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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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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内,屋里安静得竟有丝诡异。
林邈把安珺的最后一句话放在自己的舌尖上滚了好几次,这才愣愣地反应过来这本他偷偷借来看的、笔触稚嫩的、甚至还没画完的漫画,出自于眼前这个正盘腿坐着的人。
由于大脑的反应速度过于慢了,刚才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在一瞬间纷纷涌到他的唇齿之间——
安珺为什么要画这个漫画?
为什么这个漫画只画到了一半?
为什么这漫画会被视作“违禁”读物?
顾衡在看见这本书时,怎么会那么生气?
那空落落的垃圾桶……
安珺是这本书的作者,他自己又为什么要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当林邈问起时,他又无足轻重地重新把漫画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
这些问题齐刷刷撞击着林邈的声带,强迫他说出点什么。
但此时他又想到了林平生告诉过他的为人处世哲理之一:
与人沟通,千万不能过于直接,要委婉。
所以,林邈听见他自己的嘴巴丝毫不受控制地说道: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呢……哈哈。”
相当干涩的“哈哈”成为了他满心疑惑的拙劣伪装。他甚至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他“哈”得有多么牵强跟难看。
安珺问道:“……我是不是画得很难看?”
假如苍天有眼,那么苍天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林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还行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补充一句:“跟我的水平差不多。”
“那看来我画得还挺不错的。”安珺说完,自己都笑了。
林邈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垫着他的下巴,他就这么拧巴地坐着,“可是我的物理老师不喜欢。”
“他要是喜欢就怪了。”安珺不以为意。
“他的眼里……容不得漫画?”
安珺撇嘴,“我画得不错,他却不喜欢。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讨厌这个漫画。”
林邈可真是讲了句正确的废话。
不过安珺没有说他这是废话,反而顺下去说道:“没错。”
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讨厌一样东西呢?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原因。
林邈望着安珺,脑海里闪现出顾衡的脸。
他说:“……看来是物理老师嫉妒你的多才多艺了。”
安珺垂头一笑,长长的睫毛之上是轻盈的光,睫毛之下是幽黑的双眼。
“可能是这样吧。”他回,“我跟顾衡也认识。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那么生气。”
“……你们是好朋友?”
安珺严谨地说:“以前是,现在就不是了。”
啊,这样啊。
林邈的目光直接而又大胆,不加掩饰地表达出他对于安珺少了一个好朋友的……遗憾。
“真可惜。”他喃喃道。
“可惜什么?”安珺问。
“少了一个好朋友啊。你们是吵架了吗?”
安珺仰起头,双眼里带着羡慕,“你们小孩儿跟朋友绝交,都是要吵架的吗?”
“大家不都这样吗?”林邈反问。
“那是你们小孩子。大人的绝交,有时候不需要吵架。”
安珺总是那么淡定,淡定到林邈甚至都开始猜测:安珺到了什么时候,他的情绪才会有特别大的波动或是起伏呢?
“你还记得卫河吗?”
林邈点头。
“卫河、顾衡和我,几年前被分配到同一个项目里。由于意见和立场不同,最终顾衡离开我们这个三人小团队。顾衡跟我,有太多方面的看法不一样,就连这个他也看不下去了。”安珺摇晃手里的漫画,“画这本书的初衷,仅仅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施里曼号而已。”
安珺口气平稳沉静。
对待一位与自己分道扬镳的昔日朋友,他也没有去评判顾衡的对错,只简单地说他们“不同”。
“安珺,那你会难过吗?”跟一个朋友绝交。
“说实在的,不难过。”安珺说道,“我们只是不同而已。”
“那这漫画,你不继续画下去了?”
安珺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手掌自然地垂着,指尖捏着漫画的一角,“不画了。就跟我放弃所有与物理有关的东西一样,这本介绍手册,我不会再画下去。”
安珺一个人坐在那里,外面的光透进来,四四方方地将他框进了一副优雅的画里。
可惜的是,有些寂寞了。
一个人要放弃之前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学习和钻研,又与好朋友生离死别、分道扬镳,静默无声地坐在书架的角落。
林邈想,换作成自己,又会怎么做呢?
