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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衷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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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们住过来之后,周边的住户全都被安置到了别处,这条街附近也都戒了严,现在又入了夜,所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陶秋岚沿着街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蒋弘文刚刚的话,又掉头回去,转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这是她所住的屋子后面的小巷,原本后院有一扇门的,为着安全考虑,皇甫子谦住过来后就封了起来。后巷不比前面的街道,连盏路灯都没有,陶秋岚脚下一深一浅的摸黑走着,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后巷显得尤为阴森可怖,可不知为何,陶秋岚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刚刚一颗狂跳的心仿佛突然安定了下来。
可却不是不气的。“你一个侍从也不带,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蒋副官有多担心?”
空气中酒气弥漫,皇甫子谦却只是低着头抽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直到她开了口,他才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目光怔怔的,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又带着无尽的挣扎和懊悔。那样的目光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陶秋岚一时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甫子谦却也只是这样怔忡的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月光昏暗,陶秋岚看不明白。她刚想开口,皇甫子谦却转过头去,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日你说白玉兰花期已过,我却偏偏想要来亲自确认一下,如今看来,好像真的是来错了。”
陶秋岚楞了一下才明白他的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株白玉兰只剩下光秃的枝丫,在夜幕的映衬下,更显得萧索而苍凉。这株白玉兰是她最熟悉的,原来还在临阳的时候,她每天从窗边的书桌旁抬起头来就会看到它。寒来暑往,它见过她的伤心,也听过她的心事,可直到现在她才发觉,这次回来,她似乎一次也不曾抬头望过它,她甚至不曾记得它。
她时常想起的,却是那片绯红的杏林,还有漫天落英中,皇甫子谦望着她时脉脉的眼神。她的心不知为何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俯下身想要去扶他。
“昊龄……”
她的声音柔柔的,皇甫子谦却突然发了狂,他一把推开陶秋岚,自己也趔趄着后退了一步,像是要躲开洪水猛兽一般,大声吼道:“你走!我不要你同情我!你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用尽力气之后的虚脱,“在我后悔之前,你与他一起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陶秋岚看着他翻飞的怒意,看着他的错节的挣扎,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他一切决定的原因。这些天来,因为陶致远悔婚的事情,因为母亲的事情,更因为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她心力交瘁,倒从来没有细细想过,这几者之间的因果关系。
她知道皇甫子谦对陶致远的介意,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会介意到如此地步,更不曾想到,他的介意或许并不仅仅因为对方是陶家的二公子,而更多的是因为自己。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花团锦簇的人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世人所景仰的一切,他全都有。陶秋岚从来不曾想过,或许他也有想要拥有的,想要争取的,或许他也有因为得不到而感到不安和介意的时候。
她更不曾想到,或许他的这份不安和介意,是因为自己。
或者是说,陶秋岚从来都不敢这样想。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总是会觉得深深的无力和惶恐。她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往,她的身体,他与她的身份,还有陶致远,每一个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永恒的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也从来不敢细细分辨自己对他的情感。她以为那是同甘共苦后的相濡以沫,以为那是同样的创伤带给他们的疼惜依存,如果不是皇甫子谦今晚的话,她从来都不敢去想,这一年来她与他每次欲言又止的试探,每一个躲闪回避的眼神,每一次想问又怕听到的答案,那么多百转千回的纠结和进退两难,原来不过是因为他们谁都没有勇气承认的爱情罢了。
她怯懦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皇甫子谦也如她一样,怯懦挣扎了那么久。
四周是墨一般的漆黑,她甚至看不见皇甫子谦的神情,却觉得自己一下子便看透了他的内心。
陶秋岚上前一步,直直的望着皇甫子谦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你当真希望我与别人远走高飞,从此再不相见?”
皇甫子谦却不答,只是又退后一步,最后索性别转头去,喃喃道:“你走……”
“好!我走!”陶秋岚后退一步,看着他猛的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越来越浓的痛苦绝望和挣扎,鼓起勇气忍痛继续。“你既然已经安排好一切,我自是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好意。我这便找他去,可我不会远走他乡,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安排好的一切,亲眼看着我与旁人是如何幸福生活在一起的……”
她的话彻底激怒了皇甫子谦,他一把抓住她的双肩,怒睁着双目瞪着她:“你敢!”
