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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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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做梦。
梦里有一间酒肆,带自己、两个人。
书生坐在榻上,轻轻地拨弄胡琴。
孩子说,“今天我有了师父,我不用再当小乞丐了。”
书生点头。
“今天我有了名字,师父取的,但我不喜欢。”
“叫什么?”
“师父说他叫凤先,我就叫小凤吧。是不是很像女娃娃的名字?”
“凤凰凤凰,凤为公,凰才是母。”
孩子想了想,皱着眉点了点头。
“他还给我取姓陆。”
书生怔了怔,说,“又是陆又是戚的,难道下辈子要姓八么?”
陆小凤听不懂,只疑惑地看着他笑了。
银做的铃放在风里叮咛,也及不上他的笑声。
他也跟着笑。
他的师父温侯吕凤先是这样一个人:穿白衣,像个世家公子,喜欢花鸟虫鱼。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百晓生兵器谱上排行第五,武器是一把银戟。
可陆小凤从没有看过他的戟,他现在的武器就是他的两根手指。
两根连钢铁都能像甜糕一样夹断的手指。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手指在兵器谱上排行第几,因为百晓生已经死了。
温侯讨厌江湖人,尤其是女人。他说女人都是会骗人的东西,她们待你好的时候,就像一件最贴心的衣服,她们翻脸的时候,却比刀剑还要冰冷无情。
陆小凤在梦里说给书生听,书生却说,“你师父真是个不讲理的人。”
他在说师父的坏话。
陆小凤问,为什么?
书生拨着灯芯,淡淡说,“有的人骗过很多人,却因为被人骗了一次就要死要活,愤世嫉俗。有的人被骗得什么都没有了,却依然去相信,而且活得比谁都快活。”
“世上真有这种傻子么?”
“有,但是也许,世上几百年才会出这样一个傻子。”
“那以后我也要做这样一个人。因为师父他总是很不快活。”
翌日陆小凤从梦中醒来,继续用二指禅绞衣裳,扎马步,腿上绑着沙袋爬山。他的师父却总是站在屋里看着墙,那墙上写着几十个大字:
贪酒如命,人生无奈。疾恶如仇,天地良心。爱友如己,情同手足。挥金如土,本性慷慨。出刀如飞,修为不浅。视死如归,胸怀坦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陆小凤想,那些字或许就是师父的秘密,他痴痴看着却从不对人说。
陆小凤的秘密是他的梦境,和梦境里的人。
记得书生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有些拘谨地抿着嘴唇,说,原来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陆小凤还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流浪儿。
梦里的光线很幽弱,他看到书生的头发有些卷曲,穿着青色的衣裳,连脸庞与双手的皮肤也透着些微的青,像是白花开在夜里的样子。
他脏,书生却从不嫌弃他脏,他冷,梦境里却感觉很温暖。
和师父学艺的日子长了,他的手指渐渐在皮肉下透出一种金属般的颜色。师父说等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一切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衣裳被绞烂过无数件,他开始用手指绞砖石。扎马步的时间由一个时辰变成两个,再变成两个半。腿上的沙袋换成石球,最后换成铜球。取下来的时候,人在山间能像飞一般地行走。
夜里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因为他想做梦。
人要是每天都很疲累,怎么还会有梦呢?
陆小凤有。
他的梦还在那间酒肆,书生有时弹琴有时写字,气氛总是很安宁。
对于陆小凤,这就是一种休息。
他八年如一日地做着这样的梦,在现实中长大,也在梦里变化。他的容貌渐渐脱去了稚气,变得有棱角,变得迷人。
书生开始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脸,他疑惑地在自己脸上左摸右摸,并没有东西。
书生说,你这张脸我讨厌得很,却也喜欢得很。
温侯开始生病,他仍然只是瞧着墙上那些大字,说,江湖中有一位人称六如公子的大侠,这些字就是他的过往,他的一生。
梦里的书生听了那些话,只是叹息,“一个人的一生,怎么是这样区区几十个字能说得清的?更何况,六如中缺了一个如意,又有什么好?”
温侯常感慨,世上有了一个吕凤先,有何必再有一个六如公子呢?
