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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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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炎夏方解,秋意未侵。
招远西门外三十余里的山道旁,一间简陋的茶棚在数株合抱的老树间撑起油布,三五副桌椅一摆,旗招一挂,便卷下三分凉意。茶棚主人笑脸曾一如既往地拢数着陶罐里的银钱,一边将凉茶流水般递出外间去,远远望着,树荫下傍他茶棚暂歇的大小车队和行人绵延出足有半里,面上的笑容也愈是见深。
俄而耳边忽响起一个陌生的客音,随即一袭青衫撞入眼帘:“老板,一壶凉茶。”
“客官稍等。”笑脸曾挂着几十年不变的笑脸,应声捧出一只沉甸甸的圆肚茶壶,环视场中,恰见一桌客人离座,便将那青衫人引到空桌上去,抹巾一扫,桌面上东零西落的花生和瓜子壳就一股脑拂到地上,翻过茶碗利落地斟了茶,道了声请,就待离开,却不想那客人摘下竹笠,露出既温而厉的一张熟悉面孔来:“曾老板,生意兴隆啊。”
笑脸曾面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心道怎就遇上了这位不好惹的阎王,面上随即堆上些敬畏和谄谀的神情,声音也低如蚊蚋:“原来是唐公子驾临,小的有眼无珠,未曾迎驾——”
他话音还未落,那唐公子已将左掌一翻,立将一张墨子朱印的票据押在桌上,草草一扫,便觑见纹银千两的字样。只听得对方的声音也低,意态闲闲,目光落处,却如刀锋砭骨:“曾老板无须如此小心,唐某此行不是来拆贵店的门面,而是来与曾老板谈生意的。”
曾氏茶棚不仅仅是间茶棚,这原是□□上人人皆知的秘密。
老板姓曾名海,原是海寇出身,不惑之年洗手登岸,赖道上的关系在招远县西开了间小小茶棚,明里贩卖茶点糕饼,供往来客商歇脚,暗地里黑白通吃,占尽一省地利,买卖消息。因其平日里待人接物均笑面相对,就连下一刻就要挥刀斩杀的肥羊冤鬼也不例外,故人送绰号“笑脸曾”,也称“笑脸凶徒”。大多数不知晓内情的人,只道他是秉持了和气生财的商人性情,两面逢迎做好人罢了。
然而二十几年下来,这条堪称黄金道的官民要道上至今仍只曾氏一家茶棚能长久经营,个中缘故,绝不是“和气生财”四个字所能囊括。官府需要他作暗哨,而□□中人又需要他提供的消息,只要他的舌头还没断,就永远是受黑白两道护持的香饽饽,无人敢打他的主意。
但是一种人例外,那就是唐玉竹这样的人。
既不买官府的账,又于□□树敌无数。三年以来,黑市上取唐玉竹头颅的红赏已飙升至万两高价,但他依然还活着,甚至可以如今日一般在山东一流的消息窟中招摇过市,而不担心暴露行踪。
笑脸曾几乎可以肯定,只要唐玉竹想,下一刻就可以将他的首级高悬在招远县的城楼上,再大摇大摆拂袖离去。
“智能天纵,武功奇诡,亲故皆无,心狠手辣。”
——这是江湖上针对这两年唐玉竹的行事,综合所有材料后得出的结论。
所以他不想惹唐玉竹。
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惹上这样的煞星。
见笑脸曾迟迟不答话,唐玉竹长眉微挑,眼里透着危险的锋芒和笑意:“交易交利,曾老板只要将唐某需要的消息吐出来,他日也自可以将唐某的行踪卖与旁人,我绝不找曾老板的麻烦,这样可好?”
