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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望海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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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一部时下热门言情小说改编的舞台剧在上海的新光大戏院首演。【注1】演出结束后,戏院的人流一股脑儿全都涌出来。阴雨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到晚上气温下降,连绵雨丝更变成黏糊糊的雨夹雪,偶尔一阵小风便吹得人直打寒颤。人群在戏院门口略作徘徊,纷纷撑起伞或钻进车子,下到夜里灯火闪动的宁波路上。在这种时期有闲钱看话剧的人穿衣打扮必然还过得去,夜色又给残酷的生存现状蒙上一层遮羞布,戏院门前此刻一景,若不深入探看,竟像回到30年代上海公共租界的最好的辰光。
上海和香港是随着最后一拨人出来的。擦肩过去的观众对剧情的议论时不时飘落耳边,有切入主题的高论也有夸张流俗的感慨。他们一路默默出门,没怎么交谈,直到上海把挂在胳膊上的黑伞拿下来,香港才说:“我来打吧。”
“不用。你是客人,本来就该多用些方便。”上海微笑一下,便把伞撑起来了。一根根坚硬的伞骨徐徐张开,绷紧了厚而柔韧的漆黑伞面,同样漆黑的伞柄捏在他手里,和他黑色的长摆大衣倒十分相称。香港便不再推辞,任那把伞罩到他头顶上。比起41年,日本当局对他们的控制已渐渐放松,日常行政的自主权大部分已经回来,饭也能吃饱了,两人的气色也逐渐好转。一把伞下的他们,好像又回到表面的浮华之下,两个丰神俊秀、志得意满的青年人了。
香港看经过身边的多是结伴的男女,有点调侃地说:“你把票给我有点浪费了。”
“怎么浪费?”
“讲述男欢女爱的剧目,一般都找个女伴比较好吧?让我跟你一起看,还是首演,不觉得后悔吗?”
“如今哪有女孩子敢跟我混啊……”上海小声嘟囔。“一大堆神神秘秘的事情不能告诉,还没有一丁点结婚的可能性……”
“确实,”香港扑哧笑了,“两个都很致命。”
“特别是不能结婚。”
“嗯,特别是这个。”身在异地也有好处,香港感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随性、可以暂时抛开烦忧了,因此他决心多说些话,“我看过《倾城之恋》的原作,很真实的故事。改编舞台剧也不错,到底意蕴差了一点……城里给日本人占了以后,人们从短暂的战争里缓过来,还是没事可做,恍恍惚惚。就只能忙着组建家庭,生孩子,照顾柴米油盐,抓住仅剩的这么点小世界里的小温暖。我要是个普通人,正当年纪,”他望一眼街上渐渐散去的年轻男女们,“大概也结婚了。”
上海耸肩:“我真是无法想象你结婚的样子。”
“逼到那个程度你也会的。”香港反击回去,“你可能还是很适合结婚的男人呢!收入不菲,还有兴趣帮老婆做家务、下厨……”
“你就不会?我上次去你那玩,你还沾着一手洗衣服的泡沫来开门。”
“哦,以前是习惯交给仆人洗,不过打完仗那段日子……你知道的。”
上海点点头,他确实听香港讲过一点。香港跟日方谈完条件回到辖区以后还算受到礼遇,除了活动范围受到限制,生活环境没有马上发生很大变化。但是打完仗总难免有违法乱纪的行径丛生,一个在战前就紧抱日本人大腿帮忙制造骚乱的小官看上了他家里的藏品,没搞清楚对象的身份就带一队兵上门来洗劫,把几个仆人全吓跑了。香港满可以状告上去讨个公道,但他一想到对方也是华人就憋了一口气,不想跟日本当局说这种事。后来还是横滨过来考察时偶然发现,把始作俑者大骂一顿解职并赔偿了他大部分损失。他一边说谢谢,一边想该对横滨做出什么表情才合适,最后什么表情都没做出来。
仆人跑了以后他又过起跟小时候一样自己包办家务劳动的生活,活动受限,公务稀少,清一色歌颂皇军业绩的媒体也多少看头,别无选择之下,家务倒成了一件令人放松的事。直到横滨把损失赔给他,他都没想到把仆人请回来。
他们走在宁波路上,路面湿漉漉的映着灯光,也映着暗沉的天色和风中飘摇的雨夹雪。上海慨叹,带着点安抚语气:“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
“嗯。我觉得我算幸运的……家务做习惯了也挺好,至少这一件事,还能给我‘活着’的实感。”香港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一道他重拾菜刀后不慎切在无名指上很深的刀伤,当然早就愈合了。“要不然,这些日子就只能像做梦一样的过去了。”
“确实像做梦。”上海心里补充一句,还是看不到尽头的噩梦呢。“要是不想做梦一样地活,总得抓住点盼头。事业也好,家务也好,娱乐消遣也好,都是盼头。这种世道,对未来的盼头太渺茫,剩下的要么豁出命反抗,要么躲回庸常里去。而大多数人不可能让他们豁出命去……就只能回归庸常,但很多人连这点都抓不住,就更可悲了。”
香港笑笑,把话题顺其自然地带回舞台剧上:“好在白流苏和范柳原抓住了。是个好结局,虽然俗得很,但能安慰人,就够了。”
上海听了,忽然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你笑得很像是别有深意?”
