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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意珠(下) ...

  •   李建成接到张婕妤的密报,秦王密奏太子与齐王×乱后宫,还亲笔立状为证,要次日对质,事若不验,甘受国法。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内侍从宫里来,说是明日卯时天子要在临湖殿召见他。
      他心中十分不解。
      元吉说此时应勒兵宫府,称病不朝,以观形势,可他不以为然。
      父亲已经默许他们除掉世民,甚至心照不宣地将他的府僚和部将都调空了,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顾虑。昆明池兵备已严,还有数千精兵戒备于长安城中——天罗地网,世民就是插翅也难飞,何况现在羽翼已绝。莫不是死到临头了,还想再恶心一下他们?他也是疯了吧?还立状为证,事若不验,甘受国法——父亲正愁找不着罪名,他这就白送一个?
      再说,世民要是真打算这时候动起刀兵来——他还求之不得呢!长安城兵备森严,他敢作乱,他们就正好平叛,不仅兵力占优,还有大义之名,这可不就是他自己找死!
      唉,任何人负隅顽抗的时候,都是十分滑稽的吧?且去临湖殿看看,说不定都用不着他们动手,世民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理虽然是这个理,到底也要防备万一。因此清晨起来,李建成内穿暗甲,外罩袍服,与李元吉一同进了玄武门。
      绕过海池,临湖殿就在不远处了。
      正在这时,李元吉忽然拉住了李建成的马缰绳。
      启明星闪烁在鱼肚白的天际,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虫声此起彼伏。
      静,太静了。
      临湖殿应有戍卫的军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今日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不好!”
      两人拨马就往回跑。还没跑出几步,忽听背后有人高呼:“太子,齐王,不去朝参,欲往何处?”
      回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冤家对头李世民。
      全副甲胄。
      李建成还没回过神来,李元吉却一下子就明白了。
      李世民是左右十二卫大将军,诸将中他的亲信故旧太多了,今日太极宫戍卫异常,而他又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穿着全副甲胄——此事不是他安排的,谁能信?
      逃出去?
      李元吉抬头望了一望前面的玄武门。
      现在谁还能相信玄武门的守将不是秦王的人?——如果不是,他们会眼看着秦王在宫禁内调兵遣将而无动于衷?
      那么……
      就回过头去杀了李世民!
      李元吉心里很清楚,此时就算杀了李世民,自己也难逃活命——可他不在乎,他就是要逼阿卢那归位,教他躲得过毒发也躲不过火劫!
      李元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狼牙箭,开弓射出,奈何他箭术不精,又在情急之中,那箭软绵绵毫无力气,一头栽落在马前。
      “四弟,你……”
      李建成本想说,你先动手我们就不占理了。可是李元吉不待他说出口,又射出了第二支箭。李世民将马一带,轻轻避开,伸手去抽弓箭。
      李建成这下慌了。
      元吉已经出手,以世民的脾气,不还手那还了得吗?他们两人打的仗多,一个箭术惊人,一个善使马槊,一旦动起手来,谁才是最无力自保的人?
      他扬鞭打马,飞奔向玄武门。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一声弦震。
      “够了吗?该我了!”
      铮然一声,大箭离弦。
      李建成只觉得后心一凉,几乎没有感觉到痛,只是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浸润了他的衣衫。随后,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荡悠悠栽下马来。最后一瞥,他看见一只染血的箭镞,从他的前胸穿出来。
      骏马失却了主人,仍在无助地奔跑着。金红色的朝晖一下子跃出了地平线,照在那滩殷红的血迹上,刺痛了李世民的眼睛。
      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在脸庞。
      他一时竟怔住了。
      就这么简单?
      就像在战场上杀死的千余人一样,开弓,搭箭,瞄准,松弦——一条人命就了结在他手里?
      ——是阿兄的命。
      ——是阿耶心爱的儿子。
      那一瞬,铺天盖地的惭悚与痛苦几乎令他窒息。
      说什么社稷安危?说什么周公之事?说什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阿耶多少次斥我叛逆,到如今果然如他所言吗?自戕骨肉,喋血禁门,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从今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亲人?从今以后还有什么资格自认清白君子?
      尉迟敬德领七十余骑赶到,将李元吉射落马下,李元吉带箭逃入林中。
      李世民猛然回过神来,策马追了上去。
      太子是我亲手杀的,兄长是我亲手杀的——悖逆也罢,残忍也罢,我已经做了,就不在乎再背一条人命!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不要太贪心了——你现在还想什么亲人呢?你原本的家,已经被你亲手毁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护宅苍龙护的也是秦王府,今日与你并肩而战的才是你的亲人,何苦——又让他们背这以下犯上的罪名,落得千秋万代口诛笔伐呢?
      虽然心中已有了主意,可他毕竟刚刚亲手射杀了兄长,到此时还神思恍惚,全没注意树林里横七竖八的枝杈。一条树枝挂住了肩甲,他却毫无反应,那马也只顾着向前,两厢一错位,竟教他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李元吉正在逃命,忽听背后一声闷响,他回头一看,大喜过望。
      李世民穿着一身重甲,这一下又摔得眼冒金星,半边身子还被马压着,哪里爬得起来?
      ——机会到了!
      李元吉三步两步折返,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膛,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弓,狞笑着拧下了弓弦,在他脖颈上绕了一圈。
      “你用这张弓射杀他的时候,想过自己也会死在这上面吗?这种就叫现世报啊——你说有趣不有趣?”
      李元吉的武艺本来不差,李世民又刚刚坠马,正当不利,哪有还手之力?弓弦吱吱嘎嘎地收紧,很快就绝了呼吸。喊也喊不出,挣也挣不开,李世民已是面色青紫,头昏目眩。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叱咤,有如霹雳。李元吉一抬头,原来是他的克星尉迟敬德。他没来由地一慌,竟放开了李世民,起身就跑。尉迟敬德追上去,张弓一箭,从后背穿透前心。李元吉栽倒在地,流血不止,眼见得也活不成了。
      李世民掩着咽喉上的勒痕,大口大口吞吐着新鲜的空气。
      “大王!”尉迟敬德急忙来搀扶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手足都软了,全仗着尉迟敬德才站得起来。来不及定一定神,他们走出树林,就往玄武门来了。
      此时此刻,太极宫的各个出入口,都已经被秦府诸将控制住了,唯有玄武门十分凶险。
      东宫与齐府两千精兵来攻,张公谨仗着力大独自关上了门。云麾将军敬君弘屯兵玄武门,挺身出战,部将劝他等到兵士集结成列再战,他都不听,与中郎将吕世衡一齐战死。秦王左右数百人又来接战,宫府兵拿不下玄武门,就鼓噪欲攻秦王府——八百府兵都进了宫,秦王府根本没有兵,众将士大骇。
      李世民嘱咐众将士休慌稍待,下了城楼,策马来到了李建成的尸体旁边,跳下马,拔出佩刀。
      兄长死去未久,面容未坏,眼睛半阖着,口微张着,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再呼一声二弟。李世民避开不看他的眼睛,鼓足勇气,抓住他的头发,用刀将头割下来。
      李建成死的时候,血还没流干,这会儿就顺着刀口溢出来了。
      ——如果刀更快一些,大概血还会流得更少一些,奈何……
      或许,并非是刀不快,只是心发颤,手发软。
      ——他征战多年,杀人如麻,却至今也未曾练成真正的铁石心肠!
      终于割下来了。
      李世民左手提着这颗人头,右手提着刀,滴滴哒哒流了一路的血。他走进树林,又把李元吉的头也割了下来。刀入了鞘,将两人头发结作一处,他提着这两颗人头,翻身上马,准备再往玄武门去。[1]
      尉迟敬德看他面色惨白,跨在马上摇摇欲坠,心中一颤。
      ——够了!
      亲手射杀兄长,割下两个兄弟的头颅——他们是我们的仇人,却是秦王的骨肉至亲啊!秦王今日做下这一切,已经够痛苦了!难道还要他亲自提着这两颗人头给宫府兵看吗?
      “大王!”尉迟敬德赶上前去,“交给我吧!”
      李世民阖了阖眼,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看尉迟敬德,将两颗人头交给了他。

