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黑代言人》千小予

2、第1章

　　两个月后，帝都，夏夜。

　　已是晚上八点半，某住宅区四层的物业小楼内，依旧灯火通明，楼里开着清凉的空调，一排排的工位电脑前，是安静又略显疲惫的容颜。

　　某家万人大型游戏公司，由于办公楼人满为患，于是其中的部分工作室，在外租用了临时办公地点。

　　沈霂青悠闲地喝着咖啡，她面前电脑显示器的游戏画面中，英姿飒爽的女战士穿着火红的战袍，扛着帅气的大刀，站在城墙上卖呆。右手边的工位，是她的直属上司，也是他们这一款大型网络游戏的主策划，易七。

　　“坐标（212,197）集合，到了的给个手势。”易七说话时特意戴上了麦，确保前后两排工位的同事能够听到。

　　四周的工位上，七八名男生的手举了起来。沈霂青还没放下咖啡，用鼠标操纵着屏幕中的女战士上了坐骑，跑到指定坐标的位置，紧接着，游戏的世界聊天频道，易七将事先编辑好的一段文字发了上去。

　　“各位玩家晚上好，今天是我们游戏内测的最后一天，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陪伴，也感谢大家热心提交的bug报备，我们都会认真修改。本内测服务器将于今晚24:00关闭，现在游戏主创人员已在地图中央大练级点集合，陪大家混战狂欢一晚，一个月后的公测正式上线，请大家继续支持我们！”

　　游戏内的工作人员和玩家相继开启了杀戮模式，好不容易逮到个虐主创的机会，玩家们自是大杀特杀个畅快淋漓。

　　沈霂青也开了混战，鼠标随意轻点技能，看着屏幕中的女战士从满血到倒地，再去复活点加血，周而复始，死去活来，连她自己都毫不怜香惜玉。

　　作为一个工作人员，谁还会拿游戏里那点事当真呢。

　　易七抬头，朝着前两排工位的同事喊了句：“大家开团战，注意下技能bug，以及场景卡顿问题。”

　　言罢，他摘了耳麦，长长出了口气，扭头向着沈霂青这边低低吐槽了句：“测试同学不靠谱，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策划自己测。”

　　沈霂青笑笑，没有说话，作为一个游戏从业者，她已经很少会有打游戏的激情了，相反更多的时候都相当佛系，让加班就加班，让测试就测试，身为一个剧情策划，身兼系统策划的重任，多干了活也没觉着吃亏，她不是什么有着大抱负和野心的女子，工作么，挣得少没关系，开心就好。

　　对于易七其人，她追随了好几年了，她觉得这位上司虽然在业内口碑一般，能力平平，但为人讲义气，脾气好，最重要的是，不怎么管她，这一点，很对她的胃口。

　　一个佛系上司加上佛系下属，可想而知这游戏也是拖拖拉拉做了好几年，并且，是个电脑端的大型MMO（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

　　这依然要归功于他们的主策划易七。

　　易七虽然业绩普通，在游戏行业也算是混迹了十几年的前辈了，并且十年前也的确做出过一款大型武侠端游，曾一度风靡全国，给公司赚了不少钱。可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机缘巧合下的确有人能火一阵子，可谁也不能火一辈子，这十年来易七带着他的团队，又做了不少游戏，可基本都是反响一般，勉强回本，甚至有的还没上线就被公司砍掉了。

　　当年跟着他打拼的那一批兄弟，早已走的走散的散，团队不复从前。沈霂青自毕业后便来了这家公司，跟着易七做游戏，虽然只有几年功夫，却已经是他现今团队资历最深的员工了。看着新招来的一批又一批应届生叫着自己姐姐，她觉得，最后那一点为游戏事业拼搏的热情与青春，都已经快被磨没了。

　　没办法，谁让易七是个怀旧的人。如今早已是手游遍天下的时代了，这年头，谁还做端游啊？

　　还不是为了那点情怀？

　　可情怀，值几个钱？

　　在这个武侠端游早已过时的年代，熬了几年，终于熬到了内测，还要苦战一个月，做公测前的最后冲刺，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对此，沈霂青已经早已淡定了。

　　机械而麻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女战士被狂殴致死，再顽强地爬起来，她正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屏幕右下角的图标闪动，是一款名为RTX的公司内部聊天软件消息，她点开了，是身边易七发来的三张图片。

