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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碰瓷 ...

  •   时间已过端午。正值盛夏,即使是傍晚,风里还是残留着白天未散的暑气,有一阵没一阵地吹在街道上行人的脸上,让人无端地觉得烦躁。
      行人匆匆,青石板上传来马蹄声。路上偶有几个人转头一看,一个身着黑色箭袖的少年头上戴着一个镶金带有龙角的狼头似的金冠,骑在马上,手里执着一根细鞭,非常俭省、手臂扬起的幅度非常小地抽了一下马,马鬃带着被惊扰的夏风掠过,行人们都迅速转回头来,好像生怕看多几眼惹出事情来。
      那是廷尉府①的标志。廷尉府分为五等,廷尉正、廷尉监、廷尉史、廷尉平和其他属官。这镶金的怪兽头②叫做睚眦,在廷尉府里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怎么也不会是普通属官和廷尉平这种处理文书的闲职。
      这种霸王,还是躲远些好。
      少年策马冲到一座黑瓦乌柱的衙门前。衙门上挂着一幅金字招牌:“廷尉府。”
      少年一扯缰绳,马仰脖长嘶,差点踩到廷尉府门前站岗的廷尉。正在站岗的廷尉互相对视一眼,看着自己的制服,再看看少年的制服,心照不宣地面无表情。少年没有察觉到这些,跃下马背吩咐:“好好喂些马草!”
      一个站岗的廷尉上来把马牵下去。少年的话和他本人一起消失在廷尉府门口,一阵风似的进门直往廷尉衙门里去了。
      守门的小廷尉被少年身上一闪而过的金线银线闪得眼花,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人各有命。人家出身在宰相门庭,年纪轻轻中了武举人,穿上了他从进入廷尉府五年来最想穿的廷尉监的衣服。不像他,辛辛苦苦三年,有点苦劳也让人随随便便就撸了,发配到大门口来守大门来了。
      这少年自然就是楚沉。他被任命为右廷尉监,今日来报道。
      别人第一天进衙门报道,都是赶早。楚沉虽然是丞相公子,本也不敢拿乔。但是朝廷任命的圣旨一下,这廷尉府的公文紧接着就送到了丞相府上。“今廷尉有恙,吾忝居左监,权廷尉事;无才无德,岂烦先拜?已闻君俊才,欲以夜肃托君。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廷尉府的正职长官是寒门出身,早年在战场上很是出生入死过,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不知几许。按理说早应该封侯拜相,但当年先帝身边有太多人等着分一杯“从龙”③的羹,多方权衡下,先帝很难再给这位寒门出身的苏将军太高的职位。苏将军也是个潇洒之人,自己求了没有荣衔的廷尉之职,常年在家荣养,可以说是自己把一个廷尉当成了侯爷。
      先帝本就对苏云青苏将军有愧,对苏将军无故旷工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帝驾崩,新帝忙朝堂上的烂摊子还忙不过来,更兼着苏将军功劳辈分摆在这儿,自然苏将军还是在家优哉游哉地“荣养”。
      廷尉府的一切事物现今是由左廷尉监邱俊扬管着。而邱俊扬的儿子,邱青云,不久前才和楚沉一干人在玉楼春起了过节。楚沉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廷尉府的事捋得七七八八,在廷尉府西边的跨院里见到了快要知天命的邱俊扬。
      邱俊扬和楚沉一样,都是廷尉监,只是左监比右监略高半级。两人衣衫上都绣了一条鱼尾蟒④,银鳞环着金边,端的是凛凛威势。
      楚沉的蟒眼窝处用墨绿的玉石嵌了两只眼睛,邱俊扬的蟒用墨玉镶了眼睛。这就是二人官服的唯一区别。
      楚沉向邱俊扬见礼:“下官右廷尉监楚沉,见过大人。”
      邱俊扬很微妙地落后楚沉一瞬也行礼:“见过左廷尉监!”
      邱俊扬身边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看见楚沉和邱俊扬互相行礼,顿觉尴尬,脸上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楚沉心道邱俊扬能在他到任之前就明里暗里地暗示他晚上再来,必定是等着看他的好戏。此时这文士做出这一副样子,是入戏太深?
