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牧四

33、九婴

　　两人对峙，正如夏社武祭，又根本不同。
　　但见冼华殿下神色苍白，负手而立，眼神定定地只是望向今萤。
　　今萤却傲然道：\"今日之易水寒君，全拜冼华殿下一手抬举。殿下意图力挽狂澜，恐怕太晚了吧。\"
　　殿下面色一黯，道：\"陆离，我负青丘，不曾负你。\"
　　今萤冷笑道：\"不管你是信我逆天改命，还是借我祸世殒家。\"手一扬，便有一块白巾飘落殿下手中，听得今萤道：\"此物还你，从此陆离不存于世。\"
　　殿下却怔怔道：\"陆离，是太晟真人为你取的字……\"
　　今萤一皱眉，只听殿下继续道：\"太晟真人曾为你求巫仙祝祷。从读到那封信起，我便知道，今正之子名萤字陆离。\"
　　今萤无言以对。阿爹昔日取字给自己，平日从不使用，逃亡中才被自己化为假名，不想千里伏线，正中青丘线索。只得苦涩质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殿下道：\"是。\"
　　今萤怒喝：\"那你为何不说？\"
　　殿下静静道：\"你对我，可曾有半句真话？\"
　　今萤一滞。的确，从名字到身世，再到命数，自己步步为营，从未据实以告。可是，自己小心翼翼，只为保命；殿下处心积虑，却是要害己祸世！对这等歹人，无需多言。今萤手持白刃，直劈殿下门面，叮的一声，被长风抵住。两剑相持不下，白刃的寒灵竟被压制，陆离臂力不及，只得双手持剑，咬牙顶住，暗中催动咒语，令冰玲珑赶回相助。却听殿下轻声道：\"陆离，对不起。\"
　　今萤猛地撤身，换手劈剑而来，道：\"不用说这种话，受死便是。\"
　　又过几招，今萤渐感寒气涌起，知冰玲珑前来协助，不由得信心大振，殿下剑法滴水不漏，再次相持，殿下道：\"陆离，放手罢。如此下去，必出大祸。放手罢！\"
　　今萤冷笑道：\"用阳灵杀人，便是正人君子，用寒灵杀人，就是祸世殒家。我便看不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嘴脸！\"出手便欲置人于死地，借着冰玲珑寒气，白刃越发凌厉。殿下从容应对，长风阳灵醇厚无穷，遇强则强。
　　正是打得难解难分时，山间忽传巨响，今萤猛地回头，但见一道黑烟轰然腾空，正是方才冰玲珑所凝白霜的位置，不由得心下一惊，脱口喊道：\"冰玲珑！\"再感白刃，果然寒力折损大半。
　　殿下及时收住长风，皱眉道：\"走。\"御剑便走。
　　今萤一愣，连忙跟在后面。白刃灵力减退，御剑略感勉强。抵达黑烟起处，只见一幽深洞窟，不见殿下身形，显然已进洞查探。今萤召唤冰玲珑，略感洞底响应，却无法将其召出，只得小心御剑，降入窟内。还未适应黑暗，便见一火焰迎身而上，若不是被殿下一把拽开，险些躲闪不及。
　　见窟璧起伏中有方黑石突起，两人落在其上，方才缓过气来。今萤探头，只见一只巨兽身上烈焰滚滚，脚下岩浆涌动，映得窟壁一片赤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道：\"这是……？\"
　　话音未落，那巨兽猛地暴起，身形竟大了十倍，探出九个头颅，严严封住窟顶，似是要将两人活活闷死在窟里。今萤顿感窒息，起身御剑。
　　殿下一把将其摁住，道：\"别慌！\"
　　今萤厉声反驳：\"如何不慌！那兽再大一点，我们就无立锥之地了！\"
　　殿下道：\"无妨，身形自会减退！\"
　　果然，须臾之间，那巨兽身形竟恢复原状。
　　今萤皱眉道：\"你知道这东西？\"
　　殿下亦眉头紧锁，道：\"未曾见过，观其形状，应是炎魔九婴。\"
　　今萤问：\"既是炎魔，为何吞下冰玲珑？\"说罢催动法术，欲调集寒力压制炎魔。法力既动，炎魔身形却陡然增大数倍，火舌四起，险些将今萤卷入口中。
　　殿下勾住今萤手腕道：\"切莫造次。\"
　　今萤再不敢轻举妄动，揪心望着炎魔身形闪动，时大时小，冷冷道：\"必须杀了它，才能取回冰玲珑。\"
　　殿下道：\"九婴是热灵所化的神兽，蛰居地底，常年酣睡，庇护地元，不得斩灭。\"
　　今萤大怒：\"现在还说这种废话，它醒都醒了，不杀了它，难道咱们坐以待毙？\"
　　却见殿下面映火光，异常严肃道：\"九婴醒转，非同小可，定是外力相逼，或许，就是因为冰玲珑。\"
　　今萤冷笑道：\"什么事情都怪在寒灵头上，我竟一点都不意外。\"
　　殿下懒得跟他分辩，只叮嘱道：\"再动寒灵，必将葬身火海。你协助我一同压制九婴，帮它吐出冰玲珑，才是上策。\"
　　今萤倒不犹豫，持剑稳稳问道：\"如何压制？\"但见巨兽九个头颅起伏明灭，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略一沉吟，一字一顿道：\"擒贼擒王。\"
　　殿下道：\"正是。你我二人无法控制九个头颅，必须攻其要害。\"
　　今萤探身，见九婴长颈曲折盘绕，牢牢覆盖住一个小小身躯，心下了然，道：\"我阳灵有限，只能作调虎离山，掩护你一击必杀，如何？\"
　　殿下道：\"无妨。\"指尖探上今萤太阳穴，缓缓注入阳灵，道：\"扶风掩护，白刃攻心。\"说罢擎起长风，竟不是御剑飞升，而是舞剑作法。洞窟之中，金风顿起，萧然扑面，火焰被起卷裹驱散，一下消了数仞。
　　今萤惊异方察，九婴头颅长颈无由火焰凝成，难怪身形时大时小、灵动不息。殿下此举，竟是要将火焰系数散尽，以便自己攻其实躯，便不再犹豫，御剑而下。待九婴身躯露出，一把将白刃捅入其中，只听叮地一响，似是撞上硬物，便知是冰玲珑了。
　　九婴吃痛翻滚，今萤躲闪不及，险些坠入岩浆。勉强御剑而起，再度召唤冰玲珑，只见寒珠转为赤红，循着伤口滚出，落进今萤手中。今萤心情大振，正欲逃离，不防九婴没了寒珠抑制，增大数倍，腾空而起。情急之下，今萤再次将白刃埋入九婴，趁其吃痛瞬间，跳回方才所站的黑石，任凭巨兽东挪西窜，只等它精疲力竭，取回白刃。正要松口气，不防九婴忽地暴起，扑至面前。
　　此时今萤既不能动用寒灵，也无白刃防身，手足无措跌落在地，正要呼救，便见殿下挡至面前，将扶风仙剑一举劈入炎魔身躯，九婴方才瑟缩而逃。
　　窟内一阵寂静，两人均是气喘吁吁。相视良久，今萤道：\"可惜了白刃。\"
　　殿下倾身将其扶起，道：\"生阳鼎不在此处。\"见今萤龇牙咧嘴，仍将指尖抵上今萤太阳穴，为其补充阳灵。今萤推开道：\"无妨，出去再说。\"却见九婴一只头颅飞起，直扑殿下背后，刚要出言提醒，殿下已回身拔剑，流畅斩落九婴头颅。
　　长颈骤然退去，殿下身形却晃了几晃，将将倒地。
　　今萤本能地上前扶住殿下，探身查看，只见白刃滚如烈焰，正插入殿下胸膛，方知那妖物竟驱剑攻击。
　　他猛地松手后退几步。只见殿下跌落在地，勉强睁开眼睛，喃喃说道：\"陆离……\"
　　今萤一边后退一边无措摇头道：\"我……我去找人……\"
　　殿下道：\"留下……\"
　　今萤却不再犹豫，拿起长风御剑而上，冲出洞口，正遇一队人马赶来。
　　为首的姑娘双目通红，强忍悲戚，问道：\"道长，这下面……\"
　　今萤慌乱道：\"殿下……仙君出事了……\"
　　那姑娘皱眉道：\"仙君正在赶来会稽……\"
　　今萤一时茫然，道：\"冼华殿下在窟里，受了重伤。\"
　　那姑娘神情方转了然，道：\"谢道长送信，我们速去营救。请您在此休息，稍后下山安顿。\"声音沙哑却坚定，接下今萤递过的长风宝剑，略约一拜，御剑而去。

