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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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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余菀去书房当差,赶上连奕旬假。
她不知连奕何时过来,闲着也是闲着,便从书架上取了一册书,坐在罗汉床上看。
待巳时一过,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余菀便就近放下书,站起身来。
来人并非是连奕,而是李述。他告知余菀,说是节帅今日要回私宅,明日才回治所,不必她留在这里侍奉了。
上次罚跪便是这样引起的,因而余菀不敢轻易相信这话。这次不是连奕亲口说让她回去,换成是谁让她离开,她都不走了。
余菀指指里头的书案,推诿道:“本以为节帅今日要写字,纸都镇好了。既然节帅不来,那我得把书案收拾干净了。还有,一会洒扫的人要过来,我担心弄坏了哪件东西惹节帅不悦,总得留下看着。左右回去也无事,我还是在这里守着吧。”
李述看着她一脸真挚,满意地点了个头:“行,开窍了。”
余菀眉头紧锁,心中有疑却未开口说话。就在这时,她视线里多了一口描金小匣子。
她狐疑地抬头,问:“这……是什么?”
“节帅赏你的。”李述往她手里一塞,“打开看看。”
一掌见方的小匣子一开,余菀却只见里头睡着一块包了黄纸的东西,仅此一物,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她再次狐疑地抬头。
“接着开!”李述催她。
余菀不得不找了个小几,将盒子放下,探手去取那一小包纸,拆开后,是有些透明的四方之物,在透进窗子的日光下一看,还泛出淡淡的晶莹。
看上去像是饴糖。大概是一块普通的饴糖装进描金匣子的待遇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余菀有些不大确定到底是不是饴糖。
似乎是提早预料过自己的下场,余菀看着这物件,神情骇然。
“赶紧,吃完之后闭嘴。”李述催她。
他是想提醒她吃过饴糖后黏上嘴少说话,可余菀先头胡乱想过一些事,此时便以为人家要了结她。
她并没犯错,因此不卑不亢地道:“我不想吃。”
她偶然冒出硬气来,李述吃了一惊,随即冷声道:“你敢忤逆?!”
余菀目光炯炯,语气泰然:“我没有。”
李述不知她在较什么劲,忽然一抬手,指她鼻子道:“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蠢材!”
“是什么样的蠢材?”
外头响起低沉的声音,李述脑门上的汗珠像渗出地面的水,潮了一片。
连奕抬腿进屋,扫了一眼屋中拘着礼的两人,又将目光定在余菀捧着的那块饴糖上,收了目光,边往里走边问:“闹什么?”
余菀没听到李述答话,便闷闷地道:“是婢子愚昧无知,说错了话。”
连奕在罗汉床上坐定,本不想理这桩无聊的官司,却在她左手上停了一瞬,见已无事,便又来了心思发问:“既然说错了话,那该怎么罚?”
余菀又惶恐起来。为了避免责罚,她忽然急中生智地剥开那块饴糖,塞进了嘴里。
她睁着一双大眼,左颊鼓起一块,样子像个偷了东西被人发现后,先是不知所措,其后情急之下吞掉脏物的孩子。
连奕的唇线压低,抄起小几上的书,随意翻看着,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内容,嘴角又提了起来。
夏日的午后,热浪袭人。院子里的胡杨树上有知了在吱哇乱叫,时不时还有小飞虫飘进来扰人。
枝杈的影子自地面爬上墙,再爬进窗子,映在书案的纸笔上。
余菀顺着影子看去,见案前的人额上有薄汗生出来,却似乎并未在意,大约是看书看上瘾了。
书房里放着冰,可凉气却因暑气的猖狂而败北,此时小瓷缸里的冰已经尽数化成了水,唯一和外头被晒热的水不同,尚存一丝凉意。而那小瓷缸外壁上结出的水珠已经汇成了一串,翻滚着往下滴。
余菀犹豫了一瞬,终是准备退出去,让人去库里再取些冰来,才刚一转身,背后就是一句询问:“去做什么?”
余菀霍然回身,恭敬回道:“屋子里有些热,婢子去催冰。”
连奕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上,淡淡地道:“不是你的差事,莫要逾矩。”
“那节帅要喝饮子吗?”