      楚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变,耐心地等着邱俊扬的下一步动作。邱俊扬也僵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伸手把楚沉扶起来:“客气了!楚大人和在下同朝为官,今后还要共事,不必如此拘礼!”
      楚沉笑得好像一个真正的仰慕前辈的少年:“邱大人说的不错,但是您毕竟是前辈,才德兼备,我很是仰慕。我还年轻,还要向您多多请教。”
      邱俊扬哈哈大笑,拍着楚沉的肩膀:“哈哈哈哈言重了!不愧是少年英才,楚大人如此自谦大可不必。廷尉府事情多,还要你我一起担当啊!”
      说着邱俊扬就十分亲切地搂着楚沉的肩膀,出了跨院的正房,向着正院走去:“咱们这廷尉府,苏将军年事已高,荣养在家,以前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现在你来了,我这担子就卸了一半了。我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晚上老眼昏花的,这些年宵禁又解,出去巡城更看不见了。正好,你晚上来巡城,我白天巡城,正好!”
      邱俊扬说得十分自然,想来是盘算已久。楚沉带着笑听他说话。原本是假笑,后来越听越觉得这人说话抑扬顿挫的,十分有趣,倒是带了几分真笑。
      这笑再真也只有几分而已。楚沉知道这安排之中必有古怪,就算是被这邱老爷子逗得怪开心也不能放松警惕。
      两人到了正院,见正院当中满满当当站满了穿着黑色箭袖的人。为首的是六个身上有银线绣成的鱼尾蟒的人,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意落在楚沉身上。
      邱俊扬带着楚沉站到众人前面,清清嗓子道:“各位!这位就是我们廷尉府新上任的右廷尉监,楚沉楚大人!从今天开始,我,负责白天巡城,楚大人负责晚上巡城。”邱俊扬停下来,等着众人反应。
      “见过楚监!”
      众人单膝跪地,黑色的袍角铺了满地。都是些长年在城中带着刀走动的人,一时间竟有些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楚沉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楚沉用余光看着邱俊扬。面相慈和。
      笑面虎。
      为首的六人中,离楚沉最近的一人低头,看着楚沉的靴面,暗自抿紧了嘴唇。
      楚沉脸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面容端肃,郑重地对着满院的廷尉们行了一礼:“承蒙皇恩,得与众位共事。本官守职尽分,也望众位恪尽职守,为国尽忠!”
      “必不负陛下所托!”
      院中整齐的回答声像是平地惊雷,又把楚沉震了一下。一旁的邱俊扬非常轻微地皱了皱眉头,楚沉没看见。
      楚沉看见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三步的一个和楚河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非常明显地皱起眉,本来就紧紧抿着的唇嘴角微微下垂。
      楚沉心里一笑,等着邱俊扬后面的安排。邱俊扬对楚沉道:“楚大人,这六个家伙都是负责巡城的廷尉史。这三个巡白天,上来!”
      三人依言上前,纷纷行礼拜见:“卑职廷尉史何天源,见过楚监!”
      “卑职廷尉史王朗,见过楚监!”
      “卑职廷尉史张威,见过楚监!”
      楚沉一一回礼,邱俊扬接着向他介绍另外三个廷尉史:“这三个巡晚上。”
      这次不用邱俊扬说话,那对着楚沉皱眉的廷尉史就先行了礼:“卑职廷尉史钱深,见过楚监!”