“也没什么……”香港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就是突然想到我城市的倾覆要能促成一对璧人真心结合,总算带来一件好事,也值得欣慰了。”
“他俩算什么璧人!庸俗又自私的平凡人而已!只是自私得还不至可恨——”上海说完便也止不住地笑起来。乱世足以改变太多的人和物,他和香港本来不冷不热的关系在这两三年间密切许多,开始两人还会不太自在地找话题,略显尴尬地笑,现在已经变得很放松了。
香港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他:“是啊。这样的俗人沪大少肯定看不上眼。”
“你又在取笑我啦……”
这时他们抵达了香港落脚的宾馆。上海说:“我就不上去了。明天老地方见?”
“嗯,老地方见。”
上海挥挥手,含笑说了声晚安便旋身离去,方才出戏院时绅士的外表已经脱落大半,下台阶的背影还隐约带着点跳跃步伐。明明他比我还年长一点,香港想,竟像个心里藏了快活事的孩子一样……
“老地方”是一处原属法租界的餐厅。会合以后两人又从后门出去,专往小巷子里钻,一路虽然没发现有人跟踪还是保持了十二万分的谨慎,最后来到一个“八一三”抗战时被烧得焦黑不知何时又补修重建的旧仓库里。
宁波正蹲在一堆货物前有点烦躁地看表,两人一进门就抱怨他们太慢了,让他多等了半小时。
“今天疑心病有点重,多绕了几圈,不好意思。”上海说着,却没有发自真心道歉的口气,接着便理直气壮地辩解:“多小心总没坏处,香港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我可不想第一次就出事。”
“你总是有理。”宁波横他一眼,也没继续抱怨。他带来的是一批在浙江郊区印出来的□□,是特别针对伪政府发行的中储券和联银券的造假,为了保密,国民政府的特务通常称这些□□的□□为“特券”。上海辖区也有制造特券的据点,不过受到的监视和盘查多于浙江而常有不便,宁波把特券运过来,主要是为了采买别处不易到手的物资,再把物资经过上海和其他内线的手转到未沦陷的地区去。
香港则带来印钞机等便于制造□□的工具。本来无论日伪还是KMT的特务活动,他在沦陷前后都关照不到,但自从近期的桂柳战役以失败告终,往广西的货运通路被截断,这些被KMT特务用来跟日伪公司做交易的印钞工具在当地就派不上用场了。香港虽然不是冲动的人,自说自话的性情一冒上来就收不回去,知道这件事以后干脆决定亲自帮忙,把东西运到华东来,还能继续发挥余热。
宁波很高兴,连声道谢,说让他冒着危险辛苦了。
香港说:“没什么。以前广东的游击队用特券走私,我也经手过其中一两个环节。而且……”他稍微撇撇嘴,似在回忆不愉快的往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日军进攻我辖区的时候,抢了很多国民政府在港的印钞工具和编码本,给他们假造法币提供了很大方便。要是我那里能抵抗得久一点,这些东西也不会留给日本人,如今□□战上面中国的被动我也算有责任。”
“什么责不责任的,我的城里还一堆往国统区倾销伪造法币的组织呢,按你的说法我早该羞愧地撞墙而死了。”上海一边弯下腰,逐个检查货物一边说,“前两年你帮我们为经济战筹备的事跟英国牵线搭桥,已经是给足我们面子了。”
香港本来就不喜欢日本人在港的统治方式,此事中英利益一致,牵线搭桥在他看来只是个顺水人情。他正想客气两句,又听到上海说:“等战争打赢,我还有点舍不得看你重新跟英国人混到一起呢。”
“上海!”宁波叫他一声,似乎在责备他说话内容不当。
香港笑了笑,换个话题:“可预见的未来我也就那样了。你们生活的变化会比较大吧?英美都宣布战后放弃在华特权,城市会回归到完全由中国管辖?”