陶秋岚也不甘示弱:“我为何不敢?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与何人在一起,生活在哪里,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整个人也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也渐渐软了下来,隐隐还带着哭意。“原来你与他们都一样!当日大伯慷慨将我送给了你,如今你又要将我送与旁人!既如此,当初我一心求去,你为何要费尽心思将我逼回来?既然决心要与我再无关系,为何又要费心费力帮母亲迁坟?既然已决心将我送于他人,为何又要在乎我是不是受了梅姨的欺负?”
皇甫子谦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次她如此委屈的责问自己是什么时候?皇甫子谦想起来了,那是她流产后出逃,他用红玉硬逼着她回来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她哭的声嘶力竭,虚弱的抓着他,可一字一句却偏偏如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他心里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他怒不可遏,他以为自己只是恨她,可看着她那样遍体鳞伤的样子,他的心却偏偏又觉得窒息般的难受和哀恸。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费尽心思,不过是舍不得她离开罢了。
而这次呢,从陶致远的婚礼到现在已经十多天过去了,他不敢见她,他怕看到她面对陶致远时的那种悲凉而又胆怯的样子,那样心心念念的挣扎和纠结,哪怕只是听到那人的名字,她的神情都是悲伤的,更可悲的是,那样的神情他却是最懂,并且感同身受。
爱而不得。
痛却不舍。
他强迫自己练习了无数次分别的场景,每次都像是在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次划了一刀。他以为终究会麻木,却不知道竟是一日更痛过一日。他一天天的延后着回程的日期,明知那样会在江南江北引起多少猜测和不稳,就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只渴望着能再多活一天,哪怕只是苟延残喘的痛苦挣扎,也想着能多活一天。
可那么多天的练习在面对她时全部轰然倒塌。他明明已经决定要成全他们了,可却在听到她说她与陶致远会如何幸福时失了理智,他知道,他后悔了。
不,更准确的说,他一直都在后悔。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切皆因他而起,也只能由他来结束。
皇甫子谦的沉默让陶秋岚更觉得害怕。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猜错了。也许他真的只是厌倦了她,厌倦了对她的迁就,或许他真的是想要结束这一切了。不然他不会那么狠心,在那么多个她盼着他的夜晚,任由她孤身一人,忐忑不安。
可她心里马上又升腾起更大的期望来。她想起蒋弘文说的话,想起在那些装作远在天涯的黑夜里,他一个人是如何守在她房间的隔壁,看着她屋里的灯亮了又暗的。想起他的那些话,方才明白,原来爱到无能无力,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样竖起伪装,口不对心的假装无恙。
“你既然为我安排的如此周到,那我便也投桃报李。刚刚你也听到了,梅姨想要潘家二小姐到汝州去,我这便去回了梅姨,说我应了,让二小姐早做准备……”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的事你为何要管?”陶秋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过。她从来都是沉静隐忍的,低眉浅笑,轻言温语,皇甫子谦被她这样猛地一噎,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待致远哥是与旁人不同。可这样的不同就算其他人都不懂,我以为至少你是懂的。在我遇到你之前的日子里,除了母亲,便是他对我最好,无论我与他之间关系如何,这份情义都不会改变。可如果我决意要与他在一起,当初离开时我便不会再回去,那时在西北时我也不会再回去。你也知道的吧,那时在汝州我们见面的事……”陶秋岚的声音低了下去,满是悲凉。“你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为何没与他一起离开,看来你却并不知道。”她低下头不再看他,“这世上,我最希望的便是他能得到幸福,他应该得到幸福的,可我知道,他的幸福我给不了,可为何给不了,看来你并不知道。”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一般,颓然的后退一步,可皇甫子谦却不准,他紧紧的扣着她的双肩,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为什么?”