      另外两个廷尉史也行了礼,一个叫李泉宫,一个叫苏和昭。钱深负责巡东市和东边的长康坊、长乐坊,李泉宫负责西边的毓善坊和毓真坊,苏昭和上半夜在北边的玄武坊和玄步坊,下半夜在南边的朱雀坊和朱鸾坊。东富西贵,南文北武。京城看上去像是漩涡,混乱难测,实际上仅从布局上来说,竟然算是清晰明了。
      “我们廷尉府人手不够啊,”邱俊扬叹了口气,“原本应该四方都有人负责,但是人实在不够,好在圣上恩泽天下,近年来人心安定,没有罪大恶极之徒敢兴风作浪,这才勉强没出大事。”
      邱俊扬一脸庆幸,看向楚沉:“楚大人来了,这晚上巡夜的人手就够了。这三个小子就跟着您了,怎么安排您看着办。”
      邱俊扬脸上全是笑意,他说的“您”字一落到楚沉耳朵里楚沉心里就发毛,更别说他现在还笑着看着楚沉。楚沉勉强绷住脸上的笑:“邱前辈快别这么说。在下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全仰仗各位同僚倾力相助,才能不出岔子。”
      邱俊扬道:“楚大人谦虚了!”说着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楚大人还是早做安排,马上入夜了,今夜怎么巡,还有赖楚大人示下。”
      夏天的阳光,远没有春日的浅淡、秋日的缠绵,即使到了傍晚也依然是金黄一片,照在人的脸上,没多久就能让人满头大汗。楚沉的脸一半照在夕阳里,一半隐在阴影中。先垂后扬的眉尾勾着余晖,映得少年人的眼眸中一片金色,更显出这双眼睛的清澈来。邱俊扬一时恍惚,心下升起怀疑,难道这后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今日第一次上任,自当随众位兄弟一起巡夜。”楚沉保持着一向的微笑,“钱史,你既然被委以巡东市的重任,想必是经验老到。今夜我和你一起巡东市,等我熟悉之后,再考虑调配人手,帮苏兄巡南坊。”
      廷尉府的右廷尉监空缺多年,料想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这个位置多半是负责巡逻东边二坊和东市的钱深最合适。
      郢都有两个集市,东市在东边二坊,西市在西边二坊。西市是普通百姓买卖交易之所,东市是豪富之人骄奢淫逸之地。因此虽然郢都不设宵禁,西市入夜也早早闭市,东市则是不夜之地。毕竟百姓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豪富之人却不同于百姓,习惯的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所以,楚沉一来,都不用邱俊扬做什么,自然就是钱深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是邱俊扬真的想对楚沉做些什么,也可以让钱深做个马前卒。
      明知别人要给自己下圈套,他才不会等着这圈套落在自己身上。他倒要看看,这圈套打算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设出来。

      戌时一刻,东市。
      楚沉走在一行人前面,他身后半步跟着钱深。钱深身后的廷尉们面色各异,但都以生吃了个苍蝇的不适感为基调。楚沉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不服自己。
      楚沉在心底叹口气。既然他被派到这里,迟早要让这些人心服口服。
      不然,等着别人来用这些人掀他的底吗?
      郢都陷入日落后月色未明的绛紫色中去。即使是随时锣鼓喧天的东市的热闹,也告一段落。白天的场已散,晚上的场未开。商铺门前点起金黄的烛火,眼下乌黑浓重的伙计打着哈欠换了白班伙计的的班。一切的喧闹即将开始。
      东市的入口处是胭脂店衣料铺,从伙计到老板都是光鲜亮丽的美人。楚沉在钱深的介绍下和她们一一见过,从水粉铺子里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
      楚沉希望东市上的商人们都和这些老板娘一样,美貌又会说话,一看就让官府省心。
      再往里走就是纨绔们的地盘。和一家首饰店相邻的是家蛐蛐铺,蛐蛐铺对面是“鹦鹉阁”,卖各色鸟儿的铺子,以鹦鹉为主。这两家晚上都不怎么做生意,开着店面就是为了一些纨绔晚上来店里找店主喝酒,因此一到晚上店铺里摆得十分附庸风雅,罗汉松的盆景、螺钿牙白的酒桌、套着苏绣的云锦坐垫的蒲团,都拿出来了,看得楚沉脑袋上青筋直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过了鹦鹉阁,一家店铺的招牌格外显眼,即使在幽幽的烛火下也能看出那牌匾上有隐隐的金丝闪动。楚沉心里一跳,嚯!这不金丝楠木吗?
      楚国对民间在礼制上的僭越实在是太过宽容,以至于一家店铺挂这样的牌匾也无伤大雅。只有在朝堂上、衙门里和宫里,僭越才是触之即死的大罪。但是即使这样,民间也少有人能真正违制的,因为宫里的东西之所以难得,一在于原料难寻,二在于工艺顶尖。而这块牌匾的主人能得到金丝楠木,想必不是寻常角色。
      “楚监,楚监?”
