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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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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青岩扶着船吐了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胃里实在空空荡荡,吐无可吐,终于白着脸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吊梢眼妇人仍在撑桨,汪老二进船篷端了个小陶碗出来,递给青岩道:“俺姓汪,瞧着小兄弟你小俺两岁,叫俺二哥就行,这位是俺后娘,如今汴河漕帮的帮主,你叫她邢娘子便是了。
青岩一愣,想起从前王爷也和他说起过,京城往南,直到江杭一带,水路畅通,鱼米丰肥,民间贸易十分活跃,来往粮船货船无数,于是漕帮营运而生。
这些江湖帮派,大多并不与朝廷亲近,甚至有的还偷偷对着干,但漕帮依托漕运为生,南北来往,免不得要上下打点,官吏们看不上这些下九流的走江湖,漕帮的日子自然也是夹缝求存,好过不到哪里去。
直到几年前,汴南的漕帮换了一位帮主,别有手段,这些年来黑白通吃,渐渐把漕帮发展壮大,生意直扩到本朝国境以北,连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三分。
此刻见了,帮主却竟然是个不过三十岁的妇人——
且这位长着茂盛胡子的汪老二,看起来哪怕做邢氏的大哥也使得了,谁又能想到这两人其实是母子关系呢?
青岩捧着陶碗道:“见过汪二哥,见过邢……邢夫人。”
邢氏虽早知他身份,但此刻见了青岩这副鬓发凌乱,衣袍沾灰的模样,却只觉得他眉目如画,楚楚可怜,简直要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小少爷了。
她语气不自觉的软了几分,道:“我们与你家王爷,旧时有几分交情,三个月前,他写信托我救你一命,如今漕帮已经履行了承诺,你母亲姐姐也已送到了陇西安顿,现在都很安全,只是我与二郎有些俗务,要去湄州城一趟,过后才能送你去与你母亲姐姐相聚,你若等得,便与我们一起往湄州去,若等不得,前头不远便是我们漕帮的码头,自会有漕帮的兄弟护送你离开。”
又对汪老二道:“去把东西拿来。”
汪老二取来一个木匣子,邢夫人接过匣子眼也不眨的送到了青岩手上,道:“这是你家王爷叫我转交给你的,先前他交给我时,里头是十七家不在京城的田庄铺子的地凭契书,他嘱托我变卖了换成现银,现在里头是汇诚钱庄的通票,共银七万四千三十二两,点买铺子田庄的票据也在里面,小兄弟可以清点一下,看看有无错漏。”
青岩接过那个匣子,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每张面值都有千两,旁有一个信封,里头大约就是邢夫人所说的变卖田庄产业的票据。
青岩震惊之余,心头酸涩难言,只感觉到好像有一把钝刀,在他心房上打着旋的挖孔,最后这些孔洞连流血也不能,只给他剩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除了那厚的打眼的银票,匣子里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放着一枚小小的墨玉玉佩。
玉佩个头不大,成色也一般,表面微微粗糙,似是有些年头了。
青岩手指微颤的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温度让他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前,在他手里逐渐冰凉下去的王爷的手,好险没当着邢夫人和汪老二的面落下泪来。
好在青岩并不是一个喜欢哭的的人。
他沉默着把那块玉佩收回匣中,邢夫人和汪老二见状对视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青岩摇摇头,问:“王爷……还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邢夫人道:“没有了。”
青岩微微有些愣怔。
……这的确是王爷的做派。
闻宗鸣从不是多话的人,他既说过青岩陪着他,他会好好对青岩,便不会食言,哪怕卧病在床,也不忘要在临终前替他筹谋打算,给他留下安身立命之本。
他说了要青岩好好活着,便真的为他铺好前路,让他化险为夷。
王爷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匣子厚厚的银票,就连娘亲和姐姐,他也没有忘了——
是啊,连她们,他都想到了要替青岩庇佑,可他自己呢?
他早知帝后要害他,他早知天子已经容不下他,可为何他却还是不做反抗,为何他还是要吃下那一碟碟的宫里送来的梅子,他分明心知肚明——
青岩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帝后看中布在王爷身边的棋子,可直到汪二哥扛着他逃出重围,或许是被夹在咯吱窝底下吹着飒飒的江风的时候、或许是他扶着船边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青岩才骤然惊觉,他的确是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可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帝后算的太准,算的太狠,他们怎能不知这样仓促的策反,远不足以让青岩倒戈,他们怎能不知这样卑劣的伎俩会被应王察觉?
唯有太后。
唯有王爷敬重孺慕,视若母亲的长嫂,才能打消他的戒心,让他卸下防备。
……好狠毒的伎俩。
好狠毒的一箱梅子。
那箱梅子,真的是太后赏给王爷的吗?
事到如今,青岩已经很难猜出最开始王爷吃下那些梅子的时候有无察觉,可以他的聪明,后来病发,他是一定猜到了的,却还是对一切隐忍不发,静静的等着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
青岩从没这样恨过王爷教给自己的那些仁义道德,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君为臣纲,他才不管君是谁,也不管君要不要王爷死,他只知道,他不想要王爷死!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或许以王爷的性子,当初会把那块生母留给他的墨玉佩交给邢夫人,一并放入这匣子里,便已是他对青岩最大的温柔了。
青岩举起小陶碗,发现碗里竟然是酒非茶,顿时一愣,汪老二摸了摸脑袋尴尬到:“这个,俺平素和俺后娘都是吃酒不吃茶的,船上这会子也没茶,要不小兄弟你将就一下?”
