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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往事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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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脚踩墨色朝云靴步伐轻快地出了郡主府,今日是十五,她要往凤梧宫请安。绣了暗纹的赤锦高高束起她满首的青丝,贴合身形的缠枝纹赤锦滚边夹袍,腰间再系上墨色锦带,外罩元贞所赠黑貂大氅,这一身雌雄莫辨的打扮更显其气质清贵,英姿飒爽。
郡主府门前,如风半耷拉着眼帘,呼哧呼哧朝宝柱喷吐着湿热的腥气。
“是郡主要出门,又不是咱要弄醒你,”宝柱一脸无奈,用未握僵绳的手拨开如风快贴上去的脸,“唤你声风大爷成不成……可莫要再折腾奴才了。”
“这家伙记仇得很。”小苏望了望微微泛白的天际,“是比往常起得早些,难怪如风不自在。”
见是小苏,那如风傲娇地瞥了眼宝柱,尔后甩了甩漂亮的鬃毛,口中发出嘶嘶的兴奋之声。
“你呀……”小苏宠溺地捋了捋如风的鬃毛,接过缰绳纵身一跃,“如风,咱们撒欢儿去。”
如风通人性,闻言撒开四蹄直奔齐王宫。去凤梧宫前,小苏先往太极宫回了几桩公务。年节在即,大都是哪位大臣接见哪位地方州府,又往哪些府上去拜访之类的琐碎事。这样的事由影卫暗查实属大材小用,但聂王君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问收了哪些礼物,收礼物时又是甚样表情。小苏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问她便答,绝不多言半句。
聂王君对她及影卫的表现十分满意,嘬了口茶身子往后倒去:“回头你将方才所述汇成册,直管往细里记,往后每半月面呈本君。”
小苏称喏,又见聂王君神色倦怠,身形削瘦,心中一软,道:“腊八那日夜宴,小苏见王君所食甚少且好冷食……王君可否准小苏请次平安脉?”
“李院首日日皆来请脉,难道小苏是觉医术在院首之上?”聂王君打断小苏的话,清冷的目光中透着几许不耐烦。
见状,小苏咽下解释之言,揖手道:“是小苏僭越了。”
“罢了,本君念你孝心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开府已有段时日,想必故人去新人来也是常有的,但不管如何小苏可莫要负了初心。”
如此直白地敲打,小苏岂会听不出,于是正色道:“王君教导小苏之言,小苏句句不敢忘;待小苏真心之人,小苏必回其真心,永不相负。”
“如此甚好……望你牢记今日之言,亦莫负真心之人。”话毕,聂王君目光落向御案上的手扎,不再理会小苏。
小苏闻言虽有些诧异,却也了然,他二人再怎么说也是父子。她趁机告了退,就在出紫宸殿的那一刻,紧抿的嘴角仰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嘲讽,她笑自己不该心软,君亦君,臣亦臣,或许在他眼里她与影卫并无甚区别。
腊八节后,紫霜王后免了低等嫔妃请安应卯,几位高阶妃子识实务得很,请了安回了事略坐坐便告了退。此刻,紫霜王后歪身榻上闭目养神。自打她卸了七八成功力给林王妃,十数年来又疏于练功,如今的身子骨与常人一样的疏懒畏寒。
“郡主可来了……娘娘方才还在念叨您呢。”
殿外传来说笑声,紫霜王后知是小苏,欠了欠身子半靠在绣着福字团纹大迎枕上。
“王后姨母,近日身子可还安好?”小苏一阵风似的进了殿。
“安好,安好。”紫霜王后笑微微地看着红鸾帮小苏脱了氅衣,露出一身火红的锦袍,“雪儿这一身红装倒是应景,看着就喜庆。”
小苏三步并作两步,握上紫霜王后迎过来的手就地跪了下去:“雪儿见过王后姨母。”
“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快坐下陪姨母说说话。”紫霜王后笑道。
小苏顺势坐了下去,一双玉手依旧握住紫霜王后的手:“王后姨母最近饮食如何?”