对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笑脸曾若再不买账,就实在不识好歹了,于是信手拖过一张长凳在唐玉竹旁边坐下,视线谨慎而谦恭地收起来,既不去盯那银票,也不直视唐玉竹的眼睛,面上依然堆笑,就像他接待任何一位客人时笑的那样:“唐公子请问吧,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一滴水沿着壶嘴的曲线流向壶底,滴在桌上,洇开小小的一片。
唐玉竹用余光盯着那滩水,银票微微翘起的边缘距它不过三寸,仍按下指尖不动,声音澈如湍水:“老规矩,一个问题,我出五百两银子,你若答得闪烁其辞,不合我意,我只付五百两,若我满意,则剩下的五百两,权作谢礼。”
笑脸曾微微点头,全不意外。
唐玉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同时低声道:“我要找一对姐弟,识字,江淮口音,长姐十九岁,弟十三岁,六年前迁葬父母灵柩到此,原姓沈,也可能改姓陈或姓贺。”
笑脸曾的视线微微一跳,抬头瞥了唐玉竹一眼,而后略一沉吟,便答:“招远有一对姓陈的兄弟,兄十七岁,弟十三岁,江淮口音,六年前移葬父母于城郊,每逢清明,都会出城来扫墓上坟。”
唐玉竹饶有意味地一眼瞥过来:“哦,兄弟?”
笑脸曾点头表示肯定,又补充一句:“那位兄长眉目颇有些清秀,卖字为生。”
唐玉竹展颜一笑,心下了然。
这时那一小滩水渍因着桌面的倾斜,已近银票一角不足一寸,唐玉竹不动声色地撤开手,指间洒下几枚铜钱,不偏不倚恰落在水渍边缘,成一道防坝,将银票牢牢护在水渍之外。
笑脸曾的瞳孔为之一缩。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洒至少有三个意思:第一是你的回答我很满意,所以这一千两银票是你的了。第二是你这银子赚的光明正大,如有人对你不利,我唐玉竹自愿做这挡灾的水坝。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银票是买消息的钱,铜钱是买茶的,我不占人便宜,茶资付讫,钱货两清。
然后唐玉竹就要走了。
他随身连一只行囊也没有带,只一个人,一顶竹笠,一把折扇,所以当他一只脚已迈出茶棚大门的时候,盯着那几枚铜钱发呆的笑脸曾突然抬起头道:“唐公子——”
唐玉竹应声回头,那曾老板却忽然像是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沉默着,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唐玉竹静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还带一弯冷笑,幽深的眼睛仿佛早已看穿所有他想说的,和他现在之所以不能说出来的理由。
想到这里,笑脸曾低下头,低声道:“唐公子慢走,这时上路,日落前必能赶到招远城。”
唐玉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又迅速而完美地敛了去,转身戴上竹笠,踏上山道,就又变回了那个丝毫不引人注目的普通行客。
笑脸曾弯下脊背,佯作收拾桌面将那张千两面额的银票收在怀里,又低下头小心捡那几个茶渍上的铜板,动作竟比收起那张银票还要小心。
“曾老板似乎是心软了?”有声音穿透背后的布帘而出。
“他不问,我如何能答。”笑脸曾手下的动作没有一点迟滞,气定神闲,“我倒觉着他早已有了警觉,甚至连今天这一问,都是试探我的。曾某只奉劝褚爷一句,像唐玉竹这样的人物,若是不能一击必杀,还是不要引为敌人的好。”
二
然而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连虎须都敢捋的,眼前这东瀛人就是一个。
唐玉竹停住身形,右足稍微后撤,指尖已抚上腰际黑金折扇的缘角。这是条极偏僻的巷子,耳边集市的人声都渺远得紧,脏污破败,少有行人往来,他为躲避一辆故人的马车才退入这条巷子,但有些人的动作明显比他更快,甚或连那辆马车的出现都是对方早已计划好的,为的就是将他迫进这条人迹罕至的巷子来。
在这样的一条巷子里,无论是密会还是做杀人的买卖,都远比其它地方要方便且安全得多。
就在唐玉竹准备动手硬闯的前一刻,这位拦住他去路的黑衣人忽然曲下一膝跪地,将头重重一点,用蹩脚的汉语道:“在下奉光姬公主之命,请唐公子移步一叙。”
唐玉竹的眼睛渐渐眯成危险的弧度,只是掩在笠沿之下,看不分明:“你是服部鹰丸?”
