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羽一一

10、没有解药，没有时间

　　秦慕朝面色沉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厚厚的奏折上面，低声道：“舅舅，其实老三比孤聪明，他选了个轻松自在的前途。”

　　“太子不必这么想。”展丰道：“小情小爱不过两人小事，是人人都能拥有的。而坐拥江山的，却只有真龙天子一人。您有天地之运，承秦氏列祖列宗之命，非任何他人能比。您自称为孤，便应知其中道理。”

　　秦慕朝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孤明白，‘孤’……便是孤家寡人，而已。”

　　北桑国，虞城。

　　城南花街，虽然夜深却正是一片繁华的景象。高档的花楼和抵挡的寮院参差交错，一辆马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穿梭着，来到红灯烨烨，彩绸飘飞的高档花楼前。楼上红底金字的匾额——梨棠院。
　　马车并未在正门车马处停下，而是径直从侧门驶了进去。侧门的通道比起正门异常安静，高高的花墙将这边跟前门的一切隔离开来。

　　马车在内院前停下，穿着连帽斗篷的男子从马车上走下来。梨棠院的管事早已经立在旁边，看上去非常紧张，双腿一屈就要跪拜，男子旁边的随从制止了他，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陛下不想暴露，你直接带路吧。”

　　一行人随着梨棠院管事走进那处三进的院子，男子的随从分列两边，守住门口，他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推门进了正房。

　　正房内，正中间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神色平静地看着穿斗篷的人站住脚步，淡然道：“北桑国皇帝居然屈尊降贵，来这种烟花之地，是否有失身份。”

　　甄绍钧摘下兜帽，看着说话的男子，恍然间觉得烛光熠熠之下，被晃了眼睛。须臾，甄绍钧才开口道：“朕若是下旨传召你进宫觐见，你会去吗？瑞郡王。”

　　灯烛跳了个灯花，摇曳的烛光将肖蒙楚精致立体的面孔衬托的无比生动。他微微笑起来，双眸便被拉出半圆的弧度。

　　“当然不会。”

　　甄绍钧褪了斗篷，坐在肖蒙楚对面，目光扫过旁边站着的人：“这些年，郡王未变，霍格竟也没多少变化。”

　　霍格看了一眼甄绍钧，又看了一眼肖蒙楚，神色沉静，没有说话。

　　“我早就不是什么瑞郡王了，霍格也跟着我一直浪迹天涯，已经忘却尊卑礼仪，还请陛下恕罪。”肖蒙楚淡然回应，仿佛拉家常。

　　甄绍钧笑笑：“呵呵，你口中说着恕罪，不也没有将朕放在眼里。这梨棠院是北桑的花楼，朕要进来，还得提前知会。”

　　“请陛下莫要见怪。草民虽然并未将自己的命看得很重，但现在却还不是死的时候，因此要提高警惕多加防范。”

　　甄绍钧面色变了变，盯着肖蒙楚道：“你放心，在北桑国没人能动你，但你也不能动肖蒙安和聂元青。”

　　肖蒙楚抬起眼眸，看了一眼霍格。霍格转身从旁边的柜橱里拿出来一个包裹，捧了放在桌上。
　　甄绍钧皱皱眉头，伸手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柄断了的长剑。剑柄牛皮包裹，镶着铜边。断掉的剑身上残留着两个阴刻的小篆字：两仪。

　　“齐国两仪卫？！”甄绍钧目光中滑过复杂的神色。

　　“昨日我在西码头废弃仓库前遇袭，这是那些人用的武器。”肖蒙楚道：“现在，聂元青已经将我还活着的消息散布的到处都是，各路杀手齐聚北桑。齐国皇帝褚连明第一个派人来，而且连两仪卫的身份都没有隐藏。如此明目张胆，草民不得不相信，他们是得了陛下的恩准。”

　　肖蒙楚盯着甄绍钧，似笑非笑：“陛下现在来保证草民在北桑国的安全，草民哪里敢信。”

　　甄绍钧的面色有些发青，沉声道：“天下任何能用来交易的东西，在北桑国都会被允许进行。齐国两仪卫来此，也是附带了条件的。只是朕没想到褚连明竟然张狂到犯规的地步，此事朕会彻查。”

　　肖蒙楚笑笑：“齐国自从褚连明继位，不就一直摆出一副天下独尊的模样，连靳国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北桑。草民也不是不理解陛下，陛下不必当真。”

　　“北桑国举国为商，重的就是信誉。”甄绍钧道：“哪怕是列国诸强，在北桑也要按照北桑的规则来。郡王放心，朕今日说了保你平安，便必会保你。”

　　肖蒙楚没有接话，屋里安静下来，灯光摇曳，甄绍钧看着肖蒙楚清瘦淡定的面容。思忖了片刻，试探道：“你一定要对肖蒙安和聂元青赶尽杀绝吗？”