“天寒懒得动,饮食自然少些,不过与往常也不差多少。”紫霜王后打量小苏眼神里隐隐透着心疼。
“您那哪是不差多少?”红鸾猜其还是放心不下小苏,半嗔半笑道,“这四五日晚膳,娘娘也就略动动筷子便把菜赏了奴婢们,现下郡主来了,您可别指着奴婢替您瞒着。”
“王后姨母,这可不成,”小苏闻言面露担忧,“姨母要是味口不好,小苏便去寻两味消食的药丸子来。”
“红鸾老糊涂了,莫听她胡诌。”紫霜王后亲昵地拍了拍小苏的手,“昨个晚上,姨母还用了一碗薏米虾仁粥。”
“可不就昨晚用了些粥,”红鸾朝小苏递了个眼色,“说起来也比往常少了些。”
小苏早从紫霜王后厌厌的神色中看出端倪,知其一心牵挂自己,于是长叹一声:“原本今日来是有求于王后姨母的,不成想王后姨母不大爽利,罢了,还是我自己想辙吧。”
“你有何事?”紫霜王后顿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问。
“往年在宫里不觉得,如今独自过活,方知府里府外事儿杂了去了,雪儿又不会这些。”
“香怜也算是个老人,玉惜话是少些,倒一也还能顶事……”
“府里府外全指着她俩,苑子里的事也就顾得不大周全了。”小苏轻叹了声,接着又道,“如今开了府,年节可不得往各府走动走动,可这衣裳头面……以往有姨母叮嘱姑姑们照应着,现下可就抓瞎了。”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来,”紫霜王后舒了口气笑道,“我早替你备下四身年节穿的常服,四身见客的衣裳,配套的头面小玩意样样不落……想来还是不大够的,明儿起,我让她们加紧再给做几身。”
“来时我还担心讲得迟了,王后姨母腾不出手来理会雪儿,不想姨母心细都备好了。”小苏说着滚进紫霜王后怀里,“王后姨母许下的衣裳雪儿也记下了,可不许抵赖的。”
“你这丫头怎还跟个孩子似的!”紫霜王后搂着小苏,宠溺地拍着她的后心。
“在外人面前端得累得慌,王后姨母这儿又没外人……要不是天冷得厉害,小苏还想请王后姨母做酥饼吃呢。”小苏撒娇般地嘟囔。
曾有段日子,小苏躲着不愿入宫,她怕见紫霜王后难过,亦怕见了紫霜王后自己难过,更怕遇见元辰。只到某日红罗差人寻她,说紫霜王后思郁成疾。
在柳紫霜的眼里,小苏是女儿,也是准儿妇,本想其就算做不了元辰的正妃,做个侧妃也成,往后她与元辰多疼些便是,却不想这个念想也生生断了。她既觉心疼小苏,又觉有负师妹所托,还恐小苏与之生了嫌隙,终日郁郁寡欢。
那日,小苏搂着她苦慽慽地道:“您再不好起来,往后连个疼雪儿的人都没有了……”
亦那日,两人的心结算是打开了。
“知道你要来,一早便做下了。”紫霜王后说罢朝外呶了呶嘴。
只见红罗托着几样精美的菜肴走进来,又与红鸾一一摆在矮几。
“天没亮,娘娘就催奴婢和面,生怕郡主来了吃不上酥饼……”红罗笑着与红鸾合力将矮几抬上榻,又道,“小厨房今个做鱼肚汤,又换了几样新鲜菜式,郡主上榻陪娘娘先用膳,酥饼一会儿便好。”
红鸾、红罗又摆上碟盏等物,小苏方松开紫霜王后,哄劝她用了一小碗米饭,又饮了半盏汤,随后小苏陪着说了会儿话,方告了退。她前脚出了寝殿,紫霜王后便朝红罗道:“终是少了个知冷知热的。”
“这不是有娘娘心疼么。”红罗笑道。
“可要在宫里,时常在眼皮子底下,怎也周全些,可如今……”紫霜王后轻叹一声。
“郡主性子洒脱,一辈子拘在宫里娘娘也不忍心,倒不如娘娘就把郡主当亲闺女多疼些个,莫再想那些过往。”顿了顿红罗又道,“闺女贴心,儿妇孝顺,这后宫里头就没有比娘娘更有福气的了。”
闻言,紫霜王后笑道:“你这越老,嘴皮子越利索起来……我倒问你,让你留心给小苏挑个品格温良的夫婿可有人选了。”
“娘娘莫急,这事奴婢上着心呢。”红罗搁下手上的活计,往紫霜王后跟前凑了凑,“外面传郡主从南境带回了位姓陌的公子,还把两府的庶务交由他打理……”
沉吟片刻,紫霜王后方道:“雪丫头今日未说此事,那定是有缘故,你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莫要惊动王君。”