      李渊早早召来了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等,本来打算亲审三个儿子。天刚亮,他们三人都没来,外面却忽然杀声四起。
      李渊大惊。
      他本想着,今日要审的毕竟是一桩宫廷丑闻,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就把左右都打发走了,临湖殿只有君臣几个。况且,他素知世民深得士卒之心,贸然动手恐怕生变,背着人拿下他,再发诏敕,也就不怕那些军汉们不服了。可谁知此时竟有人作乱,临湖殿防守空虚,这可如何是好?
      君臣们都变了脸色。
      宇文士及是跟秦王打过仗的人,此时还保持着镇定:“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快到海池上船暂避,然后从长计议!”[2]
      ——是啊,船摇到湖心去,谁还伤得了他?这倒是个周全的主意!
      李渊由宇文士及搀扶着,后面跟随着一干老臣,跌跌撞撞就往海池跑。李渊不等军士们搭过扶手,纵身一跃就跳上了船,身段极其灵活,活像一只受惊的老花猫。众臣子都上了船,军士们解了缆,将船摇到了湖心。
      李渊听着海池外面喊杀震天,低下头来,自思自忖,忽然眼皮一跳。
      ——不好!
      昨日有人立状告发,今日就有人举兵作乱——如果,这两桩事是同一个人干的呢?
      左手告变,右手就安排伏兵铲除政敌,这是……九年前的太原兴国寺啊!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极宫,甚至整个长安城,都已经落入秦王掌控之中了!——当年晋阳起兵就是如此,不是吗?世民的本事他知道,建成和元吉绝不是对手,甚至就连他这个老父亲自己,也……
      李渊站起来,一跌脚,高呼道:“将船靠岸!”
      军士们就像铁塔一般,肃立着一动不动。
      李渊一下子跌坐在凭几上。
      ——他中了圈套!
      至于这圈套是谁安排的,那还用问吗?——宇文士及是谁的人?
      唉,世民啊世民,果然是你——搭了扶手将我拉到了贼船上,又解了缆绳将我撂在了波浪中!如今我是身不由己,除了干等着,什么也干不了了!
      李渊心中虽已有了预感,可是尉迟敬德闯到海池边时,他仍是大吃一惊——这黑大个擐甲持槊,浑身是血,目露凶光,呼一声军士们将船靠岸,他纵身跳上甲板时,李渊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那船一起抖了三抖。
      “今日是何人作乱?卿……来此做甚?”
      “太子、齐王作乱,秦王已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特遣臣来宿卫!”
      李渊的面色一下子就灰败了下去。
      他张开口想呼喊些什么,却好像骤然间被冰水没顶,五脏六腑都揉成了一团。喊也喊不出,只是伸手在空中乱抓,从嗓子眼里低声痛呼:“建成……元吉……”
      裴寂急忙上前来,抓住李渊的手:“陛下!”
      “陛下,”尉迟敬德将槊一竖,“有秦王保护您,您又何必忧愁?”
      那斑斑血迹刺痛了李渊,他眯着眼睛,扶着额头,避开不看尉迟敬德,痛苦地摇晃着脑袋。
      ——六年前,王道陵就对他说过,世民本是迦楼罗,天性以龙为食,若不早做打算,将来必定为他弑杀。因此他取了如意珠,将自己变作天人。这些年来,世民屡立殊勋,功高震主,可大唐偏偏又离不开他。他又是凭君父权威打压,又是以骨肉亲情安抚,还让建成当太子挡在前面,实指望用其才而不成其势,又谁知该来的逃也逃不过!
      眼看着世民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强大,在州县,甚至秦王教比天子敕还好使,他不禁觉得巨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唉!也是他贪恋权柄,妄想那颗纯青琉璃心——他竟默许建成和元吉对世民动手,甚至就在昨日,还以“太白见秦分”的密奏逼他自尽以证清白!今日对簿公堂,他本以为做了二十七年父子,终将有个了断,可谁知——竟是这样的了断!
      不,说什么了断不了断?也许——世民毕竟是个重感情的人,也许骨肉之情还断不了呢?也许他已经逃过去了呢?万一他仍是真龙,世民才真的会弑杀他吧?而今他已是天人——真的还会死于迦楼罗之手吗?
      “今日……”李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他抓着裴寂的手,问道,“不料今日竟有此事,卿等以为当如何是好?”
      裴寂一向没有主张,跟在别人后面还能混一混,问他自己的主意——他又哪有什么主意?到此时也只得低下头,不言不语。
      萧瑀和陈叔达素来与秦王交好,此时都来劲了:
      “陛下听臣一言——想当初晋阳起兵,太子与齐王本不曾与谋。后来一为储君,一为藩王,又无功于天下,反嫉恨秦王功高望众,屡生奸谋。今秦王已诛二人,正是为国家铲除奸佞,陛下不必忧愁。”
      “是啊,陛下,秦王功盖宇宙,天下归心。万岁只要立秦王为储君,将军国大事付他执掌,则万事无忧矣!”
      李渊咧了咧嘴,分外惨然。
      昨日,世民说,兄弟们要杀他,简直就像要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一样——是啊,那时他为什么不多想一想,要他自己去打王世充、窦建德,赢得了吗?——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以为自己斗得过世民呢?就凭他是天人,迦楼罗的纯青琉璃心就合该是他的吗?
      我到底——是何苦来哉?江山本是世民定,论功就该坐天下,我为什么偏要做对头?纯青琉璃心在迦楼罗的胸膛里,我为什么就觉得自己能摘得下?费尽心机,到头来反而搭进了两个儿子的性命——早知如此,我早早就把国家托付给世民,有什么不好呢?
      李渊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卸下了重担。
      “好……好……”他阖了阖眼,“这正是我的夙愿啊……”
      尉迟敬德又说:“既然如此,就请陛下降一道手敕,命诸军皆受秦王辖制!”
      “好——溶墨伺候。”
      李渊提笔作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昨日,世民跪在他面前,捧着纸,亲笔立状为证——他来得匆忙,将那状纸遗落在临湖殿了。他只记得那时,世民紧抿着双唇,又委屈又悲愤,孰料今日——换他被迫写下手敕了。
      他忽然觉得有几分滑稽。
      好啊,昨日父逼子,今日子逼父——这正是理数应当呢!

      李渊命宇文士及出东上阁门宣敕,又命裴矩到东宫晓谕众将卒,混战遂止。
      玄武门城楼上,李世民就在此时得知,天子召他去临湖殿。
      他低下头来,看见自己身上血迹和泥——已经分辨不出哪一道是阿兄的,哪一道是四弟的。想当初浴血奋战,也曾衣甲蒙尘,回到营门时连自己人都认不出来,那时他摘下盔头,迎着众将士的目光,疲惫却骄傲。而今……他却觉得这身血迹如此肮脏,甚至有些自嘲地想到——这样的自己,阿耶还认得出来吗?或者说,阿耶还肯认吗?
      “我……”他忽然有些畏缩了,“我要回去梳头洗脸,换身衣服……”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梳头洗脸换衣服,怎么像女人出门一样?啊,不对——今天观音婢跟他一起来了玄武门,也没有这么麻烦吧?
      可是他——他真的不敢就这样去见父亲。
      李世民扬鞭在前面行,观音婢就跨马在后面跟。回到了弘义宫,这里的人们劫后余生,依然有些慌乱。年仅八岁的李承乾看到这样的父亲,大吃一惊:“阿耶,您……您怎么了?您受伤了?”
      “没有……”李世民摇了摇头,“这是……”
      他本想说这是敌人的血,可是——
      这是敌人的血吗?
      正在这时,观音婢从他背后绕过来,抚了抚承乾的脑袋:“阿耶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全家。”
      “阿耶!”承乾也不顾血污,抱住了父亲,隔着铠甲都能感觉到他热乎乎的小身子,“阿耶不要再打仗了——以后换承乾保护阿耶,保护全家好不好?”
      李世民弯下腰,一把抱起了承乾,潸然泪下。
      “好,等承乾长大……阿耶等着那一天……”
      这才是家……这才是家。
      只盼这个家,如松如柏,经风经雨,四季长青,千万不要再像太极宫里那个——檐下燕,荒山草,有春无秋!

      梳了头,洗了脸,戴上巾帻,换上干净的衣服,李世民这才又进了太极宫。
      从玄武门到临湖殿的道上,尸身已经搬走了,地上的血迹还未干。
      李世民解下佩刀,低头迈进了临湖殿。
      “唉……”
      他听到父亲长叹了一声,嗓音格外沙哑,似有无限的疲惫与萧索。
      他躬身叩拜,泪流满面,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儿……儿不孝!”
      “你起来,近前来。”
      李世民站起来,慢慢向前,不敢抬头看他。
      昔日里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阿耶尚且视我为逆子。如今我喋血禁门,杀兄逼父,逆坏人伦莫过于此——阿耶又会怎么看我呢?能以路人待之已是万幸了吧?
      这个家——无论已经多么不成个家,在阿耶眼里,最终动手毁灭它的也是李世民!
      与父亲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了,李世民撩袍跪了下去。他哽咽着,想说“谢罪”,却又委屈——他有什么罪呢?出生入死立下不世之功,谁知道天下方定人心变,遭人陷害,险些送了性命,非得舍弃亲情、做下背德之事才能讨回公道——凭什么呢?
      李渊伸出手来,替儿子拭泪。
      “唉……”他叹息着,“你本是阿耶最得意的儿子,何苦……你今日做出此事,虽有因果,也难逃不义之名啊!”
      “阿耶!”李世民哭道,“说什么不义之名,这样的谗言儿早已受够了!他们屡生奸谋,儿并不难过,可是阿耶您为什么就听信了呢?阿耶您自幼就钟爱世民,悉心教导,关怀备至,世民也为您打下了半壁江山,父子间深情厚爱,怎能……怎能一旦全抛?”
      李渊又是一声长叹。
      他知道世民重感情,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这么久了,阻止他动手的一直都是骨肉之情吧?他从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没怎么跟兄弟们在一起,同气之情怕是禁不起消磨——他在乎的,一直都是自己这个父亲吧!
      罢罢罢,都到这般地步了,他想要什么,就都给他吧。
      要皇位?要亲情?好,为父的都给——我本是真龙下界,能在迦楼罗手上逃得生路,已属不易了!
      “朕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啊。”
      他也只能这样说了——难道能说,多少次他明知世民冤枉,就是刻意找个由头打压他、恫吓他、甚至羞辱他?
      李世民怔了一下。
      曾母疑子杀人,遂有“投杼”之典——父亲的意思是说,他错怪我了?他知道我依然是那个清白纯正的李世民?
      长久以来压抑的苦涩,伴随着泪水决堤而出。
      李世民扑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李渊坐着,任由他泪流满襟——此时此刻,也许世民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陪伴。他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拿捏不准——在儿子心里,亲情现在还有什么分量,有意试探一番,因此就拊着李世民的背,缓缓叹道:“阿耶老了。”
      “阿耶……”李世民抬起头来。
      李渊抚摩着儿子的脸:“我儿允文允武,德行出众,当世无匹……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他说着又叹:“阿耶此生就做个富家翁,含饴弄孙足矣。”
      李世民有些动容:“儿愿膝前尽孝,朝夕侍奉。”
      李渊面容惨淡,摇着头:“建成、元吉已经回不来了,但不知……”
      李渊将将提起“建成、元吉”,就感觉到世民的身体一僵,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承道、承业他们……毕竟无罪,他们身上也流着李家的血……他们还那么小,对你不会有任何威胁,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李世民直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哭得太伤惨,他站起来的时候竟觉得头有些发晕。他慢慢往后退了两步,重新跪好。
      李渊瞳孔一缩——看见李世民这样,他已经知道他的决定了。
      “今日——”李世民煞白着面色,“若非众将不离不弃,非唯儿的性命难保,就连大唐江山也要倾覆——”他捏着拳头,深吸一口气,似乎这一句话就需要鼓起全部的勇气,“仇雠不尽,将士不安!”
      ——哈哈,李世民,你太贪心了!天下于建成是非分之物,这个家于你难道就不是非分之物吗?那十个孩子,固然不会威胁到你,可是他们毕竟是皇族血脉,一旦安然长大,难道不会报复今日与你同进同退的众功臣?你既然已经把秦王府当作家,把众功臣当作亲人——你该不该为他们绝了这后患?
      你已经选择了新的家,你已经射杀兄长,你还亲手将兄弟们的头颅都割了下来,你又将处死十个年幼的侄儿——你把这个家摧毁到灰飞烟灭,你伤透了父亲的心,到此时你还以为能挽回这骨肉之情吗?
      李渊慢慢阖上了眼睛。
      ——不奇怪,不奇怪,自古以来皇权连着黄泉,哪一次争斗不是杀得人头滚滚?别说十名皇孙了,就是太子、齐王的党羽,恐怕也难逃屠戮!
      斗败了的皇帝,能活到此时,已是天幸了!