宁波点头,像抢答一样接过话,免得上海再说出不合时宜的台词:“是的。尤其是上海,日租界不用说了,英美也承诺将公共租界交还给他。法租界嘛……”他抱着些许微妙的情绪偏一下头,“沪津汉等地的法租界,去年就被汪政府收回来了。”
“汪精卫么……”香港低声说,“听说他上个月病死了。”【注2】
上海已经检查完货物,听到他们说到这话题,直起身子,事不关己地抱起胳膊,“嗯,总算在死前一年做了件好事。而且也不必看着蒋回来清算他,死得还挺是时候——只是他在生命最后阶段成了一个笑话,这事恐怕没法改变了。”
“他可能到死都认为,他除了权斗的私心,也是为了民族存续才不打必败之仗,只是时局转变没在预想中呢。”
“谁管那些。”上海嗤一声,“别的汉奸我还可能会理解,毕竟许多也是无路可走,虽不光彩,倒也没太坏的居心和很大的破坏力。但汪——他身居重庆政府要职,也没有迫不得已,居然费尽心机,从重庆千里奔波跑到河内投奔日本人,这决心也太夸张了。他也许觉得自己忍辱负重、为了大义甘愿忍受汉奸骂名,可他实际上做了什么?他对那些危难时坚持着没有抛弃自己的祖国、尽管困苦但还在顽强又正直地生活的人民没有一点点尊重,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伤害,却还是在一厢情愿的自信里背叛了他们……他太高估自己,也太轻看别人。”上海冷冷地说,“英美与日本,这不是单纯站在哪一边的问题。无法原谅他,也绝对不是为他眼光不好、选错了队的原因。”
“……当然喽,”他好像驱赶愁云似的摇摇手,总结道,“我们还是要庆幸把赌注押在了英美俄一边,这是早几年很难奢望的好结果。”
宁波有点心烦地坐到货箱上:“可惜我们在国内战场上的表现最近太无力,恐怕还是要留下遗憾,不在东北,就在蒙古……”
香港说:“但是不会影响你们收回管辖权。”
“嗯。”上海笑道,“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这么大的上海滩终于全都变成我可以管控的东西了,我还有点怕没有经验会坏事……到时要找你讨教了,香港。”
“我辖区的面积可比你小多了。”
“复杂程度和面积没有直接关系。”
“那么,希望到时我能真的有点用吧……”
他们完成交接,离开仓库不久就散开了,三人各自的心情虽存在微妙的不同,却都心怀对未来的想象和期盼。回程途径一段原公共租界,道路两侧不乏壮观的古典欧式建筑,上海望着它们,蓦然想起30年代初他试图跟纽约谈放宽管辖,被纽约很漂亮地掉转话锋,惹得他跑到第五大道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才把信心重振回来。
经过战火洗礼和困苦煎熬,他一直期盼的事业居然通过这种方式得以实现。不管原租界还是华界,战后肯定都要有大规模的建设。他盘算,古典建筑尽管装饰华丽,毕竟过于繁琐,性价比太低,不管西式还是中式战后都不该鼓励再建。引入民族资本置办实业的时候,实体建筑还是要以形式追随功能的现代派为主流,一切以实际需要为优先……
整整十一年,就像梦一样地过去了。所幸他这些年没有做梦一样地活,所幸他和许多伙伴付出的汗,流过的血,掉下的眼泪,尽管不总有等价的回报,终于可以换来一个可以抱存期盼的明天。按照美军在太平洋的进度,不出意外的话,日本战败已经不是遥遥无期的事,他对南京说过的“不用五年就能再见”也可以实现了。等手上这件事办完,他要托人给南京捎一封信,告诉他自己想念他,希望能看到他早日光明正大地回城,然后再一起好好地与亲朋好友们相聚。
按照开罗宣言,台湾到时也能收回来了。分开太多年,不能对他们归来的热情抱太大期待,但有往后的和平时光可以慢慢磨合,往乐观里想应该不至有错……
在台湾的某处日军基地,一些台湾和日占东南亚的城主正在此地按照日本当局的要求接受军事训练。前些年这里来来往往非常热闹,随着一个个国家和地区被美军抢回,人数也慢慢减少了。亲美的自然欢天喜地从此不用再违心前来,亲日的纵有不甘也只能服从于新的强权,更多人则是无所谓的态度,只觉得几年动乱,白白折腾一场,疲惫得很。
目前还留在训练场上的也多是这种无所谓的人,机械地完成教程里规定的动作,既不会引来教官责骂,也不浪费一丝一毫多出来的体力。他们心里对日本的前景不乐观,但在这里表明想法分明是自讨苦吃,多做些训练至少没坏处,也就认了。
上午的训练结束,台北和高雄来到场边喝水。即使在冬天,高强度的体力消耗还是蒸出了一身汗,高雄用毛巾擦着脸,有点含糊地说:“我没看错吧,你最近变认真了?”
