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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忆不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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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摆弄着手中的玻璃酒杯。暖暖的橘色光线照在杯子光滑的边缘,折射出我面无表情的脸。这是一个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傍晚,夜幕逐渐降临的时候,酒吧的灯光会从让人昏昏欲睡的暖黄瞬间变成诡谲的五颜六色,而我的脸也会突然充满盈盈的笑容,好像戴上了面具一般。
还有十几分钟就是上班的时间了,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响起来。我接了手机,懒洋洋地一声“喂”,只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跃入耳中:“林楠,同学聚会都开始了,怎么还不来?”
是高中时的班长陈磊。我恍惚记得几天前他似乎给我打过电话,为了毕业七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七年了,自从高中毕业后我便断绝了与一切高中同学的联系,天晓得他怎么搞到我的号码。他依旧是七年前热情洋溢的样子:“8月25号在喜乐大酒店的VIP包厢,一定要来哦,是李皓凡请客。”
李皓凡。时隔七年重新听见别人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一瞬间回忆翻江倒海。当时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打定主意不要去。七年来一直努力想要忘却的记忆,想要离开的生活,怎么可能让我去主动触碰。
然而这时却无法推脱了。我叹了口气,关掉手机。看来今晚又要请假了,这个月缺席太多,能不能拿到底薪都是个未知数了。
我抱着双臂站在公交站牌前,感受着夏季夜晚暖煦的微风。在这个不夜的城市,即使是午夜时分,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依旧不会从城市上空离去。我站在喧嚣之中,内心却无比平静,仿佛一个超脱世外的隐士,冷眼旁观这个世界。我记得李皓凡曾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内心就是孤僻,别人走不进去,自己也不愿出来。”该死,我何必再念念不忘这些呢。毕竟七年过去,我为何还要在意一个几乎已形同陌路的人的话,为何还要让他的话语烙在心里,烙出伤痕累累。
第一次见到李皓凡时,我十六岁。那天是高中报到的日子,我独自一人拖着重重的箱子,穿着牛仔裤和肥大的T恤衫,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当时李皓凡突然笑着出现在我面前,露出洁白的两颗虎牙。我愣在那里,只觉得这个瘦弱高个男生很是莫名其妙,直到他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才回过神来。后来,当我们熟悉到好似一个人之后,他说:“我那天很早就注意到你了,因为你一直是一个人,好像有一种拒绝一切的气场。”这句话后来一直被我品味着,尤其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
至少在当时,李皓凡还只是个善良单纯的小少爷。我很早就知道他与我不一样。这个白皙阳光的少年家境殷实,干净得像是温室里一朵娇嫩的花。他当然是花,拥有一个搞房地产的老爸,而我只是一个家庭普通的住校女生。每天放学当我灰头土脸地冲向食堂抢饭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坐上他老爸那台黑色捷达,优雅地从校门口绝尘而去。
中考成绩排名,我全校第三,李皓凡第九。所以在班里,我的排名是第一,他是第二。李皓凡对此一直愤愤不平,他来自泰市一中的初中部,从初一到初三稳居年级前五名,谁知中考时马失前蹄,居然一落落到二十几名。而我,来自泰市下属县区的一所小初中,借着老妈在学校里当老师的便利,呼风唤雨春风得意,从来没被夺走第一名。
自从报到那天有了交集,我们便越走越近,迅速成为了好朋友。那段时间我常常教育他,好汉不提当年勇。李皓凡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当然不及在县城初中当大姐大野惯了的我,于是常常在与我的争吵中落败,气得面红耳赤,然而又张口结舌,十分钟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我一起说说笑笑。
