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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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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山四湖,架有四廊。回廊曲折,每条廊正中建一华亭,是为散、聚、宴、赏四去处,以阿沅的角度看,应先过东南二亭,再过西北聚、赏,穿越三条花带,起先是迎春,最近是白梨,然后就到了师父的正厅。
这两日春暖,四湖里的鸭子赶早凫水,在湖里扑闹嬉戏;气候也好,梨花团簇压枝,逼得迎春匆匆而谢。综上,这日子适宜休息,因此阿沅才会睡过了头。
她在门口匀了半晌气,才轻轻推门,“吱呀——”,格外清晰,听着都让人头皮发麻。师父已经开始清修,闭目冥思。她不信他没听到,因为千璃就在旁边,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带着一万分的责怪和嫌弃瞟了她一眼。
这眼神十年如一日,让她想起初到昭帘的时候。
——七岁那年,她被村里几个泼皮孩子推到泥潭里,好半天才挣扎爬出来,寻觅自己的羊羔。结果羊羔没寻到,倒一眼看见面前一身白衣的少年,眉眼好看得如天仙下凡。这半大少年的衣服比羊还白,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带着触摸光明的愿望,对他报以热烈的眼神。
他眼里全是嫌弃,不情不愿地越过她的手,将她从泥里捞了出来,深吸一口气,抱在怀里踏着一片云飞走了。
多年以后阿沅想,当时严重洁癖症患者千璃没有杀她灭口,已经算是十分克制了:那一日,她身上的泥水把他的白衣染得斑斑驳驳,害他被昭帘的小婢女们嘲笑了整整三天。
后来她才知道,昭帘不是仙境,即使这里的景色千年如一日,如诗如画;昭帘四宫中并也没有出过仙人,虽然这里的人都会腾云。
后来她才知道,来这儿的理由并不是千璃的一时兴起,而是师父早有预备的命令。
她站在傅音面前,仰头打量这个一身锦衣、容貌非凡的人,接二连三的惊喜已足够颠覆她单薄的世界观,饶是她自小胆大,在这气场下也不由得颤抖:“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中本无波澜,听她问话,笑了笑,温和道:“我是傅音。阿沅,你今日起拜在我门下。”
原来他就是是昭帘宫主傅音,话本儿里的蓬莱仙人傅音。
她疑惑地忽闪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叫阿沅?”
他却并未回答,俯身牵起她的手,套上一只纯白无暇的镯子:“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往后都带着,不要摘下来。”
阿沅自小刨根问底惹人烦:“为什么是我?”
他直起身子,唇畔含笑:“你合我眼缘。”
此后,“眼缘”这东西就被阿沅供上了神坛,每每想一想,都觉得自己着实幸运,不然此刻,只怕还在爹娘扫帚底下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爹娘么,也不知道她丢了以后,出来寻过她没有。
转眼七年,她自是出落得灵秀飘逸,不见当年那狼狈小孩的面貌。
再说昭帘,昭帘虽有四宫,统共却只有一个宫主。宫主任期随心,传位之后,还可以呆在这儿,择一宫清修。最早退位的那个,待下一任宫主交任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九天了。这样,昭帘永远保持着四位历代宫主的平衡。虽说昭帘人不是仙人,倘若任满能去九天修炼,也与仙人无异。
也就是说,此刻在昭帘的,除了傅音外,还住着三个老头。分别是师父的师父,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和师父的师父的……
傅音突然动了一动,似要睁眼了。阿沅吓了一跳,赶紧掐断脑海里无聊的念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轻手轻脚地去奉茶。
她端了茶杯,杯子里的水滚烫。她心里更加憋闷,头也晕了起来。
她慢慢靠近傅音,捧着茶刚想唤一声,他便回了身,她躲避不及,手一翻,茶水全淋在了他纤尘不染的袍子上。
阿沅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叫出来:“师父——”
千璃闭上眼转过头,满脸都写着“我不认识你”。
傅音并未开口责怪,接过她的杯盏搁在一旁,问:“烫着了么?”
她低着头,眼睛盯着他袍子上的水渍,抿着嘴摇了摇头。这一早晨,不但迟到,还扰了师父的清修,她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他将她拉到身侧,伸手越过她的脸颊,覆上她的额头,她的睫毛淡淡扫在他掌心。阿沅觉得头上微凉,听见他叹口气道:“你生病了。”
他牵着她回到内室,安顿她躺好,掖好被角,才从容地走出去换衣服。他前脚刚走,千璃后脚就来,眯着眼睛俯视她:“你真行,干了缺德事,还能躺得很舒服。”
他越说,她越觉得愧疚。
想想自从她到了昭帘,千璃这个正牌弟子的身份一落千丈,总有婢女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会跟他争宫主之位。千璃是第十一代宫主移魂的孩子,移魂一到了九天,便飞升成仙,千璃更是青出于蓝,自小聪颖过人。这样的弟子,傅音没理由不钟爱,更没理由整日操心她这个既练不好法术又爱闯祸的弟子——她越发觉得,那一日她被推进泥潭里的一幕一定是碰巧让傅音看见了,一时怜悯,才愿意给她更多时间与关爱。
只是她这些年着实很努力,却总也练不好术法,十年如一日地笨,剩下三宫的前辈们颇有微词,应该是责怪傅音的自作主张了。就连千璃,千璃为了她,也得跟着受窝囊气。
她自是对不起傅音,也对不起千璃,只好蔫下来不说话。
千璃看着她冷笑了半晌,又拧起眉警告:“有消息说万紫破了封印重生,妖界重整旗鼓,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别给师父找麻烦。”
万紫乃妖王,百年禁锢都能破开,可见已经厉害到什么程度;他一旦挣出必然向六界复仇,当初亲自印他的昭帘首当其冲,她心下一沉,一种渺小又无力的滋味升腾起来。
她慢吞吞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