　　今萤不敢耽搁，拔腿就跑，刚刚躲开众人阻拦，便见青丘的九尾狐家徽遥遥出现。他闪身躲在一旁，心中暗自思咐：\"冼华殿下已经不是仙君了……此厢来的，莫非是丘路？\"忽然想起，殿下两次为自己输送灵力，手上竟未一无所佩。

　　殿下……果然还是遭了报应。作那般惊人之语，活该被驱出青丘。可惜降为布衣，仍乱管闲事，终于落得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所谓天道好轮回……

　　今萤如此劝慰自己，终于还是说不下去，瘫坐在地。
　　殿下胸口插着白刃……如果救不回来，我百口莫辩……
　　生阳鼎……不在这里……
　　害死爹娘的凶手……到底是谁？
　　刚才那姑娘是谁？为谁而哭？
　　自己对同门出手了，明知道他并无干系……
　　姑姑……云宅……
　　这些天，我都做了什么？

　　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手上不知不觉沾了那么多的血。
　　殿下的，好多次；会稽的，好多人；姑姑家的；还有那唤做九婴的神兽，无知无觉被吵醒，又白白挨了那么多剑。
　　好像每次都有十足的理由，加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殿下说：\"对不起。\"
　　殿下说：\"如此下去，必出大祸。\"
　　已经不是殿下了，已经是一介草寇，和自己一样，连家都没了……
　　此时自己说\"对不起\"，还有人会听吗？
　　不会了，大祸早已炼成，这祸患的名字，就叫白冰鬼。

　　恍惚间，今萤踉踉跄跄地起身，竟不知自己往哪里走。
　　这世间并无白冰鬼的容身之所，家人、亲人、恩人、朋友，一无所有……既无目的，何须寻路，不拘走向哪里，只要走便好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绊过石头、划过草叶、夜色渐沉，月亮却藏在云后，不为陆离投下半分明亮。那也无妨，本来无需看路。
　　忽地脚下一陷，陆离顿知自己所在。沉沉黑暗中，面露欣然，继续向前走着，走着，直到巨大的浪头将自己吞没。
　　冰玲珑涌出淡淡寒光，凝水成冰，冻入地下。
　　这里，才是白冰鬼应得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