至少在第一次期中考试前的三个月里,高中生活很美好。我和李皓凡借着中考的优异成绩成为老师的宠儿,也享受到了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权。八卦流言传得很快,我和李皓凡成为老师和同学共同认为的“金童玉女”。当然,所谓“金玉”的形容不过是因为我们的成绩都很好罢了。然而我们都不是书呆子,爱玩爱闹,在这个崭新的地方进行了冒险一般的探索,颇有探险家的潜质。我们的足迹和笑声遍布整个校园,曾在晚自习时偷溜进漆黑的传说中闹鬼的生物实验室,也曾在午休时躺在图书馆的屋顶平台上晒太阳。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们越走越近,友谊迅速升温。
然而,谁也不会预见到,当友谊可能升温为别的什么之前,猝不及防的打击骤然而至。
如果李皓凡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惊讶。昔日的马尾早已不见,我剪了干练的短发,穿着廉价艳俗的套装短裙,厚重的妆容掩盖了眼中还残留的星点单纯。当我走进酒店包厢时,一屋子的人衣着光鲜整洁,衬得我可笑又寒酸。可是我不在乎。七年了,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脸皮薄性格倔的小女孩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到李皓凡旁边坐下。可恶,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整个包厢里就剩下他身边的一个位子。
李皓凡倒是很自然,他像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好友一样平静:“林楠,你的架子还真大。”
他变了。是的,从前的李皓凡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看看现在的他,西装革履,领带规规矩矩地打着,颜色也选的中规中矩。他的面容平静,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职业化的淡淡微笑,从前常常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然而眼神却变得更凌厉些。
他在打量我,我知道。
陈磊笑了,他的笑容还是像从前一样阳光:“李皓凡,你现在风光了,等不得人了啊。”李皓凡风光了吗?也是,他应该是接受了父辈的产业。其实刚入高中时他就已经很风光了,成绩优异的富家子弟,倘若不是不幸运地遇见我,也许会更风光,至少是享受更多风光的时间。然而不必问过程。结果是这样,那么命运,就是这样。
半个学期之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马失前蹄,居然只考到年级七十多名。李皓凡倒好,居然发挥出色,一下子考了个年级第一。这下我们的地位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皓凡成为了老师的心头肉,而我,则成了众矢之的,偶尔还是个极端的反面例子,一个退步的典型,一个不适应高中生活的笑话,一颗陨落的星星。在学校,我成为老师群起攻之苦口婆心的教育对象,班主任黑着脸质问我这三个月究竟在干些什么,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叹气,英语老师轻蔑地冷嘲热讽……在家里,同样是老师的老妈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收掉了我所有的武侠小说和游戏光碟。
而李皓凡,和我一起疯一起闹的李皓凡,依然做着那个乖男孩,贵公子,有前途的阳光少年。
这让我太不平衡了。起初,李皓凡还毫无心机地开着我的玩笑,然而当看到我真的生气了时,他倒是慌了。其实我生气得毫无道理,这个我知道。成绩退步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李皓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无法忍受的是,每个老师在对我的长篇大论的教育当中,总会有这样一句话:“你看你,带着李皓凡一起胡混,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倒是放在哪了?”
看,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成王败寇。在高中里,成绩好就可以对一切睁只眼闭只眼,随你兴风作浪;成绩一旦不好,立马把你打回原形。
从巅峰跌落到谷底让我无所适从,曾经的自信与自尊一同荡然无存。不知为什么,好像一蹶不振、每况愈下这样的词语像是咒语一般统统降临到我的身上。化学课上的提问,我总是张口结舌,脑中一片空白;数学卷子上的题目一旦转了个弯,便瞬间变成我眼中的陌生人;就连我一直拿手的语文作文也开始得到低得惊人的分数——语文老师说:“林楠,你现在写的东西,怎么这么悲观消极?”
我把这一连串打击的怨气,全部撒在了李皓凡的身上。那时我的想法如此理所当然——我在受苦,可是你是我最亲近的好朋友,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人幸福?