黑衣人应一声“是”,仰抬起头,唐玉竹这才从他面庞的轮廓里窥见三年前熟悉的几分样子。吉野家臣,年少英发,三年不见,五官都磨出成熟的轮廓,唯独一双坚定的眸子,依旧如昔。
只见他俯身半跪在地,重复道:“在下奉命,请唐公子随我移步。”
唐玉竹的眼角有些许细微的颤抖,似在忍怒,又似忍辱,沉默半晌,忽而似笑非笑地斜睨过来:“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会走进这条巷子?”
服部鹰丸也不迟疑:“因为唐公子望见了光姬公主的马车。”
唐玉竹冷笑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并不想去见她。我唐玉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只要我不想做的事,就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去做,你也一样。”
服部鹰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首道:“我知道唐公子不想,也知道自己不是唐公子的对手,但公主既有命下,我服部鹰丸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完成公主的使命。”
在唐玉竹的瞪视下,服部鹰丸第三遍重复他此行的目的——
“请唐公子随我移步一见光姬公主。”
“你——”
唐玉竹攥紧了手中折扇,盛怒之下仍生生忍住没有出手,他不想与这个年轻人动武,无论是为了光姬公主,还是另一个与他交情短暂的朋友。世人都道唐玉竹无亲无故,冷面无情,却不知他也有为情义所缚的一面,譬如现在,服部鹰丸以这点情分作挟,他就偏偏拿对方没有办法。
愤而拂袖,唐玉竹转身便走,服部鹰丸反应奇快,唐玉竹才迈出半步,一柄漆黑皮鞘的武士刀就已横在身前。
唐玉竹目光一厉,手中折扇疾格,以内力荡开刀身,两物相撞,竟隐有金石之声。
服部鹰丸当即变招,改拦为劈,力削唐玉竹下盘,刀虽未出鞘,刀意已然砭人肌骨,携疾风骤下。唐玉竹于半空一个轻巧翻身,险险躲过这一击,他的扇短,不似武士刀及远,便取揉身近搏,力求将寸短寸险的原则化入招式,人在半空,折扇如剑刺出,直指服部鹰丸眉心。
这一刺若是遇上寻常人,必定避无可避,在额上穿一个洞来,但服部鹰丸的身手确非常人,掌下发力,唐玉竹的扇尖立时“叮”的一声咬在刀颚之上,这一撞两人都用了七八分力,臂上皆是一麻。
服部鹰丸正暗自庆幸于躲过一击,却见唐玉竹在竹笠下得意地冷笑,心下一惊,与此同时那合在一起的折扇忽而“唰”地展开,在他的眼前划出一道黑色的直线。
此前,服部鹰丸只留意到唐玉竹的折扇分量不轻,此时折扇在眼前一展才发现,它的每一根扇骨竟都有一个微妙的厚度。
瞬息之间,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自扇骨中激射而出,直取服部鹰丸胸前三处大穴。
极险。
服部鹰丸断喝一声,使个千斤坠往后急倒,三枚牛毛针擦过衣襟险险掠过发顶。
再起身时,却发现唐玉竹已借此时机疾退丈余。
针无毒,也不是杀招。
这针只为阻他一阻,好得隙抽身而退,服部鹰丸的武功在这三年中确有长进,但若想留住唐玉竹,还远远不够。
眼见唐玉竹的身形就要掠出巷口,那青石阶上却忽然又站出来一个人,一个不年轻却也不年长的人,黑衣束发,眼中充满着悲悯和坚毅,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堵墙,一块坚石,令人望而却步。
他手上没有刀剑,甚至连个防御的动作都没有,就那样地闲闲站在巷口,微笑着看疾掠而来的唐玉竹。
他的目的和服部鹰丸一样,都是想将唐玉竹留在巷内。
服部鹰丸用刀来挡,没有挡住,所以他出面,他选择用肉身去挡。
连刀都挡不住的人,肉身难道能够挡得住?