他迫着她抬头看他。他的身后是那棵光秃秃的白玉兰,一弯新月就悬在枝丫缝隙,投下清冷的微光,将他的脸藏的更深。
“那你为何又要陪我回来?仅仅是为了看看这株白玉兰?你为何要待我父母如你父母?你为何放着联合饭店不住,日日守在这简陋的小屋里?我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难道不是吗?”陶秋岚不想再去猜他,也不愿意让他再去臆测,“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当日有人对我说要重头开始。如今看来,他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可我却是当了真。”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握着她双肩的手缓缓地松开了。陶秋岚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难过,“你告诉我,既然已经重新开始,又怎么能够再回到过去?”她向前迈了一步,紧紧的盯着皇甫子谦,“就算你是随便说说,也没关系;就算你不要我了,也没关系。可你凭什么要替我做决定?我是一个人,不是你皇甫子谦一件弃之如敝屣的东西,可以这样随意的慷慨赠予他人!”
陶秋岚扭头就走,皇甫子谦这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的追了上去。他一把拉住陶秋岚的胳膊,一个用力便将她拽回自己怀里,紧紧的抱着她。漆黑的深夜,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上的表情,那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欣喜到难以克制的表情。
陶秋岚用力的挣脱却是徒劳,她腾出手来,狠狠地捶在他的身侧,“你放开我!”
皇甫子谦也不觉得疼,只是一味的傻笑。“不放!我不放!我永远都不会放!”
两人较着劲,她越是挣扎,他便越是用力。陶秋岚气结,狠狠地用力踩在他的脚上。皇甫子谦毫无防备,下意识的放开了手,见陶秋岚扭头又要走,又急忙一瘸一拐的上前将她拉回怀里,仍是紧紧的抱着不放手。
“我错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是不要离开我!”
陶秋岚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误会自己的时候,她没哭;他与自己争吵的时候,她也没哭。可如今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自己时,她却哭了出来。她被他紧紧的箍在怀里,声音闷闷的,听在皇甫子谦耳朵里,倒像是在赌气一般。“是你让我走的……”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每说一个字,她都能清晰的感受得到。“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说那样的浑话。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他,我嫉妒他曾与你的过去,嫉妒他能为你做的一切,你望着他的每个眼神和表情都让我嫉妒。我被嫉妒冲昏了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与我在一起仅仅是因为那些迫不得已的无可奈何。你不知道,只要想到你与我在一起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我都会痛苦的疯掉。”
陶秋岚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会从皇甫子谦的嘴里说出来,只觉得恍惚,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的埋怨。“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如果我刚刚答应了你所谓的安排,你会怎么样?”
皇甫子谦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坐在这扇门后面,看着你房间的灯,一想到这或许就是我与你最近的距离,秋岚,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他将她抱得更紧,“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也许我会卑劣的拆散你们,哪怕你恨我一辈子也要将你放在身边。也许我会放你走,然后就像刚刚那样痛苦悔恨一辈子。”他痛苦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秋岚,我不知道……”
他捧起她的脸,直直的望着她,“秋岚,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的沙哑,“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好不好?我怕这……”
他的唇上触上一片柔软,那是他熟悉的,贪恋的,以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
陶秋岚从来不曾主动过,她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唇,清楚的感受到他的颤抖,心里更加紧张,慌乱的想要结束。踮起的脚尖还没放下,腰间便被一双手臂紧紧的箍住。
他的吻是急切的,狠狠的攫住她的唇瓣,辗转反侧,狂乱而欣喜。或许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袒露心迹感染了她,或许是这样的夜色给了她勇气,陶秋岚第一次尝试着回应着他的期盼,任由他长驱直入,攻城略池。
正在纠缠间,猛听到身后一声清喝:“什么人?不许动!”陶秋岚猛地回过神来,又羞又窘,还没理出个头绪,只觉得胳膊被用力一拽,她已经转了个方向,站在了皇甫子谦的身后,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对方的手电筒已经照了过来,落在皇甫子谦的身上,带着一丝光晕。
“是我!”