　　文件比较大，还在传输中，她扭头望向易七，此时易老大正操纵着屏幕上的角色大杀特杀，看也没看她一眼，说了句：“公测上线前，找个代言人吧，你看这几个咋样？”

　　屏幕上聊天框的图片还没有显示完全，沈霂青微微疑惑，问了句：“找代言人的事，不是运营部门负责吗？”

　　易七撇了撇嘴，“运营那一群饭桶，等他们黄花菜都凉了，公司把钱和精力都砸给手游项目了，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咱研发人员自己搞。”

　　图片已经传输好了，沈霂青用鼠标一一滑过，聊天界面上的三张照片，是三个年轻男生，清一色的白衬衫，打着样式不同的领结，大同小异的发型，有刘海，有鬓角，看起来，像是个男团组合。

　　说实话她不太关注娱乐圈，近年来比较火的那些一线明星，她也仅仅是知道个名字而已，更何况现今的那些男明星，大多是增高鞋、网红脸、娘炮、没唱功、没演技……她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关注，不过此刻她一张张看了这三个男生的照片，倒是觉得眼前微微一亮，在内心默默给了个还算是客观友好的评价。

　　初步判定颜值过关，其中一个脸部轮廓硬朗俊逸，有那么几分霸道总裁的味道，另一个天真可爱，属于邻家小弟的类型，还有一个……等等，怎么看着有点熟悉，尤其是那双精致明澈的桃花眼，竟然有点惊艳到她。

　　“这些是谁啊？”她扭头问易七。

　　“海王星组合啊！就前几年特别火的那个男团。”易七依然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中厮杀。

　　海王星？这么土的男团名字？

　　沈霂青记得，这不是某家证券公司的一个交易软件吗？……

　　搜索了好一会记忆，她终于想起来，好像前几年的确听说过这么一个组合，似乎身边要好的小姐妹还有一些粉丝，在朋友圈里发过他们的演唱会，以及他们演过的影视剧。

　　连她都听说过的组合，那应该确实是特别火吧。

　　易七放下手里的鼠标，靠在自己那断掉了一个扶手的旋转椅上，伸了个懒腰，长叹：“这个组合去年不是出了点事么，代言费应该会降价吧。”

　　出了点事？沈霂青不知道，也没好意思问，随手打开了网页，准备问问度娘。

　　输入海王星组合几个字，图文并茂的消息扑面而来，她匆匆浏览了首页一行行标题：

　　“顶级流量海王星组合名存实亡。”
　　“海王星组合成员不和，内部矛盾愈演愈烈。”
　　“官方公告单飞不解散背后的秘密。”
　　“童星出道，十年之约已满，养成系偶像还能走多远？”
　　“海王星各家粉丝骂战，团粉不复存在。”
　　“从顶级流量到黑料不断，海王星组合连丢数个国际代言。”
　　“海王星成员恋情曝光，女友已怀孕。”
　　“海王星太子爷霸占C位十年之久，致队友不满。”
　　“海王星主唱精神失常。”

　　这都是什么鬼……沈霂青本想一条条戳开信息细看，到最后发觉哪个也下不去手，至于后面那几个名字和照片，对不起，她本来就脸盲，这三个打扮大同小异的小鲜肉放在一块，她压根就分不清谁是谁。

　　她余光瞥了一眼19寸双屏显示器的另外一个屏幕，游戏画面中的女战士已然躺倒，不知道被哪个泄愤的玩家虐得七荤八素，她刚刚点了复活，切换画面到复活点回血，隔了一个茶水间的另一边，有同事的声音在喊：

　　“七哥，30级地图boss的技能特效贴图缺失，你来看一下！”

　　那片工位的区域，是他们这个项目的程序员团队。

　　易七应了一声，起身过去，末了还回头看了一眼沈霂青，“没什么事了，你早点回去吧。”

　　“嗯。”沈霂青点头，作为游戏行业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在团队加班的时候，经常会受到男士们的照顾，这一点，她十分感恩。

　　至于电脑屏幕上关于海王星组合的一系列消息，她想了想，反正代言的事也不是自己一个策划说了算，这些消息便改天有空的时候，再当花边故事看吧，于是她毫不犹豫关了电脑，拎包下班。