　　“嗯。”肖蒙楚毫不犹豫地说：“聂元青活着一天，就会继续撺掇大哥复国。那些南越遗老世族们，也会借着大哥的名义挑起战争，将越地百姓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重新毁掉。”

　　甄绍钧摇头道：“其实朕也不想他们搞什么复国，聂元青和肖蒙安在这里藏匿是交了钱的。他们带来的前南越财富现在都在北桑，若是复国，这些钱会全数从北桑溜走。所以，至少咱们在这件事上目标一致。至于你，现在形势对你不利，你急于一时或许会坏事。”

　　肖蒙楚眼波滑动，似有所动，又似无所谓。

　　甄绍钧顿了顿，又道：“有件事，朕想过，再见你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因为非常好奇。”

　　“什么事？”

　　“南越。”甄绍钧盯着肖蒙楚：“你当年作出决定的时候，真的从未想过让它存续？要知道，皇子亲手亡了自己的国家，可是要受万世唾弃的。”

　　肖蒙楚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底却愈发冰冷：“万世唾弃？！那有什么要紧，谁能活到万世。为一己私利杀伐无尽，百姓涂炭，多少青壮劳力为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流血牺牲。皇子也不过是生在皇家而已，担个虚名有何用。南越气数已尽，父皇用金钱和残暴堆砌的‘天道’，也救不了它。”

　　“自从计划让南越灭国，我就再没想过让它以任何形式存续。所有想复国，挑起战争，破坏越地稳定的人，我都会灭掉。尤其是聂元青和我大哥。”

　　甄绍钧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郡王……”

　　“陛下若不嫌弃，可以称呼我阿楚，南越早就灭亡，也早就没了瑞郡王。”肖蒙楚打断了甄绍钧的话。

　　甄绍钧的目光闪了闪：“有件事朕一直想告诉你，秦兄对你是真心一片，联姻一事他确有私心，但把你从聂元青手中换出来，是为了救你的命。他也不知道，天清丸会被用在你身上，还……”

　　“天清丸没有解药。”肖蒙楚淡淡地道：“所以我的时间不多了，陛下若真的念及旧情，便高抬贵手。”

　　甄绍钧摇摇头，叹息道：“你也不必如此灰心，秦兄听闻荣承鲲一直在寻找医仙下落，也已经派人四处搜寻。朕传下密旨，有医仙消息者，朕重赏。阿楚，只要医仙还有后人活在世上，必定有找到的时候。”

　　肖蒙楚坦然地笑笑：“无所谓，我只希望死而无憾。”

　　甄绍钧看看肖蒙楚：“那……若是朕保证不让肖蒙安和聂元青走出北桑……”

　　“刚才我说过了，只要他们活着一天，那些南越遗老旧臣，就会借着他们的名义起兵复国，越地已经再也遭受不起任何灾难战乱了。”肖蒙楚道：“被聂飞送给齐国的前南越十二州，齐国并未用心管理，现在依然是满目疮痍。若再有战乱，恐再难有复原的一天。”

　　甄绍钧沉默了一刻道：“靳国越地，经过两年，倒是恢复的生机勃勃。”

　　肖蒙楚的笑容变得复杂起来，眸中闪闪似有泪光：“他遵守承诺，善待越地，我必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他是靳国最强的将军，要为靳国一统天下，岂能为区区越地缠住手脚。”

　　“若是他一直放不下呢？”甄绍钧斟酌着问道。

　　“会放下的。”肖蒙楚的目光似乎穿过窗户，看向未知的远方：“人若是死了，再如何思念，终究是会走出来。我母亲和兄长去世之时，我也觉得天都塌了，现在不也没事似的走出来。”

　　从梨棠院出来，跟在甄绍钧身边的人问道：“陛下真的要放此人离开？他可是……”

　　“朕放他离开？”甄绍钧摇摇头：“是朕希望他离开。鬼面将军的本事，你们根本不了解。聂元青和肖蒙安的栖身之地，之前连暗卫遍布的秦慕淮都不知道，肖蒙楚却直接潜进北桑精准刺杀。若不是聂元青那厮狡猾的很，防范过于缜密，他已经成功了。”

　　“那……”

　　“放心，他这次会走的，他还不想跟那些世族们正面冲突。”甄绍钧道：“毕竟，若是再弄出个孚门血案，他就别想有机会杀了肖蒙安和聂元青了。”

　　后院，霍格将门关上，看着肖蒙楚道：“咱们要回去吗？”

　　“既然那些世家都往这里来，盯着我的人就太多了，碍手碍脚。”肖蒙楚道：“甄绍钧保证不让那俩人离开北桑，必定能做到。我们暂时离开，趁着世家派了人来北桑，刚好去齐国和靳国的原南越地盘探探。看看那些总琢磨着用前南越做借口，捞一笔好处的旧臣们，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霍格从窗棂往外看了看，过去打开门。门外舞伎模样的女子递给霍格一个封了火漆的木质小圆筒，低声道：“刚收到的，总舵飞鸽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