李皓凡倒是好脾气,一直哄着我。如果小测验的分数他比我高,我便半天不理他,他便细心地整理好错题答案给我。当晚自习前我心情烦躁不想吃饭时,他也会陪着我饿着肚子绕着学校一圈一圈地走。那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我自己陷在泥淖里,却还要拽他一把,让他也掉进这黑色的深渊中。
酒桌上的气氛拘谨又尴尬。其实我想用一个更直白的词,那就是装逼。高中毕业七年,大学毕业三年,混得好的同学应该已经步入中产小资阶段,处于恋爱状态,甚至已经结婚。我确实看到了几个陌生面孔,应该是所谓的“家属”。李皓凡还是一个人。这倒是让我有些吃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李皓凡的条件都十分优越,我敢打赌想倒追他的女生能排好几里的队。
不管怎么说,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男士和精心打扮的女士之中,我如坐针毡。我开始后悔自己居然会跑来受辱。酒桌上的话题无非是工作,薪水,升职,以及八卦,而我只是默默地闷头吃着菜,任哪些“谁和谁好上了”的话语飘过耳边。突然,话题不知怎的扯到我身上来。
“哎,林楠,你是不是还没有男朋友?正好李皓凡也没有,你们两个干脆凑一对算啦!”王丽,这个八婆,还是和高中一样嘴碎。
“就是就是,你们两个高中时就走得那么近,是不是那时就有点什么了啊?”八婆属性迅速传染,大家七嘴八舌地起哄起来。
我倒是无所谓,七年来我的脸皮已经练就厚得如城墙一般。我嬉皮笑脸地回应,手中夹菜的动作却不停:“哪里哪里,人家是高富帅,哪能看得上我啊。”偷偷瞥一眼,李皓凡仍在微笑着,没有回答,眼神却转向了我。天哪,那眼神分明有一种渴求和欲望,甚至还有一丝征询,似乎是在问我,怎么样,咱俩干脆在一起凑合凑合?
李皓凡啊李皓凡,你真是不长记性。难道那些高中时经历的事情你都忘了么——那些迷茫的痛苦的煎熬的疯狂的时光。那时我们没有再一起,现在也不会,以后,更不可能。
在周末的自习课上,我面对着成山的作业,奋笔疾书却又捉襟见肘。数学是我的最大软肋,一张薄薄的数学卷子能让我焦头烂额一个下午。这一天的数学作业又是如此地难,看着仍是大半空白的卷子,想到还有其他科目的一大堆作业,让我的烦躁达到了极点。
课间,李皓凡照例拉着我出去休息。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看着校园围墙外的车水马龙,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转过身,微风吹拂着李皓凡那张干净安详的脸。我看着他幸福安然的乖孩子模样,心中的烦躁和悲凉交织缠绕,混杂着渐渐生出的嫉妒,长成一株恶毒的藤蔓。我咬牙切齿地对李皓凡说:“你是不是作业都快做完了?”李皓凡毫无心机地点头:“是啊,都差不多了。”看着他的脸,我心中的藤蔓疯了一样地钻出了心房,我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突然伸出手推了他一把。李皓凡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向楼梯下方倒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脏好像灌了铅一样沉下去,就是那种像是独自一人在家打坏了热水瓶之后的那种忐忑的心慌。然而这只是一瞬间,在这之后,我居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好像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让李皓凡也受受苦吧。”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伸出手。
幸运的是,李皓凡自己及时地抓住了栏杆。
他站在那里,惊魂未定。泪水慢慢泛在他的眼睛里,随着白皙的脸上逐渐浮起红晕。看着身体与表情同时无动于衷的我,李皓凡的眼神先是充满惊讶,然后是不解、愤怒,最后却渐渐平静下来,变成一种绝望的悲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像没事人一样相处,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然而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李皓凡开始变得沉默和心不在焉。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笑着露出白色虎牙的阳光少年了。他还会微笑,只是这微笑中总是透露一股忧郁。我以为他只是在生我的气,当然我心里也怀着对自己不可理喻行为的愧疚,于是对他稍稍好了一点,至少不再给他脸色看了。然而一天一天地,李皓凡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冬天来临了。直到期末考试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李皓凡究竟怎么不一样了。期末考试,我稍稍进步了一点,勉强挤到五十名内了。拿到成绩单时,我松了一口气,却同时又为自己降低了要求而心酸。这时,李皓凡走到我面前,将一张成绩单扔到我面前。他平静却又似乎有些释然地说:“林楠,现在你能原谅我了吗?”