他暂时想不出来。
只能隐约地感受到,安珺身上的空气好像更重一样,一直压着他。
林邈微动嘴唇,“安珺,之前你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我爷爷教导我,做人要懂得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我洗耳恭听。”
他从椅子下来,坐到安珺对面,只见安珺已是乖巧地坐好,非常认真地等待着他的故事。
“……可能会很无聊。”顶着这番期待,林邈不由得提醒道。
“没关系,从来都没有人说要给我讲故事呢。”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跟我爷爷。”
“我记得我小时候吧,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我爷爷问我考试考了多少分。”林邈停下来,学上次安珺的方式,设置了一个互动,“猜猜看,我考了多少?”
安珺:“受批评老师看起来很机灵,我猜……99?”
“对!就是99!可以说是我短暂的读书生涯中的巅峰时刻了!”
“爷爷没有奖励你吗?”
“当然有奖励了!上回我们吃过了两次的小饭馆隔壁,炒菜特别好吃。我走到它的门口,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牢牢地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爷爷问我,是不是想吃这个啊?我点头。我爷爷心情也很好,他认为我不愧是他的孙子,可真是太聪明了,于是二话没说,直接带我进去,刷刷刷地把点了半个菜单的菜。”
林邈讲得眉飞色舞,“里面就有我后来一段时间内特别特别喜欢吃的菜——鱼香肉丝。我吃了那一次之后,就久久难以忘怀。自那以后,每回放学,但凡我又想吃了,我就故意在我跟爷爷走到门口的时候喊饿,说自己饿得受不了的那种。我爷爷嫌我吵,只好带我进去。”
“再之后有一次,我又这样。我爷爷终于忍不住了。”
林邈说到这里,双臂环抱住自己,脸孔一板,模仿林平生:“你这孩子!你是往你的肚子里塞了个定时闹钟吗?怎么一走到这里,它就响啊?”
“我就喊饿,饿得扭动全身,蹲在地上不肯走。我爷爷没办法啊,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惯着我,他就带我进去了。”
“爷爷脾气不错啊。”安珺感慨。
“才不是。”林邈断然道,“他确实把我带进了那个饭馆,也点了菜,对我说‘你吃吧’。我很开心地吃了起来。我原来以为他会把我留在那里洗盘子呢,最后爷爷也付了钱。安珺,你猜,后来怎么了?”
安珺:“这我可猜不出来。”
“他天天带我去吃鱼香肉丝,一天吃三顿!都不需要我假装肚子饿得走不动,他都带我去。”
“唔……这不是好事么?”
林邈痛苦地摇了摇头,“在连续吃了十几天以后,我终于不想吃了,甚至一见到那家饭馆心里就发毛。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安珺笑着提醒:“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孩。”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我对鱼香肉丝的热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这么被磨灭了。我再也不想吃它了。”
“所以啊,安珺。你对你原来的坚持,可能就像我对鱼香肉丝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如果天天吃,也会腻的。倒还不如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安珺若有所思,“……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林邈一愣:“有这么明显吗?”
“非常明显。”安珺说,“不过……谢谢,你可是第一个安慰我的人。”
林邈很高兴,跟他说了声不客气。
但又后知后觉的想了想:安珺说自己是“第一个”安慰他的人,这也就说明——
安珺从前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事。
为什么没有呢?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安珺听他这么一番胡乱安慰,看上去确实轻松了不少。
忽然,林邈的内心产生了一个小想法,这个想法就跟猫爪子一下一下地轻挠过他的心尖。
“安珺,既然……”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是绕过安珺,稳稳地看向别处,“既然你没有听过别人讲故事,那从今天起,我给你讲,你……也给我讲,怎么样?”
说完,一阵热意在他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恰巧安珺也说没有人跟他讲过故事、安慰过他。
更何况,爷爷有时候懒得理自己。所以……
这个人就是安珺了。
安珺不是老师,也不是长辈。如果他同意了,他们就是朋友了。
林邈在心里想道。
安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好啊。不过,我认为我知道的故事应该比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