      太子、齐王的党羽并没遭屠戮。
      众将积怨太深,想杀死他们的不在少数,却唯有尉迟敬德据理力争,以为罪只在二凶,株连并非求安之道。李世民听从了他的意见,李渊遂下诏赦天下,首恶已除,余党不问,军国事一应由秦王处置。
      三天之后,李世民被立为太子。很快,众功臣各得其所,纷纷秉政。东宫、齐府旧人也人尽其才,走马上任。有些党羽亡匿民间,虽得赦免,依然难以自安,许多人争相告发他们以邀功请赏。李世民还特地下令,不许再告发这些人,违者反坐,民间这才安定。那些与建成、元吉一同谋害过他的人,他不仅没计较,甚至还让他们当左右近侍,毫无嫌猜,众人无不心服,愿效死力。[3]
      李建成的灵魂飘荡在空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自己的五个儿子血溅法场,看见他们被阴差带走了,可奇怪的是——始终没有阴差来带自己走。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个本应属于他的天下,在李世民手中和解,看着朝野间都对那人心服口服。
      ——好一个李世民啊!沽名钓誉,做给谁看?你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
      “有何感想?”
      他听到有个凉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回头一望,原来是李元吉。
      李建成嗤笑了一声:“可叹天下人都没长眼睛,看不出李世民的真面目!”
      “一个弑兄逼父的乱臣贼子,人间的王法却奈何不了他,不过——天地之间总有讲理的地方呢!”
      “讲理的地方?”
      “下冥界啊——下冥界去告他。”
      “这……”李建成想起以往种种,底气不足,有些畏缩,“李世民巧舌如簧,最善狡辩——告得下他吗?”
      李元吉呵呵一笑,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你是齐王元吉啊!”
      “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齐王元吉?阿兄记着——元吉是个天人!”
      “天人?那……又怎样?”
      “如今的冥界之神,是阎摩天——他也是天人。”[4]

      李建成和李元吉在冥界状告当今的大唐天子,弑兄杀弟,逼父夺位。阎摩天接状之后,把李世民痛骂了一场,然后信誓旦旦说必定会为他们兄弟讨回公道。只是李世民命不该绝,时机未到,要他们留在酆都,安心等待。
      就在这一年,波斯大举进攻拜占庭,却遭到接连不断的反叛,煊赫一时的帝国疲态毕露,开始走向了真正的末路。
      冥界无日无夜,全凭幽幽鬼火照亮酆都。而没有鬼火的地方,就是一片黑暗,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声响与气息,无人敢于踏足。李建成在酆都城中逛餍了,有心外出一游,也不过尽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到阴阳河边,也就到了头了。他觉得索然无味,正准备回去,却忽然看见,河边来了一名女子,挑着一副担子,担子上挂着两个水桶。
      这女子身材高大,头发披散着,衣裙松松地系着,袒露一痕雪脯,半边藕臂,尽管在鬼火下,依然看得出肌肤白腻如膏。
      李建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女子放下担子,摘下水桶,在阴阳河里汲了水,挂好水桶,担起担子,站了起来,一抬头,随手将披散的头发别在耳后。
      李建成一见她的容貌,半边身子都酥了。
      那女子显然意识到了有人在看她,也不怯生,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走近前,放下担子,学着中国女人施了一礼。
      “这一郎君,方才一直在看我,有什么事吗?”
      李建成还没回过神来,她连问两遍,他这才反应过来。
      “啊,没有,只是……自来到酆都,从没见过外国人,因此才多看了几眼。望娘子切莫见怪。”
      “不怪不怪。”
      “啊娘子,你从哪儿来啊?”
      “我?我从波斯来。”
      “波斯?那么远……你们波斯人,为什么到我们中国的冥界来了呢?”
      那女子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你说什么?这是你们中国的冥界?”
      “怎么……不是吗?”
      “自古以来,人死后的灵魂有两种去处,回人间和不回人间。”那女子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回到人间这个去处,起自阿蒙神,当初他管的是南方那片炎热的土地——啊,对于我们是南方,对于你们是西方。阿蒙神当初想的是,保住尸身不腐,令灵魂再回人间,不过后来失败了,连阿蒙神自己都没能活下来。阿蒙的传人建立了祆教,这才有了冥界的轮回。祆教有一名元老密特拉,后来又去了佛教——就是弥勒,他把我们的很多东西带了过去,其中就有轮回。”[5]
      “你是说,我们的轮回也是从你们那里来的?”
      “追根溯源,确实如此。中国原本的阴司,是东岳泰山,那只是一个收容灵魂的所在,既不裁断善恶,也不送灵魂回人间。至于灵魂的轮回,那是佛教传过去的,归根结底还是祆教的。所以现在——自波斯以东,都用得着轮回;除波斯以西,他们的灵魂不轮回,而是裁断善恶,或登天台,或下地狱,那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哎呀呀,幸亏都用得着轮回啊,否则今日怎能见着娘子呢?”
      那女子只是笑笑。
      ——神仙妖魔,多少人第一次见到她都是这样。
      李建成接着找话问:“嗳,你到阴阳河来汲水干什么呢?”
      “点灯啊。”
      那女子笑吟吟的。
      “点灯?”李建成大为诧异,“我只听说过用油点灯,用水哪能点灯?难道冥界与人间不同,灯都是用水点的吗?”
      “冥界的灯当然也是用油点的——只是我的火不同。”
      “怎么不同?”
      “水中之火。”
      “什么叫水中之火?你们波斯的火都是水中之火吗?”
      “三言两语说不清,就请郎君随我回家观灯吧。”
      那女子说得极其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李建成正中下怀。
      “多承盛情,只是我这两手空空……有了——”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这只玉佩,权当见面礼了!”
      那女子接过了玉佩,捧在手里观察了一番。
      “此物非同凡品——”她抬头笑道,“看来郎君的身份非富即贵。”
      李建成长叹一声,双眉紧蹙。
      “郎君为何叹息?”
      “你道我是谁?”
      “我哪里知道?”
      “我就是……我生前是大唐太子建成。李世民的江山,本该是我的。”
      那女子低头轻笑了一声。
      “他本是紫微临凡。”
      “那他也不该自戕手足,忤逆君父,这般悖逆人伦,简直是人面兽心!”
      “请吧——我们边走边说。”
      那女子在前面走,李建成就在后面跟。
      “我也听说——你把他告了?”
      “等他阳寿尽了,跟他算总账!——我不信天地间就没有公道了!”
      “这天下本是他打下来的,你也没理。”
      “阎摩天都骂他禽兽不如!”
      “你知道他阳寿几时尽吗?”
      “这个……我却不知。”
      酆都越来越远,身边越来越黑暗了。
      “阎摩天没告诉你?”
      “大约是天机不可泄露吧——你也说过,他是紫微临凡。”
      “可他现在只是凡人,生死簿上总归记着寿数的。况且,若是横死——谁又知道呢?想让一个凡人下冥界,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正说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阿兄,快回来!”
      李建成回过头去,女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殿下今日要随我回家!”
      “找死!”
      李元吉飞奔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女子担着的两只水桶金波滟滟,腾地一声燃起熊熊烈焰,一霎时金红色的火光照彻地狱。李元吉一见这火焰,大吃一惊,生生刹住了脚步,险些没往前栽倒。
      阴阳河金波涌起,层层叠叠,越涨越高。忽然,从波浪中冲出四匹雪白的骏马,尾鬃与领鬃飘拂着,水汽氤氲。紧随骏马之后,是一乘冰雕雪塑的马车。那女子带住李建成,踏浪而行,登上了马车。[6]
      “齐王,要不要也随我一起回家啊?”
      层层叠叠的金波簇拥着炫目的火光,渐行渐远。
      李元吉懊恼极了,奈何提婆最怕水中之火,只得任他们去了,自己回酆都来禀报阎摩天。
      “这……”李建成指着那两只火焰飞腾的水桶,“这就是水中之火?”
      “这还算不了什么。”女子笑道,将担子从肩上卸下,两只水桶就变作两盏灯,挂在马车两旁,那冰雪也不曾融化,“若是遇上了滂沱大雨,在雨中燃起这样的火光,照彻天地——那才叫壮观呢!”