　　项目到了最忙碌的冲刺阶段，像这种晚上九点钟就可以下班的日子，目测未来一个月都不会再有了。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进入游戏行业？若是别人问她，她会说自己曾经是个热血的游戏玩家。而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确热爱过游戏，也的确曾在学生时代沉迷游戏很多年，可实际上，让她真正想要了解这个行业，靠近这个行业的原因，是她的前男友。

　　她与前男友，从大学同学到一块玩一个网络游戏，再到把游戏当真，直到她看着他，与游戏里的一个又一个女玩家进行虚拟婚姻，她与他激烈的争吵，彼此辱骂，互相冷战，删除联系方式，直到毕业的那一天，她给他发邮件，说出来见见吧。

　　他回了一行字：没必要了，希望你幸福。

　　自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是个学霸，奖学金拿到手软，人不帅也没钱但兄弟哥们一大群，人缘好得不得了。而她也是个乖乖女，品学兼优性情温良，所以她不懂，游戏究竟有什么魔力，把一个恋爱史几乎空白的他，变成每天与女网友谈情说爱的风流浪子，也把一个温文尔雅文静内敛的她，变成一个泼妇一般会骂脏话的疯子。

　　她想知道，游戏究竟是怎样掌控人的思想，游戏背后的那一群主创大大们，又是每天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明明一个安分守己的游戏玩家，怎么玩着玩着，就反被游戏给玩了？

　　毕业前夕，曾经那段最偏执的时光，她想，她不要做一个被游戏掌控的人，她要做游戏主创，去掌控别人。于是毕业后，她进入了游戏行业。

　　现今数年过去，她已经不太记得前男友的模样了，甚至连那番曾经由爱到恨的刻骨铭心，也变得模糊。她有时回想，他们在一起三年，却用了两年都在为游戏而争吵，他们的亲密仅限于牵手，连拥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们没有接吻过，没有彼此表白过，她没有听他说过“我爱你”，甚至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毕业那年，她听到他室友的转述：

　　“他说他一想到你，就有种愤怒的想砸键盘的冲动。”

　　原来，她曾经的歇斯底里与死缠烂打，让他这么恨啊。

　　事到如今，她终于放下了，也终于成为游戏行业这一庞大的产业链上，一枚默默无闻的螺丝钉。甚至有些时候看着游戏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玩家，偶然间想起他，会释然地反省自己当年实在是小题大做、感情洁癖，很多的争吵，如今看来都没有必要。

　　无论他好与不好，都教会了她成长。

　　甚至她终于明白，曾经以为爱到极致，恨到极致，仿佛一辈子都过不去了的感情，就那么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想要偶尔伤春悲秋怀旧一下，都觉得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

　　当年她在那个游戏中的账号还在，只是交给她帮会的帮主了，作为一个人民币玩家的VIP账号，也算是偶尔能为家族战出一份力，帮主也乐得愿意给她免费代练，只是这么些年来，她时常会收到帮主的微信，比如：

　　“咱们家族升级了。”
　　“我帮你把经验都刷满了，现在做装备呢。”
　　“又出了新副本，需要技巧的，回头我教你。”
　　“家族又来了不少新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啊？”

　　她也会偶尔在游戏家族那个微信群里，与大家聊聊天，联络联络感情，但却再没有上线过，说来十分对不起她家帮主，没别的原因，只是懒得打开电脑更新客户端。

　　原来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人如此深情，亦如此绝情。

　　现在，她又恢复到性子里原本的佛系了，每天佛系上班，佛系工作，站在一个游戏主创人员的角度，再去面对游戏里的那些激情与厮杀，像是看电影一般，观望别人的故事，倒也日子过得悠哉悠哉，自得其乐。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没有看到易七，不过反正易七是个自由到变态的主策划，公司规定的上午十点钟上班，他几乎每天都接近中午才现人影，来了叫个外卖，再午休俩小时，真正开始工作的时间已是傍晚了，不过游戏行业很多人都是如此，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沈霂青顾不上关注自家上司来了没有，内测过后，她自己的工作又多了起来。这两天来，她将已经跑通的主线和支线任务又测试了一遍，配合动作策划的同事，将CG的分镜头又调整了一遍，又请教了数值策划后，在任务编辑器中，修改了经验和金币的数量，接下来就是该催一些还没到位的美术资源了。

