深的时候,只看得到一片不知尽头的黑暗撑起无限延伸的空间。
      过去的我,对于海的变化仅只于在心中暗暗惊叹,除此之外再说不出一个像样的单字来。尽管如此,心灵深处依然有一个声音固执地重复着:“我喜欢海。”

      我喜欢海。

      “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带你弟弟去海边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我放下书,眯起眼睛问道。天气很好,扑面的蓝天白云赏心悦目。校园里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绿树成荫的草坪上,两人的衣服上都斑斑点点地布满了太阳的痕迹。亨无所事事地仰躺在地,身边的可乐瓶已经见了底。
      “因为喜欢;我喜欢海。”亨闭着眼享受春日的和煦阳光,嘴角微妙地翘起,脸上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皮毛时流露的满足表情。
      “海有什么好?”我不解地喃喃。
      亨放下高高翘起的二郎腿,盘着腿坐起身,左手不安分地胡乱搔着头发。亨的发丝又细又长,触感柔软。光线透过头发的缝隙泻在我的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亨有点得意地注视着我困窘的表情,继而绽开一个透明的无邪笑容。一时间,我几乎能够听见空气粒子轻颤的声响。
      “你没见过真正的海。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亨重新躺下,一边补充道,“海是最原始最实在的东西;它是唯一不变的,或者说——是在不断变化的东西。”

      到达医院时,时间还很充裕。我在医院的花园里踱来踱去,DISC MAN通过耳机传来的音乐似有若无。花园里见不到几个人。常青树的叶子上是蒙蒙的灰尘,枝叶下垂的样子酷似考试时期垂头丧气的学生,让人提不起劲。园子里没有花,这个时节能够见到的恐怕也只有菊花了吧?偏偏又是病人们最忌讳的东西之一。也难怪花园里飘荡着一股没精打采的气氛。
      我拍了拍肩上轻便的背包,感觉到里面的分量后心里不由舒畅了不少。抬起头,眼前已经站着一个笑得像大丰收的老农般、戴眼镜的护士。她盯着目瞪口呆的我笑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才一晚上就不认识我了?”
      “记得。”当然记得,是昨天带我到轮的房间的护士小姐。
      “你今天又这么早到啊?”她笑嘻嘻地询问,不及我答话又说,“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偷看轮吧?”
      “偷看?”莫名其妙地背上“偷窥”的罪名,一时之间,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开玩笑的。别紧张成那个样子嘛!”对方哈哈笑了起来,“上面,喏,顶楼那个窗口就是轮的房间。”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才发现上面那个关得紧紧的、小小的窗口。“那么高……”我暗暗吃惊。
      “是啊!不过他要是正好在窗口的话,也许就会看到我们。嗨!”护士边笑边兴致勃勃地冲上面手舞足蹈,好像轮在那边看着这里一样。
      “他的房间里只有这一扇窗吗?”
      “没错。啊,就好像那个童话故事一样,被巫婆关在只有窗口的高塔里的莴苣。只要巫婆一喊,她就把头发放下来让巫婆上去。”
      只有窗口的房间……这种句子读起来竟让人萌发起一种悲哀的情绪。轮对于这种事情又是做何感想呢?难道一句“身体不好”就可以使这种与监禁相差无几的行为正当化吗?
      “对了,你有没有看过《沉默的羔羊》?”护士小姐又找到了一个新话题,“结尾里,汉尼拔给史达琳写信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有窗子’。看这一段的时候,我真的感动得哭出来呢!眼泪就这么一下子‘哗’地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也是啊,被监禁这么多年,那种与外面世界沟通的渴求恐怕是最强烈的吧?可出现在眼前的人一个个都别有用心,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汉尼拔能忍耐这么久简直是一个奇迹!要是我的话,早就被逼疯了!”
      “轮从没有出过那个房间吗?”趁她停顿的空隙,我赶紧问道。
      “没有吧。”护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他是在2年前转到这里来的。当时一下子开来了4辆宝马,围观的人多得吓死人。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就像在迎接明星一样。院长也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轮出来的时候,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扶着他,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跟得很紧。那时候他的样子惨白得吓人,真的是一副重病人的样子。我就见过他一次——真的很漂亮。”
      “像在拍电影。”
      “那我不就是群众演员了?”护士小姐乐呵呵地说,镜片闪着晶莹的光芒,“好了,不和你聊了。你可别在这里待得忘了时间啊!拜拜!”她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去,马尾辫跟着节拍“一二一二”地左右晃荡。我闭上眼,脑子里浮现起汉尼拔伏案写信的身影。
      “我有窗子。
      “……我们的星星,有一些是相同的。”