连奕给了她一个冷眼。
余菀这眼力算是白长了,轻轻回了声:“是婢子多嘴了。”
然后,她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站着了。这个时候她明白了一件事,节帅嫌她话多,让她吃饴糖是提醒她少说话。
说来惭愧,她在雨中撞上节帅,便是胡言乱语了一番,去花园里给节帅送衣裳,更是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废话。
提及那不长脸的往事,余菀暗自叹息。她果真是——蠢材。
暑气膨胀,小瓷缸的水变得温热起来。连奕抬眸,看余菀像根木头似的往那一杵,身上的燥热就放大了。
过了一瞬,他陡然摔下了手中的书。
“啪”地一响,余菀惶恐地抬头,见他已站起身来,大步朝门而去。
她方才明显看出他神色沉郁,不由惊了一吓。待她反应过来时,忙抬腿跟了出去,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余菀越发不解,便又折返回屋里,奔至书案前,看着那册歪斜在案上的《卫公兵法》,不禁皱了眉。她搞不明白国朝名将所著的兵法是如何惹到他了,居然让他摔了书。
余菀对着书愣了刹那,又等了片刻,依旧没见连奕回书房,便将那册书捧起来,小心捋平了褶皱的页角,又重新放回了书案。
而后,她思索了几个弹指,又扪心自问,她今日当差,理应在这里侍奉,什么都没做自然也谈不上做错事惹节帅不悦。想到这里,她便松了口气。
午后,暑气越来越盛,余菀用过膳食后又回了书房,才坐了一刻钟便闷得出了汗,摇团扇也不觉凉快。
恰在此时,负责洒扫的人重新送了冰进来。余菀也帮着忙活,将冰放好之后,看着那白气冒出来,心都跟着凉快了。
她问仆僮:“这冰一日只送两次吗?”
“每日接近午时送一次。”那仆僮道,“库里的冰都是冬日贮藏起来的,今年夏日虽多雨,可到底是比往年要热。府上虽多武官,但执笔的文人也不少,是以这冰供应起来……虽不至捉襟见肘,可也不能随时都送。”
余菀听到此处,心说:如此一看,节帅倒是能礼遇幕僚。
仆僮笑道:“节帅书房逢双日会供两次冰,您正好双日过来,这不是很好吗?”
余菀也回之一笑:“赶巧了。”
她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虽明白了大面上规矩,可论及细处,她还是不懂。不光不懂细处,她还有纳罕之处,譬如,为何连奕歇旬假并不写字?好像自打她进了书房侍奉,便没见他写过几个字。
大人物高深莫测。谁知他是怎么想的,只要别想着怎么罚她就行。
余菀不知连奕何时再回来,便搬了杌子往小瓷缸边一放,又转身从书架上抽了一册《世说新语》,还取了高几上放着的一柄团扇。
外头热气拔地而起,书房似是被隔出的洞天。余菀坐于杌子上,将书放在膝头,手上摇着团扇,还感受着冰散发出来的凉气,更是津津有味地看着故事。
有时皱眉疑惑,有时又会心一笑。
快用晚膳前,连奕又去了书房。
其时,日头已经像收起刺的猥,树上蝉鸣也敛了一些音。
书房里,小瓷缸里的冰在缓缓往外溢白气,一人一手执扇慢慢摇,一手轻轻翻着书页,随即,嘴角一提。
大约是她看得太过开心,以致身子也跟着轻晃了两下,还抬起团扇半遮了面。
日影与花影投在她面上,白皙面庞变得半明半暗,没有阴诡之泰,却多了几分活气。
李述扫了余菀一眼,又偷摸瞥了一眼身旁的自家郎君,却因逆光辨不清他家郎君的神色。不管他家郎君是个什么神色,李述都不知道该怎么训对面坐着的余大傻子了。
这是请她来书房当主子了?
余菀听到轻咳声,专心致志的进程被横切开来。她微微一抬眼,注意到地上有两人的影子,当下心中一慌,立马将书一合,又把团扇放在书上,站起身来。
手中捧着书,书上晾着团扇,她不便见礼,只是给那两道影子弯着身。
不用她刻意抬头看,她也知道在她身边驻足的人是连奕。稍后,他的鞋消失在她视线之外。
她看得太认真了,以致忽略了脚步声。余菀暗自叫苦,不知她的疏忽要遭到怎样的反噬。
她慢慢抬起头来,对上了李述苦大仇深的目光。
余菀自知此劫难逃,只想尽力弥补。然而想起祝荟言的话,她便以为节帅此刻要处理公务,那她该退下。
她又不解起来,按理说今日节帅旬休,那他到底要不要处理公务?
李述被她的蠢钝呛得头疼,抽了她手上捧着的书,又将团扇塞进她手里,用眼神示意她,去给连奕扇风。
她半信半疑地握着团扇,走近临窗而立的连奕,力道适中地给他打扇。
扇着扇着,她似乎是体悟到了连奕为何会摔书而去。
方才屋子里太热,库里的冰又要省着用,他先头才说了不要去催冰,是不是就是怪她没眼力没给他打扇?