那张成绩单上,赫然显示着,李皓凡的名次居然比我还低,五十二名。
我突然有些感动,又觉得他好傻。那时的我们确实很傻,我们以为对彼此的牺牲能够换来平等的幸福,却忘记了究竟什么才是年少悲哀的真凶。
经过一番埋头苦干,我吃饱了。很饱,很满足,好像胃填充了,空虚也就被填充了。身边的李皓凡突然站起来,举起了酒杯。很好,请客的祝个酒,做个总结,这场虚伪无聊的饭局也就可以结束了,我也可以逃离了,解脱了。
果不其然,李皓凡开始说话。
“今天,真的很开心能和这么多同学重新聚首,好像又回到了咱们高中的时候一样。我很感谢陈磊,因为他帮着我召集起来这么多人,来见证这个对我而言意义重大的时刻。”
真啰嗦,真煽情,真装逼。赶紧说完就好,我就可以赶回酒吧工作了。
“其实最让我开心的,是林楠的到来。如果她不来,这个时刻,也就丧失了最重要的意义。我和林楠在高中时,阴差阳错没有在一起,然而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变过。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曾经懦弱,而且一直懦弱了七年。现在,我终于不再懦弱。我终于决定,要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
我的名字从他的口里跳出来时,吓了我一大跳。然后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详的预感如潮水般袭来。这是哪一出?李皓凡想要干什么?原来这从头至尾都是为我设置好的一个圈套么?我如受惊的小兽一般猛地站起来,后退几步。
我已经听不见他接下来在碎碎念些什么,只是惊恐地看见,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束玫瑰花。血红的花朵连同他那张英俊的脸、蠕动的嘴唇缓缓向我逼近,我的脑中起初一片空白,接着,大片大片的回忆像电影胶片一般从远处呼啸而来,一幕一幕在眼前迅速闪过,然后又撞击进我的心脏,让我瞬间喘不过气来。巨大的惊恐和悲伤灌入四肢,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飞快地转身,逃跑。推开门,跑啊跑,逃离这令我无法接受的一切。
我以为我和李皓凡和好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便不复存在了。当天平的两端倾斜得不再那么厉害,我心中曾经翻江倒海的怨恨也渐渐消弭,似乎李皓凡也显得可爱起来,至少我又开始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了。当然,李皓凡还是免不了因为成绩的大幅下降而被迫忍受很久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唠叨。李皓凡也恢复原状了吗?那个时候的我是如此自私和漠然,居然不曾真正想过这些。那时的我也不会明白,平静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大的暴风雨。
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本以为他又要婆婆妈妈一阵,谁知进了办公室,却看见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站在里面。贵妇气质很好,穿着一看就是名牌的衣服,拿着一看就是名牌的包包。贵妇开口了:“你就是林楠?我是李皓凡的妈妈。”
我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种紧张的情绪混杂着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李皓凡的妈妈实在不像一个妈妈,我是说,她和我妈那种身材臃肿皮肤粗糙的中年妇女不一样。这种感觉好奇怪,明明这女人看起来温柔礼貌,可是又挥之不去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让人没法对她放下戒备。
女人说话了:“李皓凡的成绩突然下降得厉害,在家里也不爱说话,情绪消沉。我和他爸爸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一向积极乐观,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很好,希望你能给他一些正面影响,而不是灌输消极情绪,一个女孩子也要阳光些才好。”
这女人话好像说得委婉,然而却如一颗炸弹砰地在我脑中炸开。愤怒和耻辱迅速占据我的脑袋,什么叫灌输消极情绪?她的意思是我影响了李皓凡吗?我腾地站起来,冷冷地望着她:“李皓凡成绩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大概没料到我这么不给她面子,有些愕然,随即便好像失去了好言好语的耐心,说话速度也变得快而急躁:“怎么和你没有关系,他以前那么听话,自从和你走得近了之后,都不愿意和我们交流了。你这孩子态度怎么这个样子?也不知爸妈怎么教的?那我就直说了,请你离李皓凡远一些,不要再影响他。”一口气说完,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不再理我,转向班主任:“李皓凡还请您多费心了。”班主任满面堆笑,不住点头。二人丢下我,离开了办公室。