书生常嗤鼻,世上如果空有一个自己,却没有另一个堪与匹敌的对手,多无趣?
他常常鄙薄师父的话、师父的态度,陆小凤从来不对师父说。有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师父究竟是温侯,还是梦里的人。
又一日,温侯的病愈发重了。
他对陆小凤说,你看那些字,这就我是给你取姓陆的原因。
夜里他与书生在酒肆中喝酒,书生白花一样的脸染上了些许红。
他也喝了许多,这酒太烈了,原本就不是他这种年纪应该沾的。他也见过师父醉酒,喝醉的时候好像很快乐,酒醒了却仍然很痛苦。
陆小凤说,“原来师父让我姓陆,是希望我像六如公子一样,做个大侠。”
书生听了,长袖一挥,酒肆便消失了。
陆小凤手中的酒也消失了,他还未醉。
黑暗中只剩下一盏灯,一面墙。
书生站在墙边开始作画。
他每画一小部分就要稍作停歇,每次停下,他的眼神与身形都要黯淡许多,而画中人却越发地真实鲜活起来。
那人站在一天一地的清白大雪中,小楼前梅花次第盛开,他伸出手轻轻碰触。
且清,且浓。
陆小凤好像嗅到了鼻尖萦绕的梅香。
他不知道,书生正在把自己的灵魂透过笔尖注入到画中去,去铸就画中人的风骨和灵魂,去刻画他足以令人溺毙其中的寂寞。
书生站在画前,说,“他也是一个大侠。”
“他很像我,却绝不是我。我也不想做一个大侠。”
我不想体会这种寂寞。
“是的,做大侠有什么好?大侠说话一诺千金,小人说话一钱不值。可小人往往比大侠讲信用得多。”
他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他,“所以,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陆小凤点了点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梦见书生,书生说时辰到了。
陆小凤问,什么时辰?
书生的指头比在唇边,说,这是天机。
他看着书生和周遭的一切消失,举手无回。
从此以后,陆小凤的梦里有了很多东西,武林的情仇血泪,人世的烟尘花火,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梦见生活中的一切。
他有了很多朋友,大到金銮殿上的皇帝,小到街头贩夫走卒。他并不忌讳朋友的来历,因为他知道,小人往往比大侠讲信用得多。
有人叫他陆大侠,他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什么大侠。
有人问他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他眨眨眼说,在梦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曾经温侯的秘密写在一面雪白的墙上,他一生唯一的弟子最先学会的就是那几十个大字。那是吕凤先一生的箴言,也是一把沉重的枷锁,为其所困,却不求脱缚。
而陆小凤的秘密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再也无法追溯。
当年问弥留之际的温侯,天机是什么?
也许就是十几年后,他在一片胭脂香里饮尽杯中酒时,有人却在山间掬起一捧清泉。
也许是夕阳从城东青楼的檐上褪尽时,却还在城西照着少年扣在竹笠上的洁净手指。
也许是他用灵犀一指接住叶孤城的一招天外飞仙时,千里之外有人用竹箫不经意间划出了一式早已失传的剑法,然后满脸迷茫。
也许,天机,只是指的他在已近不惑之年的年纪,抱过的女人比旁人做过的春梦还要多,却仍会在梦里见到正在做着梦的年少的自己。
梦中的梦中有人轻垂着眼帘,说,你这张脸我讨厌得很,却也喜欢得很。
年少的自己还未醒来,他却已经带着笑意,缓缓睁开了眼睛。
彼时花满楼的双眼已经复原,他终于能看到自己栽种的满楼鲜花究竟是什么颜色,游历天下,去看形形色色的花。
他问花满楼,有没有一种花,花期短暂如一瞬,颜色因为过白而透着淡淡的青?
花满楼想了许久,然后笑着说,也许是烟花罢。
原来是烟花。
直到有一天,为了帮唐门的朋友,他在湖州卧云楼有意地接近一人。照面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发出了声音,惊悚的、绽裂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他的眼里已经涌出了热泪,嘴上却只是笑着问,不知道兄台能否请在下喝杯茶?
男子比了个手势,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