汪老二其实心里很没底。
小兄弟是宫里的公公,他当然是早就知道的,小公公……啊不,小兄弟看起来细皮嫩肉,皮肤白得雪一样,似乎碰一下就会红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能喝酒的样子。
邢夫人白了自己缺心眼的便宜儿子一眼,正要替青岩解围,谁知却见那少年忽然一扫眉间阴翳,仰头将碗里的浑酒一饮而尽,而后举起碗示意,碗里果然被喝了个干净,并未剩下一滴。
他唇颊边沾了酒液,也不顾及,只笑道:“这碗,算作敬二位今日救命之恩。”
如此豪迈情态,倒让汪老二眼前一亮,露出几分赞许神色,拍腿道:“好!小兄弟果然是个痛快人!”
这次汪老二回了船蓬里去,没再磨磨唧唧斟酒,直接拎了个酒坛子出来,自己慢慢倒了一碗,咕噜噜喝了下去,放下碗过瘾的咂了声嘴,道:“俺后娘说了,相逢一场就是缘!既有缘就要一起多多的吃酒,人不吃酒枉少年,那个什么白不就说了么,莫使大碗空对月!不知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邢夫人嫌弃道:“放屁,人家说的是莫使金樽空对月。”
汪老二明知青岩是宫中内官,却仍以兄弟相称,并未露出半分鄙夷神色,青岩和他交谈几句,也看出他并非作伪,这样不问出身来处的江湖人,他从前从未接触过,比起一言一行都有章法礼度的贵人们,他们粗鲁而庸俗,可青岩今日见了汪老二和邢夫人母子,却并不觉得反感。
青岩虽然不是话多的人,但汪老二问什么,他便耐心回答,虽算不上讨好,可也并不敷衍。
不知不觉就着一坛子酒说了许多话,两人一问一答,邢夫人偶尔也插一句,她似也是好酒的,划着桨也不忘了叫汪老二给她喂一口。
邢夫人手底下似乎别有功夫,桨划得不急,可小船偏偏行的飞快,不露声色间已然掠过不知多少货船、游舫,夜色里两岸徐徐后退,景致陌生。
青岩这才意识到,他们已出了京城地界了。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开京城。
酒意醺然,江风抚面。
轻舟已过万重山。
*
汪老二既然是老二,那当然还有一位汪老大,只是汪老大不似弟弟生的这样高头大马,也不似弟弟这般生龙活虎。
汪老大打娘胎里出来,便有心悸的毛病,年岁越大病的反倒越厉害,近几年愈发下不了床来,汪老大整日卧床,偶尔拿本书读读酸诗,每每还要落下几颗泪来,汪老二是个实诚弟弟,看见大哥这样,心里好不难受。
要说漕帮上代的汪帮主,也是个倒霉的家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病歪歪的下不来床,一个空有一身蛮力武勇,却没什么心眼,汪帮主临终前把漕帮交给二儿子,谁知不到两个月,汪老二便被生了异心的帮众算计,险些把命丢在辽东。
幸好汪帮主还没伸腿瞪眼,顿时吓得死也不敢死了,偏偏汪家三代单传,传到汪帮主这里好歹不是一个独苗了,谁知两个儿子加起来,却还不如一个有出息的独苗呢。
发妻早亡,没有亲戚可靠,也没有信得过的人。
汪帮主万般无奈之下,另辟蹊径,替两个儿子娶了个生了十八个心眼子的后娘,也不知怎么的,邢夫人和汪帮主拢共没做过几日夫妻,却偏偏对汪帮主死心塌地,汪帮主死后,帮着没头脑的汪老二平了内乱不说,这些年来更把漕帮发展的蒸蒸日上,势力范围笼罩的漕运码头,更是扩了两倍之多,汪老二见状乐得清闲,干脆退位让贤,不做这个漕帮帮主了。
这趟邢夫人和汪老二救下青岩,却要急着先往湄州去,为的则是见一位大夫,救救那病入膏肓的汪家大郎。
青岩从汪老二嘴里听了这些往事后,心里对邢夫人更多了三分敬佩,只是有些好奇:“什么大夫,要这样大的排场,派个人去请不行么,还要二哥和夫人亲自去?”
汪老二摇摇头,叹道:“你可不知道哩,这位大夫,厉害的很,活死人肉白骨,无所不能,请他出山一次,比请王母娘娘下凡还难,而且价码贵的吓死人,俺和后娘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又东拼西凑攒了许多年钱,这才敢上门去。”
青岩听了不免有些讶然,邢夫人堂堂漕帮一帮之主,掏个诊金居然还要攒几年,这位大夫究竟要收多少钱?
汪老二看出他的惊讶,伸手比了个数,青岩道:“两千两?”
汪老二摇了摇头,青岩又问:“两万两?”
汪老二还是摇头。
青岩瞪圆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汪老二点点头道:“不错,二十万两。”
青岩:“……”
……这究竟是大夫,还是土匪?
不对,土匪……怕也没有这样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