　　上个星期按照易七的要求，她设计了个比武招亲的新玩法，其中有几个简单的UI图标没有到位，这天午后，她便拿了策划文档去找美术组的UI设计同事。

　　策划、程序、美术，是游戏研发中的三大部门，策划相当于个小队长的身份，给程序和美术部门提出需求，以及验收需求，因而更多的工作在于沟通，而并非埋头自己写文档。

　　既有沟通，就难免多多少少遇到些问题，沈霂青一直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在这样一个男性诸多的行业里，虽然早已有更年轻漂亮的女生占据了团宠的位置，但好歹男士们还都给她一个作为异性应有的尊重与友好，即便男生之间因为一个策划需求而撕得面红耳赤，也不太会为难她一个女策划。

　　尽管，也有极少数的情况例外。

　　比如此时的她，就站在美术团队负责UI设计的同事身后，“请问一下，比武招亲的三级界面图标好了吗？”

　　同事头也不回说了句：“那个不能做。”

　　“……为什么啊？”这位美术同事不好沟通，在团队是出了名的，她也早有心理准备。

　　“新做任何一个美术资源都需要你们老大确认。”美术同事态度依旧强硬。

　　“这个图标以前用过，直接修改下大小就好，不需要新做的。”沈霂青依旧耐心回答，没办法，谁让她的工作就是搞定团队的美术和程序。

　　“那也得让你们老大确认，否则出了bug谁负责？叫易七找我来。”美术同事毫不退让。

　　沈霂青想了想，“这个事情我可以做主，不需要七哥了。”

　　她性子一向随和，要是早些年遇到这种事，估摸着真的就去找易七来撑腰了，但这些年深受主策划和制作人的教导，作为一名策划，坚持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是工作的必备技能，因而她也并不再事事求助上司，更何况一个64像素UI图标这种小事，任何一个策划都可以做主，一个游戏需要用到上千个图标，倘若事事都得经过主策划确认，那么易七得累死。

　　美术同事还想说话，身后如风的脚步声已然传来，紧跟着一个略带严肃的男声说了句：“什么事这么墨迹？不就一个图标么？我说话好使不？”

　　美术同事瞬间没了声音，沈霂青回过头，来者不是易七，而是个身材高挑俊朗，约莫三十四五岁的男人，他们这款游戏的制作人：周晗。

　　主策划上面的人，算是她的隔级领导了。对于周晗其人，她并不陌生。她知道周晗作为游戏行业内有头有脸的大佬，年轻有为，声名鹊起，比易七还小着两三岁的年纪，却已经有着更高的成就，甚至成了易七的上司。

　　不过说起来，周晗和易七，算是多年一道打拼的哥们，十年前俩人带上当年的一群兄弟，共同做了那一个爆款武侠游戏后，这些年来，周晗还有着不少成名之作，成就远超过了易七，是以他做到现今这个位置，不无道理。

　　不过沈霂青与他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进公司这几年来，始终保持着一个尊敬谦卑、礼数周到的关系，一是由于周晗作为好几个项目的制作人，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新开发的手游上面，对于他们这个开发了好几年都没上线的端游，不太当做亲儿子，因而平时的交流也不多。

　　而另一层原因则是，周晗虽然能力强，魄力足，但管理方式也相对严厉，有事外出要请假，项目拖延会发火，沈霂青自知有点玻璃心，又自由散漫惯了，她还是更喜欢易七的管理方式。

　　不过此时，对于给自己解了围的周晗，她还是感激地贡献了自己工位上的零食。

　　周晗颇有涵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囫囵吞枣地嚼着零食，同时叹了句：“唉，这两天跟易七去谈代言了。”

　　“就是上次那个海王星组合？我们敲定了吗？”沈霂青自知其实没那么关心代言，但领导面前，总要有些工作热情。

　　周晗点点头，“敲定了，但跟我们事先想的有点出入。”

　　言罢，他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阿萨姆奶茶，“待会让易七跟你细说吧，他马上到，我得跟老板汇报下代言情况。”

　　沈霂青点点头，目送着周晗往总经理办公室方向走了，紧接着不大一会儿，易七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他背了个破旧到带子断了一半的公文包，明明相貌身材俊朗干净，却硬是留着一头鸡窝发型，一副没精打采长吁短叹的样子，还边走边有气无力地哼唱着：

　　“大河向东流啊，游戏策划不如狗啊，诶嘿诶嘿不如狗啊，给了资源还往回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