      溯流而上,远远地就望见河边山上有一片火光。女子从马车两旁摘下了灯,领着李建成离了河,上了山,走得近了,才看清这是一座巍峨的神殿。
      “你的家就在这儿吗?”
      李建成随口一问,扭头看那人,却忽然发现,女子不知何时竟换了一番装束。头戴一顶八角形金冠,顶端是一个细巧的圆环,还镶着无数银光闪闪的明珠。耳边垂着四角形的金耳坠,脖颈上挂着一只精美的银项圈。海狸皮的上衣,华丽雍容的百褶裙,金银的光辉熠熠闪耀。仍是一般相貌,换了装束,就成了另一种情态。全无方才的妖娆妩媚,竟高贵威严得犹如天神,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7]
      “你……”李建成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连话都不会说了。
      “女神回来了!”
      守门的兵卒将殿门打开,恭恭敬敬接过那两只灯,迎她进去了。
      李建成站在门前,一时不知所措,想起自己刚才的心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头也不敢抬。还是女神回过头来,向他勾了勾手指。
      “请吧。”
      他迈着小碎步,低头追了上去。
      “惭愧惭愧,建成不知您是波斯女神!”
      “安娜希德——我的名字。”她说着,殿门在背后缓缓关闭,“东方人更爱叫我娜娜。”
      “哦,原来是娜娜女神。”
      神殿中灯火辉煌,波光粼粼,初看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细细看来,才看见冰雪与流水中升起的火光。那房顶、柱子、门窗,布满了精细的花纹,叫人看也看不够。李建成左顾右盼,何曾见过这般景象?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名男子,先向女神行了个礼,这才问及她身边的陌生人。
      “这位是?”
      “唐朝的前太子建成,我的客人。”安娜希德又指着那男子,“他是萨珊,我的祭司。”[8]
      李建成也学着萨珊的样子,给他行了个礼,慌得萨珊急忙避让,安娜希德忍不住掩口笑了。
      “你别这样,那是敬神的礼,不该他受的——你还照你原来的样子就好,我们不讲究族群之别的。”
      李建成忙道惭愧,与萨珊重见一礼。
      “萨珊,你给客人安排住处,再领他在神殿里逛一逛。”
      “不知客人还是长住,还是就走?”萨珊问李建成。
      “当然是长住。”安娜希德无比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语气坚定,不容任何人拒绝,“我的神殿,却不比那酆都城好得多?”

      冥界无日无夜,李建成也不知在神殿里住了多久。起初,女神频繁召见他,问他许多人间之事,可是没有几次,就不搭理他了,害得他心焦难耐,欲留下又烦闷,欲告辞又不舍,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哪里知道,安娜希德初见他时,就看透了他的浅薄,三言两语套出话来,知道他手里并没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威胁不了阿卢那,就懒得搭理他了。若不是为了预先知道阎摩天何时发难,她甚至都不想再留李建成。
      人间的事情,安娜希德有眼睛。她知道阿卢那已经过了毒发自焚那一关——那一夜真的很险,险些就绝了她的路。好在都过去了,只是千年寿到,还有个火劫在前面等着——安娜希德信得过阿卢那,这火劫他一定闯得过去,就像李世民闯得过太白经天一样。
      阎摩天接状却不审,确实是因为时机未到,却与什么“命不该绝”“阳寿未尽”无关——哪个提婆不惦记纯青琉璃心?谁能信阎摩天真的会秉公而断?他一定会设计将阿卢那困在冥界,让那火劫收拾他,自己好坐等纯青琉璃心。他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自忖自度,现在还对付不了阿卢那和迦楼罗罢了!
      ——就算不知道阿卢那已经有了水中之火,阎摩天也有这个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付不了他!
      安娜希德又盘算了一番——提婆虽然是冥界之主,她和阿卢那却都有水中之火,难道会怕他们?等时机到了,她催动钉头书,阿卢那必定将生命之水送到。那时,她就可以风风光光回到祆教,而他也再无挂碍,大可以用水中之火对付提婆了。算来算去,绝无不胜之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天,神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察宛?”
      “不错,正是在下——很久没有见过女神了。”
      “你也忍不了马兹达了?”
      安娜希德在人间有眼睛,她知道祆教发生了什么——察宛叛乱,因他颇得人心,追随他的阿修罗不在少数,马兹达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战败了他们。察宛走投无路,只得带领众阿修罗下了冥界,投奔阎摩天。
      察宛长叹一声:“如你所见——我已经不是什么时间之神了。”[9]
      “你这又何苦来哉啊!”
      “唉!那么多阿修罗不离不弃,追随于我,我总要替他们谋个出路。神格我可以不要,只因众阿修罗都说,就算从此再也不能回到人间——这总算也是个安身之处啊!”
      安娜希德心中冷笑——说什么谋个出路,说什么安身之处,不过是丧家之犬,连曾经的敌人都投靠罢了!
      “你来此必有缘故。”
      “特来接大唐太子回去。”
      “哦?他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阎摩天要审他的案子了。”
      安娜希德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时机——骁勇善战的阿修罗,曾经的时间之神察宛,难道这就是阎摩天等待的时机吗?
      安娜希德面上仍笑着:“这么点儿小事,与你又没什么关系,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阎摩天不计前嫌,收留了我们,岂可不尽心啊!”
      明白了——原来是投名状!
      看来,察宛是一定要插手此事了——她必须设法知会阿卢那,早做准备才是!
      知会阿卢那的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那桩事,她本来不想让他知道的,到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安娜希德明知道此时不放人也无济于事,阎摩天想要阿卢那下冥界,总会找到借口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她留李建成和察宛在神殿饮宴,李建成也乐得从命。席间,娜娜女神亲自把盏,将曾经的大唐太子灌得烂醉如泥,又留他们在神殿住下。
      与此同时,萨珊按照女神的吩咐,办了一桩事。
      那一夜,长安祆祠中,有那么一瞬间,奇光异彩拔地而起,照彻地狱,直贯云天。
      飞鸟的眼睛是最敏锐的,这一瞬间,已经足够引起迦楼罗的注意了。
      东君不动,白季子仍守在东宫,不离李世民左右,迦楼罗独自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奇光异彩爆发的地方,是一间暗室,只有一个小小的门洞,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能透进光的所在。迦楼罗远远地从门洞往内瞥了一眼,大吃一惊。
      ——暗室里有一个人影,头朝下,脚朝上,倒立在房顶上。[10]
      迦楼罗在那暗室四周细细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而那暗室里的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向他招手,示意他进来。
      迦楼罗又看了看这间暗室,想起那照彻地狱、直贯云天的奇光异彩,忽然心中一动。
      那人见他不进来,有些着急,出声呼唤:“迦楼罗,我有要事——请你转达紫微!”
      迦楼罗站在暗室前面,抱起胳膊,微微一笑:“你就是不说,我也有要事告诉紫微——还要告诉天枢呢!”
      那人吃了一惊。
      好一个迦楼罗——难怪女神明明在人间有眼睛,却从来不肯通过它与阿卢那套招!要是早引起他们的注意,迦楼罗早就会发现此事了!
      他察言观色,心中估量了一下,只得叹道:“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我来此是要告诉你们一桩事——李建成和李元吉在冥界把唐天子告了,阎摩天接了他们的状。”
      “阎摩天也是提婆,这也不稀奇。”
      “可是察宛下了冥界,投靠了阎摩天,为了献媚,要做他们的帮凶!”
      “怎么?”迦楼罗早知察宛下了冥界,投靠了阎摩天,却没料到他也要插手此事,“察宛要做帮凶?”迦楼罗喃喃了一句,忽然精神一凛,“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告诉你我的名字——萨珊。”
      ——萨珊波斯的创立者阿尔达希尔的祖父,生前是安娜希德神庙的祭司。

      “萨珊?”东君略一思索,“他真是娜娜的人?”
      “我想是的——如果是别人试探,那也应该叫你立刻下冥界,而不是提醒你要当心。”
      “你说得对。”
      “我们只要拖到火劫过去便是。”
      “自波斯以东,哪一个不在轮回之中?阎摩天想带一个凡人下冥界,办法总会找到的——难道要提心吊胆半辈子吗?”东君望向斗拱,一条银蛇正盘踞在里面,“这可不是什么上策。”
      “现在下冥界,确实有好处——娜娜一定会帮你。”迦楼罗也开始掂量,“察宛投靠了阎摩天,提婆是如虎添翼,自以为再也没有敌手。也该让他们知道,就算加上察宛,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此事还得先与娜娜商议才是。还有一桩事——我正要问问她,夺走天枢的眼睛,是何道理?”

      东君在祆祠的暗室中见到了安娜希德,彼时迦楼罗正在外面望风。女神的身影就像萨珊一样,倒立在房顶。
      “天枢上相的眼睛,照彻地狱、灼见神魔、洞察风云的法宝——”东君抬头观察着黑黢黢的梁栋,上面就像所有的波斯神殿一样,布满了精致而复杂的花纹,“我万万没想到,原来是你夺走的。”
      “他肉眼凡胎,认不出真主,可又碍着他什么了?现在不是一样功成名就吗?”安娜希德神色不变,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可我被困冥界,总要留下后路——要是没有这双眼睛,你今天能知道阎摩天和察宛要对付你吗?”安娜希德说着,就嗤笑一声,“你也得了好处,反来怪我,是何道理?”
      “也罢。等到天枢归位,我领他亲自来讨还吧。”
      安娜希德听明白了,阿卢那的意思是他会告诉天枢真相,还会帮天枢讨还双眼,她若不言不语,就是默许了。自思自忖,现在生命之水还在阿卢那手上,她不能失去这个盟友。况且,等到天枢归位,自己早已离开冥界,要这双眼也无用,乐得卖个人情,拉住阿卢那继续当盟友,自己也不会吃亏。遂笑道:
      “这么点儿小事,还用得着他亲自来?等我脱了困,我自己就给他送回去了,难道不好吗?”
      东君也听得懂,娜娜说出此话,无非是答应了归还天枢的双眼,但前提是她自己要离开冥界——她不离开冥界,你就是下去抢,也要舍去神格。自然,她要脱困,他要渡劫,各取所需,这个盟友还得当下去。
      “如何脱困,你有主意吗?”
      安娜希德知道,这才是正题来了。
      “不久之前,马兹达遣人接我,我没跟他们走,定要马兹达亲自来迎……”
      东君听着她娓娓道来,深吸一口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是如今祆教同室操戈,娜娜不惜与外人合谋,察宛甚至公然投奔了敌人,这才是——真的要变天了。