      今天的会面简直就是鸡同鸭讲。不管我说什么,轮总是保持倚在床边的姿势,不愿开口说一句话。从我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的脸自始至终都朝向那扇小小的窗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开始有些按捺不住,却全无办法。最后,我从背包里掏出DISC MAN,将音量开到最大,然后蹑手蹑脚地将耳机按在轮的耳边。
      不出所料,轮“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用尽全力将我推开的同时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在干什么?!”
      “愿意和我说话了?”
      “低级!”轮涨红着脸,一手死命地扯着身上昂贵的唐装,“用这种小孩子的手法……你是幼儿园来的小鬼吗?”
      “对付小鬼当然要用小鬼的方法。”我轻松地把话顶了回去。
      轮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只要我愿意……”说到这,他一下子停了下来,两眼飘乎乎地盯视着我,那表情就像是发现了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般震惊而又不知所措。
      “你又想用上次的方法赶我走?这次就算是安南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去接的。”
      轮没有搭理我调侃的话语,他沉吟了一会儿,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抽烟吗?”
      他问得突然,我虽然无法理解他的用意,但还是乖乖地回答:“不抽。”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怎么了?”
      轮又恢复了之前趾高气扬的表情,声音却细如蚊蝇:“你身上有烟味。”
      烟味?我抬起手臂使劲嗅了几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衬衫上除了微不足道的洗衣粉味外,什么也没有。
      “是mild seven的味道。”轮补充道。
      mild seven?他说的是亨?
      我放下手臂。轮笔直地坐在床上,雪白的被子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角。他的视线牢牢包围着我,像是要将我的形象刻进记忆深处。良久,他撇过头,恢复了原来看着窗外的姿势。我没有再说话,心里只是想着,如果亨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说:“这个房间里的空气是紧绷绷的黄色。”

      同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轮对我始终都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那个戴眼镜的护士每次看到我总不忘大呼小叫地冲我打招呼;学校里那位看门的老伯依然八卦。也许是因为期中考刚结束的关系,学校里的气氛舒缓了不少。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在校园里游荡,忽而高声大笑,忽而轻声细语。桂花早已凋零,空气里再也找不到那种香香甜甜的气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耐不住越发见冷的天气,枯黄的叶片凄楚地落了一地。学生成群结队地在铺满树叶的道路上蹦蹦跳跳,稀稀落落的笑声盖过了脚下嘤嘤的呜咽。
      一切都没有改变。
      同样没有变的是,亨的消息没有再出现过。一如那天之后。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一如既往地坐在宿舍的床上。亨悠然自得地靠在床边。mild seven肆无忌惮地一点点燃烧,淡淡的烟味不知不觉中包围了整个房间。我们彼此之间默契地维持着房间里沉默的气氛,没有人开口,也不需要。时间在恍惚间嘀嘀哒哒地滑过,两人却都没有睡觉的意思。
      风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我顺着风向望去,微启的窗细细地颤栗。窗外,灰白的云从紫蒙蒙的天空边缘翻滚而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薄云彼此挤压,聚拢,气势汹汹地碾过黯然的天空。在我对着天空发呆的时候,只听“扑”的一声,亨点燃了今晚的第六根烟。我皱着眉头伸手掐灭了他指间的烟,亨心领神会地笑笑,没有言语。
      那是毕业典礼的前夜,周围的寝室一刻不停地欢呼、惊吼。亨拔掉walk man的耳机,汹涌的音符瞬间一泄而出。激烈的前奏几乎夺走我的呼吸,紧接而来的男人的声音清澈不做作,缥缈而又稳重。
      “《BRONZE》。”亨提醒我。
      我继续对着窗外发呆。亨悄然坐到我的身边,微张的唇泛着笑。
      “又怎么了?”我扯回被亨拉下的外套,粗糙的布料在两个男人紧绷的指间“滋滋”作响。
      “你就这么怕冷?”亨冷不丁地抓住我的手腕,“怎么冰成这样?”许久,亨慢慢松开我的手,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说话对你来说就这么痛苦吗?……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一样光看你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你自己恐怕没有注意到吧?是‘堵塞’啊!堵塞!你的工作就是去找到它,并且竭尽全力疏通——就像处理堵住的马桶一样。可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别管我。”
      “我做不到。”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我身上盖着亨皱巴巴的衬衫,枕边是一盘刻录的CD,上面用亨独创的斜体字写着“《BRONZE》、《20XX ZETSU-AI》、《月光》、《渴爱》& so on”。除此之外,触目所及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镜子里我那张茫然若失的脸。