但他的确挡住了。
唐玉竹的身形骤停,折扇横在巷口那人要害三寸之外,却如同被胶住一般刺不下去,气息浊乱,竹笠阴影下的眼睛也已由方才的冷厉渐渐压抑成痛苦和挣扎之色。
仿佛记忆深处陈年的一道疤,忽然被这人的眉眼揭开,血淋淋翻到面前来。
在他的身后,那辆绘着菊花纹饰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巷外,车前的灯笼惨淡的白,侧窗的百叶帘低垂,里面大概坐了人,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仿佛在等他慢慢走过去,又仿佛一道隔膜,横跨三个寒暑春秋的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
三
唐玉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很多个梦里,只有一个极模糊的背影,任他如何呼唤都故我渐行远去。
直到他被胡惟庸收留,以义子之名抚养,才第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度,然而胡惟庸只是看中了他卓绝的习武天分,多年培养,不过是为了将他打造成一把锋利的刀,作为铲除异己的工具。
他在成长中慢慢看清了这种关系,又难免自欺欺人于那种虚幻的父子亲情,直到他的利用价值被耗尽,一纸必杀的命令,才将他从这种自欺中彻底拔除出来。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亲情,也比任何人都恐惧于亲情破灭时带给人的幻灭感。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唐玉竹是奉命伪装成夕雾才来到光姬公主身边的。
那时他还是胡惟庸的义子,自以为拥有父爱,但是当他面对一个失去亲生骨肉二十余年的母亲,尤其是以这个母亲亲子的身份出现的时候,面对光姬公主汹涌而来的关怀,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竟只能以一个虚假的身份去面对。
那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夜里会不会着凉,第一次有人愿意打扇哄他入睡,第一次有人为他唱一曲摇儿歌,而这些都是胡惟庸从来没有给过他的,是往日里连肖想都觉得奢侈的。
现在他拥有了,可这种拥有却比从前的寂寞和孤独更令人痛苦。
因为他深知这份母爱建立在欺骗的立场上——如果他真的是夕雾,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可他是唐玉竹,他无法在窃取旁人母爱的同时还能泰然自若。
他心软、善良、仁慈、真诚,这些他以为早已被自己弃如敝履的东西,此刻却悄然从他的骨血深处浮现出来。
谦谦君子竹有节。他无法坐视光姬公主与丁冲母子相残,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自曝身份,救下丁冲的一条性命,然后强迫自己回到真实,回到没有虚假温暖的寒冷里,抽身远遁。
他本就是属于寒冷的,因为他本该自始至终都一无所有。
“母亲,如果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还会疼我吗?”
“你怎么了,怎么会有此一问?”
“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傻孩子,问傻话,你当然好。”
“我哪里好?”
“你——”
“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性,我的为人,你都一无所知,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而疼爱我,如果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根本就对我不屑一顾!”
他入魔一样地嫉妒丁冲。
嫉妒他有一个深爱他的母亲,一个肯为他牺牲性命的父辈,而自己没有;自己小心翼翼像捧着一朵玻璃花一样贪恋着的亲情,丁冲却有任意选择接受或者毁弃的权力。
那是何等绝望,何等悲哀,丁冲不明白,这于他已是成了恶业的魔障。
他逃他避,是想为自己再留一点尊严,宁可在胡惟庸的绝杀令下流离江湖三年,也不愿意再去面对那段残破的过去,一掌掴,一鞭笞,就是满目的血。
他用冷漠和无情来伪装自己,就像丁冲最初见到他时的样子,像一只刺猬艰难地蜷起身子,将锋利的刺都向外张露。别人都道他心狠手辣,连唐玉竹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本就是个极心狠手辣的凶徒、杀手。
他只有更真实,只有越来越真实。
“丁冲。”唐玉竹的声音冰冷如隆冬冻结的河流。
——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讽刺。
“你不该来拦我,也没有立场拦我,更不该赤手空拳地来拦我。”
——那是我生平听到的第一首摇儿歌,宛如天籁,可是哼这首歌的人,是你的母亲而不是我的母亲。
“你把我唐玉竹当成什么人,一个任你支使差遣的可怜虫?”