      马兹达来到冥界的时候,安娜希德正在修剪花枝。
      “安娜希德,”马兹达在背后呼唤她,“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美。”
      “你也肯来这里吗?”安娜希德晃了晃剪刀,并没回首,“当初既然送我下冥界,如今又何必接我回去?好难得置下了一份家当,我住得挺舒服,回去做什么?”
      “提婆与我们阿修罗是世仇,你在这里……”
      马兹达一语未竟,安娜希德就十分生硬地打断了他:“他们怕我的水中之火,又不敢真的打上门来。”
      “不,我是说——”马兹达不以为忤,“你在仇人的地盘上,哪有跟自己人在一起好呢?”
      安娜希德一声冷笑。
      ——你既然知道这是仇人的地盘,当初何必要逼我下来?
      “唉……”马兹达长叹了一声。
      “这都是我做差了,不该轻信巴赫曼与阿莫尔达德的诽谤——你受委屈了。如今他们两人恶有恶报,自食其果,都已经灰飞烟灭。我如你所愿亲自下了冥界,天神的神格已然丢了。我是诚心相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念旧情吗?”[11]
      ——巴赫曼,阿莫尔达德,那不都是你马兹达的“七位一体”神吗?他们与你名虽不同,实为一体,他们做的难道不正是你想做的事吗?如今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却把罪责往他们身上一推——哈,也是,若不是“七位一体”神有伤损,没痛到你马兹达自己身上,你又怎么会来冥界请我呢?
      不过好在——你还分得清轻重缓急。祆教日薄西山,你马兹达早已坐不稳天神之位。与其在新的挑战者面前输得太难看,倒不如把这天神之位抛出去,坐观众挑战者彼此残杀,以图自保——就像波斯人那样,站在扎格罗斯山居高临下,进可威震三洲,退亦可保火种不灭,谁奈何得了他们呢?
      “我安娜希德自然是念旧情的。”
      “既然念旧情,就该跟我回去。”
      安娜希德转过身来。
      “察宛到访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马兹达乐了:“他是与人为奴,何如我自在为王?”
      “有我的水中之火,察宛还用得着与人为奴?”
      马兹达眼皮一跳。
      他知道,不久之前,察宛到访了安娜希德的神殿——这正是他亲自下冥界的原因。而现在看来,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察宛投靠阎摩天,固然是丧家之犬,可是加上安娜希德呢?安娜希德有水中之火,察宛有众阿修罗,他们两人联手,阎摩天奈何得了他们吗?一旦把这冥界翻过来,自己为王,而别的神又不会轻易来此——他们完全可以宣称冥界是阿修罗的冥界,那么,在阿修罗中间,他马兹达又该放在什么位置呢?
      除非——自己能开出比察宛更诱人的条件!
      马兹达咽了一口唾液。
      “马兹达已经失去了天神的神格,只剩下火神。既然是火神,妻子就该是天底下所有的江河。”马兹达郑重其事,“安娜希德,离开冥界之后,就请你做我的妻子——以祆教的实力,再加上你的生命之水,再为你挣回水神之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安娜希德放下剪刀,长叹了一声。
      “怎么?你不信?”马兹达向她伸出手去,“你我现在就缔结为夫妻!”
      “马兹达,你——”安娜希德看起来痛心疾首,“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轮回之环丢给了察宛。那轮回之环在上面威力还不大,可是,这里是冥界,六道轮回的机枢所在。你……”[12]
      她说着又叹。
      马兹达冷笑一声:“六道轮回的机枢,他有轮回之环——你就以为我怕了他?”
      “察宛在冥界,确实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轮回之环本来是我的,我难道会不知道怎么破?”马兹达越想越恨,“安娜希德,察宛成不得事的,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了。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就在这神殿里等着——不接你回去,我是不会走的!”
      “马兹达,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安娜希德笑了,“只要轮回之环有一天还在察宛手里,他就一天有翻身做冥界之主的希望!”
      “是吗?”马兹达冷笑,“那么我就在这儿等着——看看这轮回之环他还能拿几时!”
      马兹达心中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伺机夺回轮回之环!

      法雅怀里揣着一封书信,在灞桥边找到了王道陵的住所。他敲开了门,由仆人引着上了厅。王道陵接过书信来浏览了一遍,微微一讶,摒退了从人。
      “怎么?是齐王叫你来的?”
      “正是。”法雅说,“还像当初一样,如意珠归你,纯青琉璃心归他。”
      “在东君和迦楼罗的眼皮子底下……”王道陵试探着,“你们凭什么能拿到纯青琉璃心呢?”
      “在人间碍手碍脚,不如把他们拉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打——太子和齐王已经在阎摩天面前把他告下了,少不得要下冥界勘问一番……”法雅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打量起王道陵的神色来。
      王道陵笑了笑。
      “有此一计就该早动手,你法雅也能以恩幸出入两宫,行事便宜得很——何必等这两年多?”[13]
      ——还是自知胜算不多吧!
      “你可知察宛叛出祆教,投奔了天人?”
      “唔……莫非这一回有他出手?”
      “正是。”法雅说,“这可算得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王道陵呵呵一笑,“纯青琉璃心能炼出来倒是万无一失,不过——阎摩天也是天人,他摆出这么大阵仗,难道到头来会让纯青琉璃心落入他人手中吗?”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法雅笑着,“齐王难道料不到这一处?我法雅是来干什么的?我又为什么要来访先生?”
      “哦?”王道陵前倾了身子,“——愿闻其详。”
      “我须得有个办法,接近当今天子,在他身上做些手脚。这样,等到纯青琉璃心炼出来,总是跑不了的……”
      “接近当今天子……你有什么主意?”
      “当初宫府的旧人,同谋害那人的有数百千人,到如今被他用作左右近侍,毫无猜疑……”[14]
      “其中还有人肯为齐王所用,你只管去访便是。”
      “唉,真有这样的人,我还来请先生干什么?”
      “那么,你是想偷梁换柱,混进他们当中?”王道陵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在东君和迦楼罗眼皮子底下干这事,你不怕办不成反倒把自己折进去?”
      “先生就不必推辞了。”法雅绷不住了,露出些急切的神色来,“齐王早知先生有傀儡画皮术!”
      “你想做什么手脚?”
      法雅指了指案上的那封书信。
      “就是它。”
      “它?又怎样呢?”
      “先生只管拿镜子照一照。”
      王道陵将信将疑,自去寻了一面铜镜来,展开书信一照。只见那铜镜里不见了书信,却是一张符箓。
      “啊!这……”
      “先生可务必要办到!”法雅笑道,“倘若东君死在察宛手上,如意珠早就随他的身躯一起灰飞烟灭,先生还去哪里再寻一个呢?”

      那暗藏符文的书信,在王道陵手上过了一道,随后就交给了东君。接着,又随东君一起到了内库。
      自汉末以来,战乱频繁,书画缣帛,百不存一。李唐初平天下,内库所藏只有三百卷。新天子大兴文教,着人于民间购求,这才稍微丰富了些。[15]
      在内库的藏品中,有一幅画十分奇特。那画上有绿水青山,迤逦不绝,还有亭台楼阁,点缀其间,空中还有雄鹰展翅高飞。可是——画上的人物,竟然只是孤舟里、林荫下的寥寥数点,别说面目了,就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又无落款,又无印鉴,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只是笔意委实太过出众,又兼内容十分罕见,因此才收入了内库。
      谁又能知道,这幅画是可以走进去的呢?
      东君带着那伪装成书信的符箓,走进了画卷,上了山,进了亭——也不过是寥廓的天地间,多了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而已。
      迦楼罗展开了书信,对着镜子,细细研读着符文。
      又多了一个人——白季子也被叫过来了。
      “你们真要下冥界?——带我一起吧!”
      “我们有神格,舍了神格还可以回来——你怎么回来?”
      “不能回来……那就轮回转世呗!”白季子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反正,到了下辈子,我也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下辈子嘛,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跟桂枝罗汉做真正的夫妻呢!
      “冥界有我们去就够了。”东君说,“你得守在东宫——白季子,你可是护宅苍龙啊!”

      长孙氏坐在榻边,看那榻上的人面色苍白,牙关紧咬。衣带上系着一只药囊,她用手按着它。
      世民的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这些年南征北战,风餐露宿自不必说,偏又总是亲自冲锋陷阵,早已坐下病根了。自登大位以来,天灾频繁,民生凋敝,他为此殚精竭虑,宵衣旰食,这般思虑过甚,终究是病倒了。生死有命我不怨,他若不测,我自当追随于地下。只是……唉,他满怀抱负尚未舒展,苍天何苦这样不容人!
      长孙氏抬起头来,那昏暗的灯火中,她看见一条银蛇盘桓在梁上。
      护宅苍龙。
      你能护宅,那么……你能护住他、护住这个家吗?
      白季子见长孙氏在看她,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又往房梁的阴影里爬了爬。
      东君已带着他的灵魂走了,迦楼罗也去了,此处只有她在。
      彼时的白季子,只知道东君要她守在这里,却还没有想到——那些人想要的是纯青琉璃心,只会冲着东君来,根本不会管李世民。她在这里,守护的并不是那个神,而是这个人,这个家,这个贫苦的国,这个刚刚摆脱了战乱的天下。