      “嗯?”楚河回过神来,发现是钱深在叫自己。楚河笑道:“见识浅薄,见笑了。”
      钱深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您说的哪里话。这‘仆姑斋’④的主人,来历很有些蹊跷。”
      楚沉十分意外,钱深虽然冷面,但是之前介绍几位店主的时候,话还是往好听里说,从没如此直接地说店主来历不明的。
      连官府都不明的来历,那会是多厉害的人物?
      楚沉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不仅是钱深对付他的心思。
      他看着钱深。这人不过而立之年,却已经成为离从三品廷尉监只有一步之遥、在楚沉到来之前邱俊扬之下的第一人,会只是一个想要挫挫新上司锐气的草包吗?
      楚沉笑道:“即使来历蹊跷,不作奸犯科,就是良民。”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仆姑斋的大门,对着柜台后面一个正在擦拭玫瑰紫美人觚的文士模样的人道:“今日又有什么好货到?”
      那文士闻声,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将美人觚擦好,放在紫檀的底座上,接着擦下一个青花梅瓶:“灯下不观色,您明儿赶早来。”
      钱深阴沉着脸:“廷尉府执行公事!”
      那文士动作一顿,转过身来,道:“原来是官府来人,怠慢怠慢。”
      楚沉笑道:“没什么大事。在下右廷尉监楚沉,今日第一次上任,来和各位认识认识。钱史性子直,您别往心里去。”
      文士听完,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好说。钱史我们认识的久了,知道他平时的脾气。既然是新上任的廷尉监大人,那这‘灯下不观色’的行规自然可以为大人破上一破。”说着就从柜台下抱出一个娃娃瓷枕来。那瓷枕做工精细,眉眼栩栩如生,即使不是古玩也算得上是珍品。
      “好东西!”楚沉出声赞叹,伸手去接那瓷枕。就在瓷枕刚刚落到楚沉手臂中,楚沉还没抱稳的时候,那文士突然收回了手,楚沉始料不及,那瓷枕落在檀木的柜台上,摔了个粉碎。
      仆姑斋内一时安静无声。楚沉伸手拈起几块碎片,那文士尖声叫道:“这可是前朝汝窑的瓷枕啊!才新到没一天!”
      楚沉笑了笑,把几片碎片拢到一处:“你这可不是前朝的玩意儿,至少这几片不是。您收货的时候还是仔细看看,别看走了眼砸了自家的招牌!”楚沉带着人,跨步出了仆姑斋。仆姑斋里传来文士确认后痛心疾首的嚎叫。身后的钱深不明所以,在楚沉身后扭捏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没去问楚沉怎么回事。
      楚沉心道好悬,他在师傅的仓库里翻找东西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前朝瓷枕,还好巧不巧把它打碎了。那瓷枕的碎片于他而言十分熟悉,因为他曾经在它们面前跪过半个时辰,盯着瓷枕碎片看,都要看出花了。刚才被他打破的瓷枕碎片,内部的颜色与他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他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被他蒙对了。
      楚沉不由得悄悄回头,看钱深的反应,瞥见他眼中的疑惑之色,更得意了。要不是碍于自己在部下面前,他可能早就背起手,哼起不成调的歌,吊儿郎当地走起来了。
      夜色渐深,东市中逐渐有香车宝马来往。盈盈笑语从纱绸飘飘的绣楼上传来,酒楼里萦绕着酒菜香气。楚沉闻着饭菜的香味儿,忽然回头问后面的廷尉们:“兄弟们都吃过饭了吗?”
      钱深没想到楚沉会忽然来这么一出,下意识地答道:“我们出发之前都在廷尉府里吃过了。”
      楚沉叹气:“今天起床起的晚,没吃饭。你们等着,我进去买个包子就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廷尉的首领捂着肚子进了一间酒楼。酒楼的小二见身着制服的廷尉进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忙迎上来赔着笑脸:“这位官爷,您有何吩咐?”
      “你们这儿包子怎么卖?”
      小二愣了一下,难道是我们的包子有问题?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小心翼翼开口道:“小店有牛肉芹菜包子、猪肉大葱包子和素三鲜包子,没有人肉包子,也没有其他包子。”小二说完,带着嫌弃的表情道:“我们掌柜的说了,我们店不像别的店,净弄些稀奇古怪、伤天害理的东西。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讲究的……”
      小二还没说完,就被楚沉打断了:“哟,听你这么一说,这条街上还有卖人肉包子的?”