——你和刘伯温情同父子,我和胡惟庸也以父子相称。
“我也是一个人,但凡是我不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你也不能。”
——可是你只喊刘伯温老爷子,他就可以为你牺牲性命。
“所以请别再逼我,否则——”
——而胡惟庸,我喊了他二十几年的父亲……
“我并不介意让你我之间的任何一个变成一具尸体。”
——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我的命!
“丁冲!”
唐玉竹的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灵魂中撕裂出来,极轻的,也极凄厉的,从颤抖的唇齿间破碎流出:“你听明白了没有?”
四
丁冲没有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唐玉竹锋锐如剑的扇骨边缘距离他的咽喉不过三寸之遥,只要稍稍向前一递,或是按一按那夺命细针的机括,丁冲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但他的手却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指下的杀招也迟迟不能发出。
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他发现自己亲近的人似乎都已学会了利用他的软弱来胁迫他,服部鹰丸如此,丁冲也是如此。
笃定自己不会下手杀人,所以愈发有恃无恐。
俄而丁冲轻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们不该如此强迫你,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将你留住。这两月来,我们追随你的行踪一路向北,却一直未能与你打一个照面。我知道你在躲,可逃避却是所有行为里最没用处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温柔,小心的,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白兔:“当年若非你执意劝说,我和母亲也无法解开心结坦诚相对,你救过我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我是非常感激你的。那时你走得匆忙,我和母亲都没来得及同你好好道个别,这一次,母亲放下吉野城的事务特意来中原寻你,我们打探后才知道,胡惟庸的绝杀令已演变成□□最高的悬赏红令,而你至今还没有死,母亲庆幸之余,又难免忧心如焚。”
唐玉竹的眼睛被竹笠的边缘遮住,唯独紧抿的唇暴露着他内心深处的苦痛和纠结。
“母亲很关心你。”丁冲的声音甚至带有一点蛊惑的味道,“母亲说,他曾经给你承诺,即使你不是她的儿子,也愿收你作螟蛉义子,给你一个家。所以,玉竹,别再逃了,母亲想见见你。”
狭巷一时陷入死寂,丁冲在等唐玉竹回他的话,服部鹰丸也从小巷的另一头缓缓走近,不动声色地封住唐玉竹的所有退路,只是后者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他的行为。
主街上的喧嚣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却遥远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然后唐玉竹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终于笑出眼泪来:“丁冲,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逃。”
“你觉得我是在逃避什么?逃避你们的责难,被欺骗的报复,还是顾及那万两红赏可能为我带来的危险吗?不是的,你不明白。光姬公主是一个好母亲,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母亲,但唯独对我唐玉竹来说不是;天下任谁都可以去做光姬公主的儿子,但也唯独我唐玉竹不行。这些年来,我无亲故傍身,自觉活得比这世上的人都潇洒快活,我已经不需要了,很多东西固然美好,但没了它们,也并不是就活不下去。”
“所以,丁冲,不要把你自己以为的东西强加在我身上。”唐玉竹向前迈近一步,笠缘抬高至眉,露出竹笠下一双略微泛红却忿意决然的眼睛,一字一句自齿缝间迸出——
“我唐玉竹不需要任何人来怜悯。”
说完这一句,唐玉竹便头也不回地从丁冲身侧走过,丁冲的背后就是主街,一旦让唐玉竹进入人群,就再也没有人能将其拦住。丁冲没有拦,但是他偏过头,在唐玉竹与他擦肩而过时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唐玉竹的脚步就停了,像劲竹忽然扎了根在岩缝里,再挪不开一寸步子。