      “呀,我认得你——出马仙,有日子没见着你了!”
      东君将船靠了岸,搭过扶手。
      “愿来同游吗?”
      李世民抬起头来,看见天色澄澈而漆黑,宛如将滴未滴的墨汁,蓝汪汪的河水混沌不明,绿幽幽的灯火在两岸闪烁,砖红色的土地上蔓延着白草紫茎。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哪儿?”
      “这条河名叫阴阳河。”
      “阴——阳——河——没听说过啊?我来猜猜,是不是阴阳两界的界河啊?”
      东君叹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你怕死吗?”
      “大业初,天下有八百九十万户,现在只剩下两百万余。”李世民竖起手指,“地底下的冤魂,肯定比地上的人多——所以,活人怕鬼倒有理,死了却为什么要怕呢?”
      此一番病来如山倒,一天重似一天,对于自己有可能会死这一点,李世民也是早有预料的——或许更早他就意识到了,大约是在战场上双刀卷刃、血流满袖的时候?还是更早?
      “我只是——”他攥起了拳头,“不甘心罢了!好难得结束了战乱,满怀治天下、抚黎庶的抱负尚未施展,凭什么——”说到这儿,他又苦笑,展开了手,看着掌心的纹路,还有习武磨出的茧子,“罢了,生死有命,说也无益,倘若是当初刀剑无眼——又去问谁凭什么呢?”
      “出马仙。”他放下手,望向东君,“你是来接我下冥界的?”
      “不是——我是来靠你下冥界的。”
      “靠我下冥界?”
      “我只是一抹神识,不靠灵魂,是下不了冥界的。”
      “你为什么要下冥界?”
      “因为建成和元吉在冥界把你告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呢?”
      “他们为的不是你,而是我啊。”
      “为的是你?”
      “我本是迦楼罗,以那伽为食,体内毒气积聚,终将自焚而死。我的心会在火中炼成纯青琉璃心,那是提婆最喜爱的饰品。”
      “你当出马仙,为的就是躲过这一劫?”
      “正是——其实这一劫我已经躲过去了,只是还有一个千年火劫。”
      “那又与建成、元吉什么相干?”
      “元吉是提婆,现在的冥界之主——阎摩天也是提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东君终不忍说出——李渊也是提婆,而且是自己选择了当提婆。
      李世民嗤笑了一声。
      “他也学到了——左手告状,右手设伏?当年太原兴国寺没经历过,这一回在临湖殿前看得真真切切、想得明明白白了?”
      他又问东君:“你既然知道,还要下冥界吗?”
      “他们告下了你,不去对质,是我们无理。况且,阎摩天想把一个凡人勾到冥界来,总是会有办法的。”
      “你既然来接我,想必是胸中已有对策了?”
      “上船来——我对你慢慢说。”

      马兹达在冥界没住多久,就看出来了,安娜希德终究会跟他走的。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冥界,是仇人的地盘。可是,阿胡拉马兹达来了这些日子,外面的人一概不知,这是何故?当然是安娜希德有意掩护他。既然现在有意掩护他,还怕她不久之后不跟自己走吗?
      马兹达对安娜希德提出,只要你肯跟我回去,轮回之环就是你的了。
      “轮回之环?轮回之环在察宛手里,你用别人手里的东西来哄我,是何道理?”
      “轮回之环本来是我的——我去夺回来。”
      “你去夺回来?”
      “你要是不信——就跟我一起去,你亲手拿下轮回之环,还不放心吗?”
      ——好啊,到此时还不忘哄我去卖命!
      安娜希德低下头来,又长又密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恨意,看起来倒像是在犹豫。
      “只要你我合力,察宛绝不是对手。”马兹达信心十足,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安娜希德。
      “可是你忘了,还有阎摩天……”
      “只要轮回之环有一天还在察宛手里,他就一天有翻身做冥界之主的希望——安娜希德,此事你知道,难道阎摩天会不知道?你以为阎摩天真的会喜欢拿着轮回之环的察宛吗?”
      安娜希德嗤笑一声。
      是啊,就像你马兹达一样——削弱众善神,甚至不惜借敌人之手——你们做帝王的,都是凉薄本性,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可你又怎知,安娜希德再也不会受你欺骗了——你不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吗?那么,我就要你从此以后只有患难,再也没有富贵。
      ——安娜希德就是要榨取足够的好处之后,毁了你的祆教,毁了你马兹达!你失去天神的神格,只是个开始;我得到轮回之环,也只是个开始。将来祆教没了,谁还能来清算安娜希德?你马兹达完了,谁还能对安娜希德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休怪安娜希德不忠,是你马兹达先不义的!
      “理虽是这个理,终不稳妥——我告诉你一桩事,你在那一天打察宛,阎摩天一定来不了……”
      马兹达一听这话,大喜过望——安娜希德果然站在我这边!

      一浪一浪的流水流过船舷,两岸砖红色的土地和白草紫茎向后退却。鬼火中又只见一座城池,宛如一只巨兽蹲踞在阴阳河边。
      厚重的城门关着,门外一左一右两间亭台,一边是钟,一边是鼓。
      东君从船舷里取出一张弓,一支箭,箭上绑了一纸书信,递给了李世民。随后,他将船拢来,李世民弃舟登岸,朝他点了点头。那船倏忽化作点点火光,没入河水。随后,东君自己也一点一点沉入了阴阳河。
      一声弦震有如霹雳,锋镝带着冷森森的阴风,梆地一声,深深扎进了城头上的柱子里。
      窸窸窣窣,甲叶作响。吱吱嘎嘎,弓弦绷紧。
      “什么人!”
      “大唐皇帝李世民在此,来访冥界之主阎摩天!”
      城头上沉默了一瞬,随后传来回应:“候着——待我回禀!”
      阎摩天也没料到唐天子不请自来,他接过了守城人呈上的书信,一阅之下,吃了一惊。
      “他来得好快啊!”阎摩天又把那书信看了两眼,问道,“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他人陪伴?”
      “他来之前还有一人,远远的看不清,驾着一只小船,送他来城下的。等他弃舟登岸,就连人带船都不见了。”
      阎摩天想起来,李元吉曾对他说过——阿卢那一定是在如意珠里留下了一缕神识。又一想,还有那个迦楼罗在身边,冥界的事那神识一定知道,因此他才会不请自来……
      嗳,不管送他来的是那神识还是迦楼罗,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只要把李世民抓在手里,纯青琉璃心总是跑不了的!
      ——就算那李元吉做了手脚,难道还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飞了不成?
      阎摩天下定了决心:“打开城门,叫他进来!”
      守城人领命而去。
      阎摩天低头思索片刻,终不放心,又呼唤左右:“去把建成和元吉也请来!”
      吱吱呀呀,厚重的城门打开了。两旁站着一列列武士,刀枪剑戟摆得齐,一层层泛着绿莹莹的冷光。李世民刚进城门,只听一声冷森森的刀吟,两柄雪亮的钢刀横在面前:“放下兵器!”
      李世民放下了雕弓,一双空手,面不改色,穿过刀丛,走到冥王殿前。
      迈步跨过了门槛,只见冥界之主阎摩天端坐在上,威风赫赫,李建成和李元吉侍立一旁。
      阎摩天重重地一拍桌案:“乱臣贼子李世民,还不快摘冠脱袍!”
      阎摩天端坐在上,疾言厉色痛骂叛逆,建成、元吉侍立一旁,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此情此景,倒叫李世民有些熟悉。只是阎摩天又不是他敬着爱着的父亲,凭什么要遂了他的愿呢?
      李世民反倒笑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摘冠脱袍?”
      “好贼子,你杀兄弟于前殿,囚君父于后宫,叛逆君王,是为不忠,戕害骨肉,是为不孝,乱臣贼子莫过于此。你自以为人间的律条奈何不得你,又怎知举头三尺有神灵照察?如今你兄弟的冤魂告下了你,你一个罪人到了冥界之主面前,还敢不摘冠脱袍、跪下受审吗?”[16]
      李世民并不搭阎摩天的腔,只冲着李建成来:“叛逆君王,戕害骨肉,这可是你告的状?”
      “你自己做下的恶,难道我还告不得?”
      “我还没告你,你倒来告我了?你在昆明池设伏欲杀世民,又欲胁迫主上付你国事,难道不正是叛逆君王、戕害骨肉?天幸你阴谋败露,我本是自卫无罪,倒是你——死了还要恬不知耻,颠倒黑白!”
      “你血口喷人——哪有此事?”
      “若无伏兵,那一日攻打玄武门的兵马,难道是神兵天降不成?”
      “你……纵然我设下机谋,那也是你谋夺储位在先,我也是自卫无罪。”
      “谋夺储位,难道就该由你私刑处死?”
      “我是主上下诏立的太子,你敢不服君父,就是大逆不道!”
      “哈哈,巧了,我也是主上下诏立的太子,我还是主上下诏传位的皇帝。而你——才是主上下诏定的凶逆大罪,你今在冥界反告一状,莫非是不服君父、大逆不道?”
      “那是你囚父逼父,主上是受你胁迫,不得不下的诏书,能算数吗?”
      “但不知当年隋恭帝的传位诏书,算不算数?”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
      “隋炀帝无道,败坏江山,天下本来就是有德者居之!”
      “隋炀帝败坏江山,是谁重整?”
      “天子是天命所归,并非智力可求……”
      “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谁才是天命所归?”
      李建成已是浑身打颤,张口结舌。阎摩天见他理屈词穷,一拍桌案:“大胆李世民!花言巧语,强词夺理,不怕下拔舌地狱吗?今日你这些无君无父的悖逆之言,敢对你父说吗?敢对天下人说吗?”
      李元吉冷笑道:“李世民惯会强辩,你不用刑他是不会认罪的!”
      李世民眼珠一移,盯住了他。
      “我也有冤情要诉!”
      “你有什么冤情?”
      李世民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字纸:“现有凭据在此!”
      “呈上来!”
      阎摩天接过了左右呈上的字纸,揭开一看,就将字纸拍在桌案上:“不过是李元吉写给道士王道陵的书信——算什么凭据?”
      李元吉听到这话,顿时一个激灵,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此处可有镜子?”
      “镜子?”
      “您从镜中再看!”
      “好——左右,取镜来!”
      阎摩天果然举镜来照,那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黄色的符箓,从那褪色的字迹来看,显然是已经用过了的。
      “这……”
      阎摩天狐疑地看了一眼李元吉——他当然知道,他自己有多么渴望纯青琉璃心,李元吉也就有多么渴望它!
      “这符箓早就由王道陵操纵傀儡,趁世民教习士卒弓箭之时混入东宫,用在了世民身上——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论我死在哪里,那颗纯青琉璃心总会被元吉召来……”[17]
      “不可听他诬陷好人!”李元吉慌忙辩解,“这书信不书信、符箓不符箓的玩意儿,分明是他伪造的!”
      李世民嗤笑一声:“你真是好计策啊——等我死了,召来纯青琉璃心——还有建成是你同谋,他带着纯青琉璃心躲进娜娜女神的神殿里,有那水中之火,哪一个提婆敢来讨还?”
      “你休要栽赃陷害,挑拨离间!”李元吉拉扯着李建成,“阿兄与娜娜女神从无苟且之事——阎摩天若是不信,我兄长现在就变成天人,再也不跟阿修罗来往!”
      李建成刚刚输了争辩,况且确实对女神有非分之想,本来就心虚,此时哪有什么主见?李元吉这样一说,他急忙指天指地,赌咒发誓:“我发誓,我从来没跟娜娜女神有任何苟且……我、我情愿变成天人,再也不跟她来往!”
      阎摩天本来就对李建成住进安娜希德的神殿有些不满,如今他主动提出要当天人,岂有不应之理?当即哈哈一笑:“建成既然愿做天人,何必如此?倒像是我们逼迫你的一样!”
      “哪里哪里——这本来就是建成的心愿!”
      李世民感觉到,右手掌心灼痛了起来,他知道那是钉头书在发作。
      ——他们动手了。