好像,是这样。
难怪祝荟言一直攥着把团扇。
他们之间有默契,余菀这种点脑门才能勉强领会的大傻子,只配被嫌弃。
大约过了半刻钟,连奕头也不回地问:“交代给你的字抄完了?”
余菀边给他扇着风边回:“已经抄完了,节帅也看过了。”
连奕回身,于书案前坐下,余菀便跟着凑近,继续打扇。
“停罢。”
余菀依言停下。
“不是错了五个字?”连奕边说边又取了案上那册《卫公兵法》,扫过上边被捋得不太平顺的褶皱,又道,“抄一遍可不能弥补。”
他这般说,余菀又害怕了。手上的肿痛才消退,万一写错了又挨手板……她想想就疼。
“节帅,抄书太费笔墨,不如,婢子诵读给您听?”
连奕的目光落在书上,没搭理她。
余菀弄了个没脸,便又像那晚一样,和他挤在书案前,研墨镇纸后,提笔写了起来。
她本来就听过《屏风铭》,兼之抄得遍数太多,又因此挨过手板,对此记忆颇深,简直能记一辈子,是以不必再看原文便能默写。
夕阳渐渐隐去,书房内尚未燃灯,看书写字都有些费眼。
连奕扭过头,本欲让她去掌灯,却见她微垂着头,一笔一划写得极为专注。而那个“雍”字的笔顺也写对了。
鼻梁挺得高,朱唇微抿,脖颈修长……和那晚荡出的红晕不一样。
在微黯的光下,连奕侧目看去,她的眉眼依旧很熟悉。
为何会这般熟悉?思来想去,他二人并没有在哪里见过。大约是,她像他从前多看过几眼的某个营妓。
从前,他官职不高时,受邀去参加上官的宴席,纵使没心思也会碍着上官面子,在席间搂着哪个歌妓舞女逗弄一番。
她,该是像她们其中一人。不同的是,眼前之人是侍婢,会写字,而那些人是艺伎,会歌舞。
他这般兀自想着,余菀已经写完四遍了。搁笔后,才一抬头,便发觉连奕投过来的目光。
依旧是高深莫测。
不可否认,他皮相生得极好。可是因屋中暗沉,又离得这般近,是以唬得她仿佛见了鬼一般。
她垂下头去,嗫嚅道:“节帅,婢子抄完了,烦请您指教。”
说完,觉着不妥,她又道:“屋里有些黑,婢子先点灯。”
一星灯火亮起,数灯紧随其后,书房犹如白昼。
连奕借着灯火看着她写的字,随即问:“临过卫夫人贴?”
“婢子有幸临过拓本。”
“蔡中郎的呢?”
“蔡中郎工篆书和隶书。婢子无幸观其真迹,只看过拓本,可惜婢子尚写不好楷书,便不曾临过蔡中郎任何一贴。”
再一思及蔡邕创飞白一书,她大概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了,当即心口狂跳,指尖也跟着打颤,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平静:“节帅,虽说婢子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过《书断》中有对蔡中郎飞白的评价,其上有言:‘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此等书体,婢子这等微末小人不能学之。”
说到这里,她就快吓哭了。当日在浣衣房的溪水边,她听褚健生说过节帅善飞白的话,为了让他老老实实认字写楷书,是以将阿婆对飞白的评价说了出来。
彼时他们说的话,必是被人听了去。
前阵子大雨滂沱,她撞上节帅是巧,可那日不撞上,他日怕是也会撞上。
否则便不会有她去凉亭给节帅送衣,却被节帅要求写字这事了。
“伸手!”
余菀从惊慌中回神,怯怯看他一眼,又见他取了戒尺。
热汗冷汗交叠,余菀后背已接近半湿。她到底是在他的命令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左手伸了出去,却是提前咬紧了牙,还闭上了眼,以期挨手板时疼痛有所减少。
十五岁的花样年纪,手白指长,就是这人……她最初留给他的聪慧越来越弱,直至今日连奕才发觉,她有些笨!
左手心有东西轻微下压,其后再无动静。余菀忐忑地睁眼去看,那手心里托着的是饴糖,和今日巳时从匣子里取出来的一模一样。
她褪去惊慌失措,对此甚是无语。
“不算全无长进。”连奕气定神闲地道,“该罚的罚,该赏的赏。好生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