丁冲仍旧用悲悯且坚定的目光望着他,唐玉竹握扇的手已经暴起青筋,头深深地低着,用力到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但他仍未回头,整个人都僵在丁冲那句话的余震里,那句轻而易举撕破他所有伪装的真相。
丁冲说: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唐玉竹,你只是在自卑。”
五
暮色下的白色马车安静得出奇,驾车的马不时踏出焦躁的步子,不悦的响鼻声在喧嚷的人声中被迅速淹没,有风迟疑地吹起车前黑白交采的布帘,又灌进车内,将帘幕绞成凌乱的一片。
唐玉竹的声音再响起时,已经是略显平静的哽咽,带点沙哑,但那种刻骨的凌厉却消散了,只剩下无力和空虚:“其实光姬公主根本就不在马车里对不对。你们只是以它为幌子,来制造接触我的契机,如果我听信了你的话,走上马车,立刻就会被控制住,然后被你们带去光姬公主的落脚处,或者你们需要的其它任何地方。”
丁冲没有反驳,因为唐玉竹并没有说错,所以他沉默。
“但是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随便为别人做决定,即使你觉得是为了那个人好,也应该先问问他愿不愿意接受,呵。”唐玉竹的声音很轻,所指却极尖锐,“刘伯温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唐玉竹,你不要拿老爷子做文章——”
刘伯温是丁冲此生最敬重的人,何况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唐玉竹将矛头指向他,任丁冲脾气再好也难免染上三分火气,语气也随之强硬起来:“我此刻站在这里,就是在询问你的意思。”
唐玉竹也拔高了声调,毫不示弱:“可你却是在用揭人伤疤的手段来胁迫我。”
“我何曾胁迫于你!”丁冲快步绕到唐玉竹身前,满腔的怒火却在撞见对方蓄满泪水的眼睛时又消散殆尽,语气也再次柔软下来,“玉竹,我没想胁迫你,也不想逼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母亲很想见你,我也想听你亲口做一个决定,如果你不愿意,我自然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唐玉竹却向后退了一步,缓缓摇头:“丁冲,你直到现在,都还在说‘如果’我不愿意。”
“我从高邮开始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于是弃水路为陆路,经兴化转道北上。”
“这几个月来,我刻意避开你落脚的驿站七次,留下假消息引你转往岔路三次,即使是今天,我回避绘有菊花家徽的马车,甚至与服部鹰丸交手……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些都算不得是我立场鲜明的答复?或者在你的眼里,只要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就意味着我从来没有做出过决定?”
丁冲闻之语塞,他自问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错,但此刻听唐玉竹所言却偏偏无法辩驳。
这世上就是很多事情,是言语难以分得清孰对孰错的,他想为母亲寻回唐玉竹,将他带离中原的虎狼窝,原是好心,但唐玉竹以他的视角选择躲避,也并没有哪里是错的。
“你说你不想逼我,可你所做的这些事又有哪一件不是在逼我?”唐玉竹仍然在笑,但这笑容里却掺杂了太多自嘲和悲哀的意味,令人不忍与之对视,“好,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意。”
“丁冲,你满意了么?”
——千里追迫,施诈设计,有恃无恐,言过诛心。
无论他的初衷是否出于善意,但当这些小心翼翼的布置被彻底翻开来亮在台面上的时候,丁冲就已经知道,自己今天没法子再带走唐玉竹了,所以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无论你什么时候做选择,最后选择什么,都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我的确不该如此逼你的。”
然后丁冲就走了,和随他而来的服部鹰丸一起。
他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因为他知道唐玉竹此刻也已经听不进任何东西。
答答的马蹄声终于在耳后消失,唐玉竹这才踉跄着靠上一侧的巷壁,额前突突急跳,头疼的旧患竟又隐隐发作起来。他匆匆自怀里摸出一只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乌黑药丸,仰头吞下,然后静静等待这阵眩晕过去。
日已西移,熏黄的阳光斜斜照进小巷的边角,街上的人潮渐转稀落,从唐玉竹所在的位置望去,已有许多摊主在收摊归家。
嘴角绽开一抹苦笑——
看来他今天注定做不了任何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