      “哼,”小二冷哼一声,“您可别嫌我脸臭,您要是想要那些东西,还是趁早出门左拐,还能吃到新鲜的呢!”
      “别呀,我就要三个牛肉芹菜包子,打包。快着点儿,我还有兄弟们在外面等着呢。”楚沉找了个空座位坐下来,这一桌上还有两个人,看样子是普通富商家的子弟。
      小二依言到后厨吩咐。楚沉坐下来,笑着问和他同桌的两个人:“幸会幸会!两位是这儿的常客吧?我是第一次来,刚才那小二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太明白?”
      两个富家子弟,一个坐在楚沉左手边,一个坐在楚沉对面。坐在对面的露出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楚沉身上的制服,怀疑道:“您看样子也是廷尉府的人,怎么,竟不知道?”
      楚沉一顿,笑道:“廷尉府虽是官府,但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烦请赐教。”
      坐楚沉左边的给坐楚沉对面的倒了杯酒,二人对了对眼色,坐楚沉左边的道:“也罢,这话本不应该我们说,但是官府垂问,我等怎有不说之理。这家酒楼出门左转,是家赌//坊,‘千金乐’。前几年在东市开张,不知道是谁的产业,里面啊,玩儿的可不是钱。”坐楚沉左边的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一边说一边把头凑过来。
      楚沉配合着他们,也凑过去语气神秘地问:“不是钱,那是什么?”
      “那里面,只要有胆,别说人肉包子,就是龙肝凤髓,甚至更稀奇更古怪的东西,都能上桌!”
      “官爷,您的包子!”
      小二捧着用荷叶包好的三个包子,站在楚沉身边。楚沉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的富家子弟,心里泛起一阵恶寒。他接过小二手里的包子,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当差的时候不好好当差,胡乱议论别人家的生意,你们掌柜的就这么宽宏大量?”
      小二不知有没有听懂,笑着把楚沉送出了门。
      楚沉回到钱深和各廷尉的前面,看着他们心有不耐但是又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想到小二说的话,无名火起:“各位,等的够耐心的啊,如今哪里卖人肉包子,各位知道吗?”
      他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是钱深听懂了。不但钱深听懂了,平时跟着钱深进出形形色色的地方的几个廷尉也听懂了,一时间冷汗满额。
      钱深低着头道:“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残暴之事。楚大人不要听信道听途说。”
      楚沉正吃着包子。他用荷叶擦擦自己沾满油渍的嘴角,把包子咽下,道:“是不是道听途说,是不是空穴来风,钱史怎能确定?”
      钱深单膝跪地:“请楚监相信卑职!”
      楚沉捧着包子,垂着眼睑看他。钱深制服上的银色鱼尾蟒盘绕在他腰间,张牙舞爪的样子隐在钱深衣服的正面。楚沉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用荷叶把手和嘴角擦了又擦,道:“起来吧。”
      钱深起身,直视着楚沉。目光幽深,瞳仁中含着不知哪处店铺的烛火,无端端地生出光彩。
      楚沉笑道:“本官当然是信钱史的。”
      钱深松了口气。“不过,那什么都能上桌的赌//坊是什么样子,我还真想去见识见识。”楚沉看着钱深。他知道,钱深绝不是个草包,自己想要真正地了解和参与到廷尉府的事务中去,钱深的态度至关重要。
      钱深皱起了眉。他朝身后一挥手,廷尉们都四散进入人群,一时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楚沉看得啧啧称奇。钱深拉过他道:“跟我来。”
      楚沉跟着钱深走到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在巷子的尽头处转弯,进入一座门上糊着破旧的门神的小院。钱深带着楚沉进了院子,指着东厢房道:“里面有家常衣服,大人去换一身。”说完转身进了西厢房。
      楚沉依言换完衣服出来,见钱深也已经换了衣服,两人如今看起来就像是普通富人家的子弟,出来游手好闲斗鸡遛狗的。二人没有说话,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大街上。
      钱深摇着手里的扇子,对楚沉道:“表弟,姨母身体还好吧?”