蒋弘文见是皇甫子谦,急忙将手电筒移了方向,小跑着上前,一边道:“少帅,少夫人不见了!”
皇甫子谦感觉到身后的陶秋岚双手紧紧的揪着他的衣服,想起刚刚的缱绻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哦?”
蒋弘文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刚刚忙着找皇甫子谦,可非但皇甫子谦没找到,还把陶秋岚给弄丢了。他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既担心陶秋岚的安危,又害怕皇甫子谦的责罚,却没想到皇甫子谦竟然会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反应。他一低头,不经意间瞥见皇甫子谦的身后,那片手电筒昏黄的微光里,微微翻飞的旗袍一角,心下顿时明了了起来。
蒋弘文那略显尴尬的样子自然没有逃脱皇甫子谦的眼睛。他顾忌着陶秋岚脸皮薄,而两人这样难得的亲密也不愿旁人打扰半分,清了清嗓子,佯装生气道:“那还不快去找!”
蒋弘文知道这是皇甫子谦在给他台阶下,急忙带着一队人离开。而他手下的那些人却是不明白,待到走远了,一个人才嘟囔着:“好险好险!原以为不死也会脱层皮,少帅最近怎么转性了……”继而又苦着脸,“咱们这都找了一圈了,少夫人到底去哪了?”
蒋弘文停下来向身后的远处看了看,这才道:“既然少帅找到了,咱们都回去吧。少夫人那里,还是红玉姑娘去找更方便一些。”
他这样一说,众人自然没有异议。蒋弘文又去安顿了红玉和其他人,喧闹的小巷这才又重新归于平静。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陶秋岚才从皇甫子谦身后站出来,她羞得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低着头道:“该回去了。”
皇甫子谦却低低的笑出声来,带着无限的满足。陶秋岚更加窘迫,挣脱了他的手,佯怒道:“你再笑!”
皇甫子谦却仍是笑,低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磁力。陶秋岚深怕惊动了其他人,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抬起的手臂却被他攥住,用力一拉,她便随着他一闪身进到了一旁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在她小屋的对面,她以为也与她的小屋后院的门一样被封死了,却没料到竟然开着。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了,皇甫子谦温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身子也被他带着一路后退,只听到屋门咔哒一声,她已经被他抵在了门板上,身后是冰冷的硬,身前是滚烫的硬。
全然陌生的环境让陶秋岚有一丝的紧张,好不容易找到了点空隙,半喘着气的推他,“小心……有……人……”
屋里灯火通亮,皇甫子谦看着她盈盈含水的双眸,满脸的笑意。“我抱自己的老婆,怎么感觉倒像是在偷情一般……”他见陶秋岚佯装恼怒的瞪着他,急忙转了话题,故意发狠道:“谁要是再来打扰,我就把他送到情报二处去!”
陶秋岚想起蒋弘文急急离开的模样,不由担忧道:“蒋副官一定急坏了,我先去跟他说一声,免得又一番兴师动众……”
皇甫子谦却紧紧的箍着她不肯松手。“弘文有分寸的。”过了一会儿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次倒是多亏了他。要不是他以为我不见了,恐怕我们两个也不会这样敞开心扉……”他一把将陶秋岚拥在怀里,“秋岚,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把自己困了这么多天,折磨了这么多天,竟然都只是我的胡乱猜测……我不敢想,如果你今天没有来找我,如果你没有跟我说这些,如果我真的就放你走了,我今后该怎么办!我一定会后悔到死……”
陶秋岚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要说那个字……”
皇甫子谦缓缓的移开她的手,脸上是从没有过的认真模样:“正海说的对,我们两个或许真的是猜的太多,说的太少了。”他直直的望进她的眼眸里,“我们约定好不好,从今以后,我们之间不要再猜来猜去了,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的秘密和隐瞒,好不好?”
陶秋岚点了点头,“我只问一句……”她低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重又抬起头,“你当真不会介意我是陶家人,不会介意我不能生孩子……”后面的话全部被吞入了皇甫子谦温热的气息里。
“岚岚,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