      这一天,萨珊奉了安娜希德之命,悄悄来请察宛。
      “怎么?女神请我,有何见教?”
      “我也不知,只是女神吩咐,请您务必带上轮回之环——还有,千万不要让阎摩天知道。”
      察宛不明所以,但出于对安娜希德的信任,还是乔装改扮,跟随萨珊来到了安娜希德的神殿,从偏门悄悄踅了进去。
      萨珊将他领进了后殿,安娜希德就在那里等着他。
      “安娜希德,你这么偷偷摸摸请我来,还不让阎摩天知道,到底是为了何事?”
      “轮回之环。”安娜希德说,“我有确切的消息,马兹达可能在轮回之环上做过手脚,到了关键的时候就不好使了。”
      “怎么?还有此事?”察宛十分诧异。
      “拿来我看。”
      安娜希德伸出手来,察宛不疑有他,就将轮回之环从腰间解下来,递给了她。
      安娜希德接过轮回之环,捧在面前,注入了一道神力。看着它在面前荧荧旋转,其间影影绰绰,有无数不可名状的形体,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果然是万物轮回尽在其中。
      果然——是真的。
      “怎么样?真的有问题吗?”
      “我去阴阳河——用水中之光照一照,才看得清楚。”
      安娜希德提着轮回之环,从前门走了出去。
      察宛觉得她就这么带走轮回之环有些不妥,又一想,她既然失礼,那也怪不得我不守为客之道——遂抬腿迈步,就要跟随她一起去。正在这时,忽听背后一声响,后门重重地关上了。
      “哈哈哈哈……”
      察宛听到一阵张狂的笑声,他十分熟悉的——马兹达的笑声。
      马兹达从前门走了进来,就如闲庭信步一般。
      “阿修罗又不是没有文武之才,何必自甘下贱,与提婆为奴?我听说,你还在阎摩天面前说什么,六道轮回是天人创造的,没有天人就没有冥界——怎么?为了做稳这个奴才,连自己的功劳都不敢认了?”
      察宛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不知是怕还是气——他带着这些阿修罗,好不容易才挤进佛教的护法八部众,谁知道别人一点儿也不放在眼里!
      “你……”察宛涨红了脸,高声呼喝,“安娜希德!”
      “安娜希德已经得到了轮回之环,她很满意。”马兹达笑着说。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察宛明知今日不能善了,不战就必死无疑,战倒还有几分希望,遂一抬手召出兵器,左手持长刀,右手挥短剑,来战马兹达。
      马兹达早有准备,同样是左长刀右短剑,与察宛对战。察宛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没有轮回之环,根本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只是——马兹达留了个心眼,那刀刀剑剑不急着往察宛身上招呼,倒是砍得这神殿梁摧柱折——就算毁不了这神殿,也要让它无法居住,这样,就更好带走安娜希德了。
      这一切哪里逃得过安娜希德的法眼?她不禁心中愤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她耍这种心眼!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怕引来阎摩天吗?
      当然——他当然不怕了,在这一天动手,不正是她安娜希德自己的安排吗?如此安排,可不就是笃定了此时阎摩天绝对不会来?

      阎摩天将李建成带到了六道轮回的转盘里,推入了天道,让他变成天人。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附耳告诉他,察宛遇险了——就在阴阳河边,安娜希德的神殿里,他竟然和马兹达打起来了,神殿都打塌了一半。
      马兹达?马兹达怎么会来这里?
      阎摩天低声吩咐:“接应他快撤!”
      收留察宛,本来是为了壮大实力,与迦楼罗和阿卢那抗衡,好拿下纯青琉璃心。可是现在——李世民就在眼前,又跑不了,等到纯青琉璃心炼出来,稳稳当当拿在自己手里,自然有办法洗去符印的效力。而李元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量他也不敢玩花样。李渊和李建成虽然都已经变成了天人,可是他们一个根本没来,另一个却又走了——此时此刻,难道纯青琉璃心还不是唾手可得?
      反之,倘若此时去救察宛,谁知道这边又会发生什么事?万一有个意外,反倒把到手的纯青琉璃心丢了,那才是追悔莫及!
      “李世民,你既然口口声声自云无罪,敢跟我打个赌吗?”
      “打赌?”李世民笑了,“我最爱打赌,要输就输,要赢就赢,就连输多少、赢多少都是随心所欲——但不知是怎样赌法?”
      “冥界有一金光台,可聚日月之光,无罪之人上台无事,有罪之人上台,就会引来天火焚身,魂消魄散——你敢不敢赌?”[18]
      “这么说,世民的赌注就是魂消魄散?”
      “你既然口称无罪,难道不敢赌吗?”
      “但不知您的赌注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哦,世民要的也不难——请您亲自上人间走一趟!”
      亲自上人间走一趟?对于阎摩天来说,上人间,就意味着失去冥界之主的神格——这个李世民,他倒懂行啊。
      可是他懂行也没用——那金光台可聚日月之光,却无知无识,一点儿也不会断罪,无论谁上去,火劫都会如期而至。
      ——所以,这个赌,你是输定了。
      阎摩天拊掌大笑:“好啊,好啊——就这么定了!”
      “口说无凭?”
      “剖符为契!”

      马兹达重重一击,灵光暴涨,神殿的整个顶部化为齑粉。冰雪与流水带着水中之火,四处横流,凡是被它们沾湿的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神殿的废墟,很快就化作了一片火海。
      察宛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倒塌的柱子。顾不得衣角着火,他用短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跃而起,冲出火海,掉头就往酆都城的方向逃去。
      马兹达见他逃走,急忙追赶。察宛见他追得甚急,掣短剑向他投去,马兹达闪身躲过,那短剑扎入石缝,火花飞溅。马兹达再欲追时,察宛已飞远了。
      察宛暗自庆幸留得性命,正在这时,忽听耳边金风作响,他急忙举刀护住要害。嘡啷一声,铁枪与长刀相撞,火花四溅。
      察宛诧异抬头,循着铁枪往前望,大吃一惊。
      “迦楼罗?你……”
      一语未竟,脖颈一凉,天旋地转。察宛的头颅早已飞了出去,带着惊诧的神情,他那大张着的嘴巴,再也说不出心中的疑问了。
      马兹达已经追到了他身后,掌中长刀泛着冷冽的清光,一滴血都不曾沾着。
      “哦——迦楼罗?你来做甚?”
      “察宛与阎摩天沆瀣一气,意欲谋夺纯青琉璃心——就是我的敌人。”
      神殿倒塌,火光照彻地狱,这一切迦楼罗都望见了。他心中也恼马兹达,与敌争斗的时候还要弄这些鬼蜮伎俩,眼看着察宛都跑了,他不得不出手阻拦——也就是马兹达已经毁了安娜希德的神殿,心满意足,这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察宛。
      “这么说,你是为了阿卢那,才下的冥界?”
      “他现在还被阎摩天扣着,我怎能不来!”
      “哈哈哈,果然是义气深重啊!”
      “迦楼罗助我祆教锄奸,可算得大功一件。”安娜希德从后面款款走来,“依我看,我们也应报答——助他救回阿卢那才是!”
      “唔……”
      马兹达自思自忖,如今失去了天神的神格,只恐这么多年结下的仇家不肯放过他——此时卖个人情给迦楼罗,拉住一方盟友,有什么不好?遂笑道:“这有何难?就是阎摩天和察宛一起上,我也不惧,更何况如今察宛已死!”

      李世民在金光台上席地而坐,这台四周树立着八面明镜,金光灼灼,叫人连眼都睁不开。他的左手上用朱砂绘制了一半的符咒——与阎摩天手上绘制的另一半拼起来,就是严丝合缝,就如做生意的合同一般。
      他感觉不到右手掌心钉头书的灼痛了,想必迦楼罗就快来了。
      就在此时,澄澈而漆黑的天穹中,一片妖异的红云正在飞快地聚集。
      阎摩天望见此景,大喜过望——冥界的金光台,正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想不到竟引来了万年难得一见的阴阳火!
      好啊,好啊,纯青琉璃心——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人来报——察宛已死,马兹达和迦楼罗并肩闯进酆都,声声呼喝,要阎摩天交出唐天子。可是阎摩天满眼都是那片越来越近的红云,就好像已经看到了烈火中淬炼出的纯青琉璃心,哪里还把此事放在心上?他嗤笑一声:“交出唐天子?火劫都要来了,他们还上赶着来同归于尽?”

