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不思秦取

111、不可兼得

　　待到天边出现鱼肚白，李承霖要说的话才说完了。

　　“不过是讲了个故事，天竟亮的这般快。”

　　李承霖说着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双手抓着船舷，安静的吹着微凉的晨风。

　　一直听着的李长逸可没有李承霖那么轻松自在，面色平静，可心绪早就纷乱如麻了。

　　父辈们的往事从李承霖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一件件稀松平常的事，而李承霖避重就轻的话不由得教李长逸思考这些言语的真实性。

　　“不过尔尔，父亲也不必对我藏着掖着，原来师傅与阿娘关系更为熟络，阿娘年幼时的事，父亲也不怎么了解，父亲能讲的也是他不能讲的。”

　　李长逸也站了起来，见迎风而立的李承霖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便说道：“师傅，一宿未眠，乏了就去歇息罢。”

　　而李承霖摇摇头，睁开眼，凝视着李长逸的双目，讪笑道：“夕儿的事，兄长能说的很少，他只能大概说一说罢了，其余的事，是不想也是不能讲。”

　　“师傅也是如此。”李长逸轻声说道。

　　“我与兄长的顾忌有所不同，”李承霖说罢，仰头看着天边的绚烂的朝霞，似乎想着什么，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兄长能说什么呢？提起夕儿，他免不了要说到沈昭昭。本来他就对你们母子俩有愧，你不知道沈昭昭，他还能说他此生只爱过夕儿一人，你知道了沈昭昭，还会怎么看待他呢？”

　　“沈昭昭是何人？”在脑海里思索半天，李长逸确实不曾听说过这个人。

　　“沈昭昭是李长泽的生母。”

　　“听李长泽说起过，他的生母是宫婢，不过父亲是皇帝，宫婢也罢，妃嫔也罢，三妻四妾也无可厚非，我并不会在意。”

　　说是这样说，李长逸瞧见李承霖脸上出现的淡淡的哀愁，又疑惑了。

　　将李长逸的疑惑看在眼里，李承霖叹气道：“沈昭昭是夕儿的贴身侍女，兄长答应过夕儿，娶了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了，兄长终究是食言了。”

　　李长逸倒没有很意外，“李长泽说他的阿娘让他与我多亲近亲近，想来也是这个原因罢。父亲待李长泽也不错，自幼订亲安南镇国将军的女儿，如今成亲了，以后承了安南王的爵位，也是美事。”

　　“傻孩子！”李承霖的手重重拍在李长逸的肩膀上。

　　“师傅，难道还有隐情？”李长逸着实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让师傅面露难色。

　　“唉！”叹息一声，李承霖转过身，将手背到了身后，目光深邃的盯着前方奔涌不息的江水，“沈昭昭不仅是夕儿的侍女，还是夕儿和燕檩同父异母的亲姐姐。莲罗推崇一夫一妻，当时的皇帝燕允自知理亏，沈皇后便下令处死了沈昭昭的生母，沈昭昭便以沈家人的身份留在了皇宫里。关于她的事，燕檩也是成了皇帝后才知晓的，夕儿肯定是不知的。后来不知兄长从何处得知了沈昭昭的身份，犹豫再三，兄长还是赐死了沈昭昭。就连李长泽都以为沈昭昭是风寒不治过世的，你说，兄长会让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李长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衣袖下捏紧的拳头渐松，他长舒一口气道，“我回了长安，见到李长泽就感觉他和其他人不同，不曾想，竟然是这个缘由。早些时候得知，我定然与父亲免不了争吵，父亲何苦赐死沈昭昭，容得下李长泽，还容不下沈昭昭吗？”

　　“沈昭昭唯一教我夸赞之处便是她从未觉得与夕儿是姊妹，她们一直是主仆。”

　　此话一出，李长逸也懂了，“李长泽要是知道我和他还有这重关系，父亲也容不下他了。”

　　李承霖冷哼一声，说道：“呵！如果是我，会死的不仅仅是沈昭昭了。”

　　“师傅不是常说为医者当有父母心吗？”李长逸问道。

　　李承霖回头看看李长逸，盱衡厉色道：“我这一生救过的人屈指可数，我在意的人也是如此。你师祖不说，能够教我心软的人只有你和你舅舅。而且逸儿你要记住，自你醒过来后，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神医白衣不惹尘，而是大唐还南王李承霖。还南王为了你，可以舍弃你舅舅，你懂了吗？”

　　这般少有的郑重其事，李长逸一怔，而后淡淡一笑，对李承霖拱手一拜，“师傅所言，句句在理，不过舅舅要是听到师傅和他说过一样的话，估计会高兴的睡不着罢？”