      楚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带着愁容笑道:“多谢表哥关心。家母是多年的老毛病,只是今年黔州格外潮湿,一时病情来的猛烈些,已经请大夫诊治,没有大碍,只是不宜长途跋涉,没能亲自到场恭贺三姨寿辰,实在是遗憾。”
      两人说着,来到了千金乐的门前。楚沉看了一眼千金乐的填金招牌,跨进了大门。
      二人一进门,就有满脸横肉的汉子迎上前来,问道:“二位爷,您要去哪个场啊?”
      钱深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金珠,放进汉子手里:“‘乐’。”
      汉子眉开眼笑,这表情如果放在一个老鸨脸上也许会更合适些:“得嘞!二位爷,这边请!”说着便走在了钱深和楚沉前面带路。
      为了不引起怀疑,钱深和楚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都围绕着他们不存在的“姨母”和“三姨”。在他们前面的汉子听得心头冷笑,要是真孝子,亲娘病了,谁还有心情来这种地方,呸,都是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当然这汉子再腹诽都不敢说出来。楚沉跟着钱深,顺着楼梯一路往下,不知转了几圈,幽暗的楼梯终结在鼎沸的喧闹声中。楚沉走下楼梯,人声仿佛沸腾的油,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包裹在其中,楚沉的耳膜被炸得生疼。钱深回过头来,示意楚沉镇定。楚沉回过神来,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排斥,面上端出十分兴奋的疯劲儿来。钱深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楚沉的反应。他转过身去,摆出和楚沉一模一样的表情,跟着汉子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乐”这一层,中间是一个十分显眼的黄金台。黄金台修成莲花座的形状,莲花瓣的缝隙之间镶满了各色宝石,虎睛、猫眼,折射着迷离的光线,把被烛火照的通明如白昼的赌/场映得竟有几分恍惚。
      黄金台旁边是一张又一张的赌/桌。现在还没开始,所有人都只能在最外围的赌/桌上。
      最外围是五十六张赌/桌。每一张赌/桌上掷三次骰子。最后每一桌赢得最多的人能进入里面一层,里面一层十四张桌子,四人一桌,还是玩三场,赢得最多的十四个人中间,再根据赢得的赌/资多少取前三,进行最后一场。
      这最后一场,就不限形式了。
      如果最后黄金台上的是人,那就要根据那人的要求来进行;如果最后黄金台上的是稀世珍宝,那最后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汉子在二人身旁交代完规则,就躬身下去了。楚沉往黄金台上一看,瞳孔一缩。
      今天的黄金台上,站着一个锁着双手双脚的男人。他不是欢场里的娈童,他的年纪属实有些大——看上去竟然已经弱冠。
      男人浑身赤裸,皮肤如玉,眉目清秀,面貌本不算得最上乘。但是他眉间隐隐有一股倔强不平之气,嘴角有一道干涸的紫褐色血迹,更显得楚楚可怜。这才是让这座赌/场里的有些人疯狂的东西。
      美玉很好,就是太硬。如果能活生生地使一个美玉一样的人屈服……
      楚沉看着自己周围一双双映着那璀璨华丽的黄金台的眼睛,和他们主人扭曲的脸孔,只觉得胃里翻腾。
      楚沉转头乱看,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右边的一张赌/桌上。
      钱深见楚沉满脸震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右边的桌子旁有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公子哥,以为是楚沉不认识这人,笑道:“表弟初来京城,没听说过这人吧?这人诨名唤‘无人见’,是个纨绔里的混世魔王,据说是谢家人,京城里的场子,他十之八九都玩儿过了。”
      楚沉回过神,心里还是满是震惊。他笑了一下:“谢家就是财神爷,养出这么个少爷不奇怪。”
      从钱财的角度上说,当然不奇怪。但是楚沉还是难以接受一个见过一面的人,竟然会被自己在这样的场合碰到。
      楚沉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自己在的这张赌/桌上。偏偏这时候无人见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楚沉这边看来。楚沉猝不及防和他对视,漆黑的瞳仁中,一半是黄金台映出的光怪陆离,一半是烛火跳动的橘红闪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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