      我将亨留给我的CD放进DISC MAN里。机器小声地“呜呜”运作。第一首就是那晚的《BRONZE》,我不自觉地躺倒在旅馆的床上,左手腕隐隐作痛。逗留在这个镇上的日子里,时间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注意到时,原本充溢着暖暖冬日阳光的室外已经遁入黑暗。对面教学楼的办公室里刺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穿透这个房间的阴晦。
      我将视线转到拉回我注意力的电话上面。铃声不知疲倦地闹个不休。我扯下耳机,接了电话。
      “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在,差点就挂了。”
      是上司的声音。过了这么久,我几乎快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话说回来,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人……
      “喂?你在听吗?”
      “啊,我刚睡醒,所以……”
      “这样啊。”听筒里传来拨弄纸片的声音, “这两个礼拜过得怎么样?那个小孩很难对付吧?”
      “还是老样子。他对我很警戒。”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这样。自以为无所不能,可终究是个小孩而已。”上司笑了笑,“比起之前几个人,你算是不错的了,竟然坚持了两个星期……上面的人很高兴。大概过几天就会把进一步的计划书送过来了。到时候,上面会直接和你联络的。”
      “哦。”
      “上次‘那种事情’没有再发生过吧?”
      “嗯。”我含糊不清地应道,冷汗也习惯性地悄悄爬上我的脊背。事实上,与轮接触越多,像上次那样的“巧合”就越是滚雪球似的接踵而来。到目前为止的概率大到已经不能用“巧合”这个词敷衍过去了。
      “我说那只是巧合吧?”上司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还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的信?”
      “信?”电话线的另一边顿时一片寂静。有那么一会儿,除了时间“哒哒哒”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喂?”
      “噢,我找过了,没有。”再次开口时,上司的声音一如往常。
      “这样啊……”
      “那就这样吧。等你的好消息。”拨号音应声响起。浓浓的失望屏住气息跟着“嘟——嘟——嘟”的节奏从各个角落纷至沓来,一齐灌入我的体内。

      轻轻地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女友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你的手表怎么总戴得这么紧。会不会疼啊?”
      “没关系。我习惯了。”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一半时间我都在想一件事情。”女友手足无措地撩着头发,细致的眉纠结成一团。“我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是男的就好了。”
      “为什么?”
      她抬头仰望着我,娇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自然地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样啊。”我皱起眉头,回忆着过去两人相处的种种,丝毫没有头绪。
      “你没有错。你很温柔,但很多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被你漠视的感觉。当然,比起其他人,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并不少,可除此之外我们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声音渐渐降低,最终化为泣不成声的抽咽。
      “抱歉。”
      “我说过了,你没有错。”她狠狠地擦拭着眼睛,竭力平静地说,“我想,我喜欢的是,是和那个人在一起时的你。那个时候的你,真的好耀眼。总是毫无戒备的样子,让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
      “是……吗?”
      “分手吧。……和我交往以来,你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和那个人在一起时的你。”
      和亨在一起时的我。
      “好耀眼。”

      “别管我。”
      “……我做不到。”

      猛地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穿着外套就在床上睡着了。由于一直戴着耳机的关系,耳朵涨得阵阵发疼。DISC MAN“咕噜咕噜”地转动,男人的歌声不经意地响起,令我驰骋的心平缓了不少。
      我关掉机器,一步一跌地进入浴室。我没有拿毛巾,直接就着自来水死命地往脸上泼。刺骨的冷水刺激着我的神经,却平静不了我的情绪。看东西总觉得晕乎乎的。明明身体累得动弹不得,情绪却猛烈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怂恿我干这干那。待我渐渐趋于冷静之时,不知为什么,亨的声音,女友的声音开始如梦中出现的那样,不断地在我耳边交替响起。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止不住。
      “你的手表怎么总戴得这么紧。会不会疼啊?”
      “不管你,我做不到。”
      “你的左手……能让我看看吗?”
      “你总是这样。说话对你来说就这么痛苦吗?”
      “怎么了,不可以看吗?”
      “伤口这种东西,就算愈合了,一旦被揭开,还是会痛的吧?”
      好痛……
      左手的伤口,就像被重新剥开似的,顿顿地抽痛不止。
      “你以为自己逃得了吗?”
      那一刻,我几乎可以看到鲜红色的血液潺潺地从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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