　　“他啊，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肯定睡不着，倒是逸儿你从何处学的，为师可没有教过你这样说话。”李承霖带着斥责回过头，可是难掩嘴角的笑意。

　　端正站好后，李长逸一本正经的说道：“叔父没有教过，叔母却教过，一生受用。”

　　“十年不见，逸儿嘴巴倒是变甜了，把你交给兄长，没教我失望。”

　　注视着和李承霂相似的背影，李长逸恍惚间感觉李承霂又站在了眼前。

　　李承霂在世时，他们父子二人也没有说过多少交心话，毕竟年少的李长逸并不能谅解李承霂作为父亲的失职，那种形同陌路人的父子关系，一直很僵。

　　待到李承霂驾崩，李长逸才后知后觉。他们之间的种种，李承霂从未放在心上，九五至尊的李承霂在李长逸这里受气，总是忍耐了下来，又对李长逸笑脸相迎。

　　李长泽无数次的说过，谁人不羡慕李长逸能够被皇帝宠爱有加。彼时的李长逸，嗤之以鼻。他不觉得李承霂的宠爱是真心的，帝王之家会有真心吗？事实是，有真心，只是能得到的人寥寥无几。

　　“在我回长安之前，皇宫里除了各宫妃嫔的宫婢内监，但凡与燕宫有牵扯的人，都被换掉了。我曾询问过余欢，可他缄口不言，问起其他人关于燕宫的事，也无人能说出来让我满意的话，后来我再也不问了。直到舅舅要来，父亲才第一次说起了阿娘。师傅，我一直在想，为何你们都不愿意将阿娘的死因说出来。父亲驾崩那日，我才确认阿娘的死与王尔若脱不了干系，而那个幕后人，应该是末议一族的人。我犹豫了，末议一族与燕家的关系匪浅，我该不该继续下去，若是最后的结果不是我所想的那般，超过了我能控制的范畴，那个不可控的结果还不如消失在时间里，何况，还有其余教我放心不下的事，他们看似毫无关联，又一环扣一环的出现。可是阿娘会怪我罢，我能为她做的事，就剩下找到真凶了罢。”

　　听了李长逸的话，李承霖能感觉到他言语里的黯然销魂，也不禁想起了燕夕儿，那个也算是李承霖看着长大的孩子，最后死在李承霖眼前的嫂嫂。李承霖其实不愿意去想，每每想起，总是痛心疾首，没能救得了燕夕儿，不知怎么去见燕檩，答应过燕檩，李家会照顾好她，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

　　然而凝聚心头的愁苦再多，李承霖也不能在李长逸面前显露，很快，李承霖从回忆里回了神，他垂眸说道：“夕儿并不希望你执着于真相，她说过，她不记恨那个人，也不愿我们记恨。当年我回到长安，夕儿已经知晓自己中毒了，她不怕死，她只怕看不到逸儿出生。逸儿是个好孩子，让夕儿不带遗憾的走了。对我和兄长而言，如此也就够了。”

　　“从前师傅喂我吃的药，说是芜菁，其实是药材。或许我想要知道的真相就如同汤药一般苦涩罢，有的事，就算知道了真相也要装作不知才行。”李长逸凝眉道。

　　转过身，李承霖看到李长逸心神不安，也知晓他想到了别的事，端量着李长逸良久，李承霖说道：“浮于表面的美好和潜藏在深处的真相，二者不可得兼。逸儿，你想要什么呢？等成了帝王，你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去平衡。那些明知肮脏不堪的人与事也要去维持表面的美好，做出一派如花似锦的模样来，你愿意吗？”

　　李长逸微微一笑，舒展了眉头，反问道：“若是我不愿意，师傅还会帮我吗？”

　　“哈哈哈，”李承霖大笑不止，“逸儿不愿意？有些事，就算成了皇帝也是做不到的。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皇位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以为当了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殊不知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逸儿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应该早就看清了，可还是义无反顾的参与其中，倘若不是因为他，逸儿还愿意吗？”

　　李长逸还是面带笑容说道：“师傅，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皇位。”

　　“逸儿想要什么？”

　　“一人而已。”

　　闻言，李承霖望着李长逸的眼睛，语重心长的说道：“逸儿对他的看重，比为师所想还要多许多。为了他，就算去做了不愿意做的事，逸儿也无怨无悔。这样很好，可师傅却有了新的担忧。逸儿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他与寻常人不同，师傅怕……”

　　李承霖突然断了的话茬，李长逸自知他为何如此。可是对李长逸来说，有些话就如同李承霖在关于燕夕儿的事上一样，是现在不能说，以后也不能说的。

　　施正卿如何，旁人眼里的，终归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