      “阎摩天快交出唐天子!——你等闪开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马兹达提着察宛的人头,早把众人都吓破了胆。
      谁都知道,那纯青琉璃心拿下了,也只是阎摩天一人享用,旁人又沾不着光,何苦为此把命搭上?是以马兹达和迦楼罗根本没遇上什么像样的阻拦,冥王殿已经不远了。
      察宛的血从酆都城外一路滴进来。
      然而,就在此时,马兹达一抬头,看见了那朵妖异的红云。
      ——阴阳火?
      阿卢那的运气太糟糕了!遇上这样的大难,只怕是九死一生——我又何苦把自己也搭上?
      马兹达停下了脚步。
      正在此时,忽听背后一声大喝,迦楼罗就像一道闪电,向冥王殿劈去。
      马兹达不由得在心中轻叹——傻不傻?就是冲进去见着他又能怎样?阴阳火就在眼前,别到头来救人不成,反倒把自己也搭进去!

      那红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笼罩住金光台。阴风阵阵,众鬼四散而逃。蓝绿色的鬼火都熄灭了,冥王殿的雕梁画栋都笼罩在妖异的血色中。
      李世民站起来,举袖遮光抬头望——那金光晃花了他的眼,可他还是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
      阎摩天瞧见此状,料想他跑不了了,眼下只要先远离这里,保住自身,然后再回来收纯青琉璃心便是。他正自以为得计,忽然又瞥见李元吉转身欲走,猛想起那张伪装成书信的符箓,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赶上去,一把揪住李元吉:“跟我走!”
      阎摩天揪着李元吉,远离了金光台,飞出了冥王殿。他回头紧盯着那火劫,正自得意时,忽听咚的一声,察宛的人头重重掷在眼前。
      阎摩天一抬头,大吃一惊——马兹达就在头顶上。
      “察宛是来投奔你的——我把他带来了。”
      马兹达瞥见了阎摩天掌心朱砂绘制的符咒,他看得懂这符咒,却指着它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意思?”
      阎摩天面色苍白,咬紧了牙关:“与你无关!”
      “你好大胆啊!”马兹达冷笑道,“无论谁上了金光台,都会引来火劫,你却把唐天子诓上去,跟他打这个赌——你身为冥界之主,却如此无信无义,是何道理?”
      “你放着天神不当,管我怎么当这个冥界之主!”
      他不提天神还则罢了,提起天神,恰如戳中了马兹达的肺管子一般。
      “我今天管定了!”马兹达一把揪住阎摩天,“快跟我走——就如你这符咒上写的,到人间走一趟!”
      虽说是剖符为契,却又不是洗不掉,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可是既然我马兹达在这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已经下冥界丢了神格,这天神之位就要易主,那么——何妨把这水搅得再浑一些?就叫这冥界也易个主,有何不可?我马兹达难道带不走阎摩天吗?
      至于理由么——就是没有,我现编也能编出一个来。更何况阎摩天自作自受,把现成的借口送到我跟前来,不笑纳了那还是我马兹达吗?
      阎摩天此时早顾不上李元吉了,松开手任由他跑没了影,只是奋力挣扎,想要挣开马兹达。马兹达哪里容他挣开?祭起光明之环,将阎摩天双手反剪。
      正在此时,又见安娜希德赶上来了。马兹达正在找她,到此时如何不喜?他忙高声呼唤:“安娜希德,看我逮着谁了?”又扯过阎摩天的手,指着那符咒给安娜希德看:“你瞧瞧,他竟然诓一个凡人上金光台,还跟他打赌呢!似这等无信无义之徒,也不配做冥界之主了——索性就把他带上人间!”
      安娜希德把阎摩天打量了一眼,含笑点头:“就依你——阎摩天,你说出话来,一句一句都要落地,这才叫言出法随呢!快走快走!”
      ——我倒是不在乎阎摩天,只是正要你马兹达快走呢!

      金光之中,李世民正在彷徨时,忽然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朝他扑过来。凭着习武的本能,他正要躲闪,却听那人呼喊道:“火劫要来了——快跟我走!”
      这声音……
      那人早抓住了李世民的胳膊,一折身,一拧腰,离了金光台,一下子就把冥王殿甩在了身后。穹幕中那片红云只在后面,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穷追不舍。
      离了金光台,看清那人容貌时,李世民一下子怔住了。
      “你是……三弟?”
      此人看起来比三弟走的时候年纪大,但依然认得出来——原来,三弟若是还在,就会是他这副模样吗?
      那人全力以赴地飞向阴阳河,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肯出,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他?——莫非你也是个出马仙?”
      阴阳河边,安娜希德的神殿只剩下断壁残垣,火海已从废墟里蔓延出来,点着了阴阳河,片片赤焰宛如火龙狂舞。
      “你……你知道阿娘……”
      迦楼罗拥着李世民,一头栽进了阴阳河。
      与此同时,那红云也向着阴阳河压下来,与此同时飞快地收拢,越来越亮,化作一团炫目的金红。
      “我走了——你不要怕,等我……”
      一语未竟,看看火劫来近,迦楼罗只得破浪而出。他将将离开阴阳河,就听见一声巨响,火劫击入阴阳河,水花带着火光飞溅,激起千层霹雳,万点胭脂。
      阴阳河一片金红,宛如地裂岩浆迸,又像天塌银河倾。

      李世民眼看着迦楼罗走了,他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有心伸手捞住他再问,奈何水下行动不灵活,没拉住,只得任他上岸去了。
      他看见那水中到处都是灵光升腾,明亮而温暖,正想仔细看一看那是什么,忽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波翻浪滚。李世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再站稳脚跟的时候,却只见眼前雾蒙蒙一片,远远的有一盏灯火明明灭灭。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牛一头,破车一乘。[19]
      他环顾四周,只见迷雾中似有怪影憧憧,曲曲直直,说不清那些是房舍还是树木。往地上看,黄土流沙,好像四面八方都是路,又好像四面八方都没有路。
      那老牛忽然扭头,冲着他哞哞叫了几声,倒像是呼唤他过去。
      李世民犹豫着走过去,登上了破车。
      老牛艰难地迈动了步子,那车吱吱呀呀地走着,车上的破伞摇摇晃晃。他孤身一人乘车而去,那两旁风物依然是漫漶不清,只看见重重迷雾。
      不知过了多久,迷雾中出现了一条小径,在两山夹谷之间。天光越来越暗,路也越来越难走,好几次那车都像是要颠散了架一样。忽然,天光大亮,雾蒙蒙中透出一座园林,万紫千红,青山绿水。[20]
      李世民下了车,看这园中百花盛开,竹影婆娑,烟丝醉软。上了廊,过了桥,下了坡,进了门,又只见一座阁楼。见着了这座无比熟悉的阁楼,他不觉一惊,抬头一望,果然——那斗拱里盘踞着一条银蛇。
      那门虚掩着。
      他踟蹰着,不知是该上前敲门,还是该调头就走。
      里面有人叹了一声:“你都到了这里,难道……就不进来吗?”
      这个声音,令他心中一颤,险些落泪。
      李世民伸手抓住了门环,犹豫了一下,终是推开门,迈过门槛。进了门,他不敢抬头,双膝跌跪,泪流满面,呜咽着下拜:“儿……儿不孝!”
      那人走了过来,温暖的手捧起了他的面颊,轻轻拭泪。
      “阿娘,儿……”
      他想告诉她,骨肉相残非本愿,是他们苦苦追逼,儿也是有冤难诉……诚然,他在阎摩天面前可以义正辞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错,这番道理上天入地都不怕讲,可是……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亲情与血脉,哪里是讲得清、分得开、割得断的!
      “你也不必和我解释了。”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也知怪罪不得,只是不住地喟叹,“你终是要走的。阿娘……管不了你们一辈子啊……”
      “阿娘!”
      忽然间他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后,新鲜而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睁眼一看,原来自己浮在阴阳河上,迦楼罗正在岸边招手叫他。
      他游到岸边,迦楼罗搭了把手,将他拉了上来。
      “我看见阿娘了。”
      “水中之火意味着新生。”迦楼罗并不觉得奇怪,“生死之际,人总是会看到一些奇景吧……”
      “这么说……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只是一种奇景而已?”
      “你若觉得那是假的——可是人死之后,烟消云散,你在人间的一切,难道就是真的吗?或者说,等你回到人间,这里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你好像在说佛讲经?”
      “说真便真,说假便假——我说的不算数,问你自己的心吧。”

      贞观二年,唐天子病重,太极宫那边开始蠢蠢欲动,太上皇的老臣与天子的功臣之间颇有剑拔弩张之势。可不知怎么地,唐天子后来又转危为安,一场大祸竟消弭于无形。
      数日之后,长安祆祠塌了一间房。
      唐天子将一对宫灯赏赐给了尚书左丞魏徵,还特地叮嘱他要挂在卧房前。
      自此以后,太极宫的夜游神再也不敢玩忽职守。
      次年正月,唐天子谒太庙,至太穆皇后神主,悲恸呜咽,伏地不能起,侍卫者莫不唏嘘。未几,司空、魏国公裴寂受沙门法雅妖言牵连,坐免官。三个月之后,太上皇移居大安宫,唐天子这才在太极宫听政。[21]
      自此,是华丽灿烂的大唐。
      兴修水利,颁布《水部式》,青城山道士赵昱功劳甚广,成了新的淡水神。
      开疆拓土,四夷宾服,军神李靖死后成了新的开阳星。
      白度母不敌罗刹女,下界养伤,投胎为李唐宗室女,后来将佛祖十二岁等身像带到吐蕃,广修寺庙,镇压住了罗刹女。[22]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崩,留下的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唐盛世。
      只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条盘踞于梁间的护宅苍龙。
      两年之后,伊嗣俟三世遇刺身亡,风雨飘摇的萨珊波斯终于宣告灭亡。王子卑路斯投奔唐朝,终老于长安。
      中国与波斯,相隔千山万水,自古无冤无仇——却偏偏像行走的两足一样,一个抬起,另一个就要落下。
      谁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如意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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