愤怒和羞耻交织缠绕在脑袋里,好像羞耻多一些,慢慢地把愤怒也吞噬了,只剩下一种光天化日下被当众羞辱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把我当成一只害虫一样无情践踏。我站在那里,任凭这种感觉像火一样燃烧着全身。直到班主任回来时,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你回去吧。”
我不记得后来是如何走出办公室的。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教室,李皓凡还坐在他的座位上,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可是我再也见不得这样的笑容了,因为一看见这样的笑容,我便会想起那个对我大加责难的女人,还有那史无前例的耻辱感。是啊李皓凡,是我影响了你。你本来就是一个干净优秀的少年,你有好成绩,你也有好的资源,你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旅程,而我,凭什么要求你与我感受相同的悲伤和绝望?我又凭什么阻挡你那一派光明的大好前程?
我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突然间,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心如止水。
后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不知是不是记忆主动趋利避害,忘掉难以承受的痛苦。是我主动开始和李皓凡疏远了吧,也许他也听从了贵妇母亲的教育,当我们互相以冷漠和疏远相待时,距离感就像是路边疯长的野草,瞬间遮住了我们之间可能有的一切可能。我们就像两条不平行的线,短暂相交之后,却又渐行渐远。
这时,夏天到来了。高一就要结束了。
从这时开始,我的生活重新跌入一盘死水。似乎我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宁静,可是这宁静如同死亡一般冷酷无情。我的成绩又开始渐渐下降,尽管我试图努力学习,可是一旦想起那种屈辱的感觉,绝望便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在心头,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了我,李皓凡又重新恢复了他天之骄子的地位,甚至还考了几次年级第一。至少我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李皓凡,让我自己在泥潭里挣扎吧。
后来,我也干脆不挣扎了。高考的时候,我勉强考取了省内一所二本学校。大学也不过是泥潭的另一种形式而已。后来,我灰头土脸回到本市。生活就是这样变得平淡无奇,一天一天像流水一般,转眼逝去,了无痕迹。
然而直到现在,我与李皓凡却再无交集。
我跌跌撞撞地推开酒店的大门,跑到大街上。下半夜的风有些发凉,却吹不散我一身的酒气和悲伤。我在大街上狂奔,跑啊跑,眼泪就迎着风流下来。李皓凡啊李皓凡,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那些你以为本来可以发生的事情,其实永远也不会发生。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年你的母亲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那个温文尔雅礼貌有加却又居高临下的贵妇一样的女人,让我知道了,我不能耽误你。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所以我根本不能爱上你。
微风拂过我布满泪痕的脸颊,这七年的时光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我看见了自己大二时因为替人出头打架伤人,却因为没有关系而背了黑锅被学校劝退;我看到自己背着行囊回到家里,却被恼怒的父母赶出家门;我看见自己断绝了一切经济来源,在狭小破烂的出租屋内吃着泡面;我看见自己在酒吧里陪酒,工作到半夜,吐得一塌糊涂,却还要忍受客人的无理取闹……我跑啊跑,跑到眼泪阻断了呼吸。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任凭过往时光在脑中如拖拉机一般轰轰隆隆地碾过,把回忆搅成一团无法辨认的腐臭的垃圾。一切都结束了。所有关于李皓凡的记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回忆,回忆有什么用呢?我宁愿,回忆根本不存在。我还要工作,我还要生活,我还要将这烂泥一般粘稠的人生过下去。我缓慢地站起来,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向道路另一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