红罗点头称是,见红鸾送小苏回来,二人一同服侍紫霜王后小憩,不再闲话。
出了凤梧宫,天阴沉了许多,像要下雪的样子。今冬至今未下雪,阴冷比那雪日更难熬,小苏下意识地拢了拢氅衣,快步沿着甬道前行。
不远处,冬青林蒙蒙一片,看不清其内。那年她尚在凤梧宫,隐在林间等元辰来寻,这是她稍有不多的爱好之一。然而等了许久未见元辰,她抹着泪跑了出来,却见元辰立甬道上她招手。
“就知道你等不了多久……父君唤我问话才来得迟了,雪儿可莫要怪太子哥哥。”元辰说着扯上她坠在耳边的发髻。
“香怜费了老大劲梳的……你可不要扯散了。”她泪眼巴巴地望向元辰。
“雪儿今日的发髻梳得繁杂了些,想必费时又费力,倒不如往日简素更显灵动。”元辰见她眼神暗了下去,曲指轻扣她的额角,“不过,在太子哥哥眼中,什么样的雪儿都是最美的。”
“雪儿原就不喜欢这些,既然太子哥哥也不喜欢,那雪儿往后便不梳了。”那一刻,小苏将等不到元辰的失落与恐惧抛诸脑后,只剩满眼满心的欢喜。
雪,自小苏眼前飘飘幽幽落下,一串连串儿的碎雪落于她的发丝,氅衣。她伸展开柔软而白晳的手,雪落及掌心便化作滴滴晶莹泛着森森寒凉,仰首望向雾蒙蒙满是落雪的天空蓦然生出一丝童心。只见她猫着腰钻进林间,林密叶稠,只有微光透进,她穿梭在冬青与冬青之间,如个孩子似的毫不顾及袍襟足上尽染泥渍。
“雪儿……”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阵颤栗,眸中不觉湿润,心在胸膛中不安而激烈地跳动着。是他?不,此刻他也许正与新妇围炉话茶,亦或踏雪赏梅,又怎会在自处,她不敢相信似的望着那抹欣长而忧伤的身影。
“雪儿,你还好么?”
话问出口,元辰心如刀割,目光不经意间滑过小苏身上的氅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认得那是元贞所赠。
“太子哥哥,是你么?”小苏望着来人,启唇时眸中晶莹闪烁。
就这一句,元辰再也把持不住,本能地拥她入怀:“雪儿,你可还好?”
他的怀中是那样的温暖,她贪婪地深嗅熟悉而又夹杂陌生的气息,生怕下一刻醒来。
“太子哥哥……”她在心中呢喃。
他垂眸,见她抌着他胸膛双眸轻合,嘴角微扬,他搂着她的双臂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骨子里。
“太子哥哥,你弄疼我了。”昂首瞧见他透着青茬的下巴,再往上是一双盛满痛楚的双眸。手不觉触及他的眼睫,眉毛,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而下,这熟悉而又真实的感触让她心头猛颤。
“太子哥哥。”
“是我。”
他声音沙哑,呼息也变得急促。望着怀中的人儿,他只觉头脑翁得一声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冰冷的唇印上她同样没有温度的唇。然而她推开了他,不觉间泪水涌出眼眶,无声地滑过她的脸庞,曾经她多么渴望他拥她入怀,渴望与他亲密,可现在,呵,他是别人的夫呀。
“雪儿……”
元辰怔住了,因小苏突如其来的动作,也为他自己的疯狂:他不是不想娶她为妻,也不是不爱她,只是身不由已,抛却大齐万千百姓而只为一人,他做不到。以前他做不到,往后怕也做不到。盛载痛苦的双眸看着同样痛苦的小苏,他终究负了她。
“小苏……”不再唤她雪儿,是元辰此刻下得最大的决心,天知道他的心痛得快要窒息,“我不该那样……”
小苏倚靠着树干,清丽的脸上犹见泪痕。
雪愈下愈大,鹅毛似的雪片儿穿过枝叶不一会儿铺满了林间,小苏收回目光轻笑:也好,便让这暴雪一并掩了那往事。
“太子珍重。”
小苏捂住扣得生疼的指头,朝元辰福了福,匆匆出了林子。他唤她小苏,她称他太子,从此往后他是储君,她是功臣之后,二人之情再无儿女之情。目送她决绝的身影消失林外,元辰一拳砸在冬青之上,震得碎雪窸窣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