“没看错。”台北简短地答。
“为什么?”
“今年局势翻转太快,我们的命运又要有起伏了。”台北面含忧色,望了望云层涌动的天空。今年他剪掉了原来偏长的额发,使这张清秀脸庞上的神情更容易被看清了。“面对变化太快的世界多加强自身实力总没错。”
“你这么觉得?我们的分歧总算解决了呢。”
“不,我想的和你不是一个意思。如果国民政府能把我们看做一家人,当然就没有问题,只是预防万一。”
“你——”高雄语气蓦然转冷,“还是脑子里一堆幻想。荷兰人、郑氏、日本人,经过这么多你还看不明白?我们就只有台湾,真正关心台湾、自始至终为她着想的也只能是我们。报以希望,回馈的从来是失望。”
“我不是做单纯的幻想,你这样只相信自己、不肯和外面诚心沟通才是不切实际。跟国民政府好好相处不行吗?人民期望的不过是衣食无忧,有归属感,国民政府在理论上比起日本之类更愿意台湾人生活得好。”
“要是他们不愿意呢?”
“那再另外商量。”台北语气平淡地站起来就走开了,话里没有容许反驳的余地。
高雄盯着他背影有点气不过,追上去继续和他争辩又太夸张,只好转移注意力把目光投向别的方向。她看见一个与她身材相仿的女子还留在训练场上,半蹲着在重新装配枪支。她记得那是仰光,原英属缅甸的首府。她刚来的时候日本人介绍她是被打不过皇军的撤退英军掳走以后又逃回来的,极力赞扬了她为民族而战的大义精神和服务大东亚共荣圈的高度觉悟。因此,尽管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军事素养是一片空白,连拿枪姿势都不对,还是立刻就成为了人中焦点。可她不太愿意和不熟悉的人交际,只跟本国和邻国的城主才接触多一点,高雄始终也没和她说上过几句话。
她望着仰光,直觉对方也是心事重重,并不像日本人宣传的一般单纯。缅甸正在打仗,还没波及到仰光的辖区,但估计也差不很远了。仰光又在想什么呢?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裹挟海水的腥气,高雄不禁蜷缩身体,打了个颤。自己的摊子就顾不过来,她想,别人的事还是少管吧。
1944年底的欧亚战场都不太平静。盟军遭遇了一场德军精锐部队自阿登森林发起的突袭,盟军集中的安特卫普连同海上补给均受到极大威胁。在最初的几天混乱过后,盟军得以重整态势,全神贯注投入到对抗反攻的战斗里,布鲁塞尔和其他正在附近的盟军城主都倾尽全力保卫着安特卫普这座对他们意义重大的城市。而对于德军,西线的安危已系于阿登战役这一条细绳之上,如果胜利,西线的危机会大大好转,好空出余力对付东线大举进攻的苏军;如果失败,本土就将面临变成盟军和苏军之间的夹心饼的厄运。不莱梅、汉诺威等许多西线的德国城主都加入阿登反击的队列,即使他们中不乏对政府颇有微词的人,临到祖国存亡关头其他问题都只能暂时放下。在炮火连天的法比卢交界,双方都不打算出让一寸土地,更找不到后退的理由,平静聆听圣诞钟声鸣响并安然度过两年交接之时的幻想早已化作了泡影。
太平洋的菲律宾战役依然在艰难的推进和反推进,莱特岛上的炮火正在逼近菲律宾首府所在的吕宋岛。通过攻占菲律宾的各个岛屿,美军试图打开突破日本绝对国防圈的锁钥。【注3】在华盛顿从西欧越洋发来的电令之下,除了直接作战的,美国中西部的城主亦有相当部分以各种方式参与这场战役,他们都明白,越是接近日本本土,流的血就越多,每向前一步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他们就更加地不敢松懈。
不论一时的战斗结果如何,此刻盟军的实力已经占压倒性的优势。即便这一年在豫湘桂遭受惨痛溃败的中国,传来的终归不全是坏消息——在共掌握的晋察冀边区等地,收获的战果要多于日伪扫荡造成的损失。这对于民的大后方不算能舒心一笑的事情,滇西缅北的一系列成功才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昆明发来的汇报书对往后深入缅甸的作战表现出信心,认为驻印军和远征军在缅北的会师已经指日可待,滇缅公路也即将重新打通。
她在结尾处写道:“滇缅公路一朝打通,驼峰航线的大部分使命也将结束……昔日与成都商谈驼峰航线开通之事,曾预言‘有一天当飞行员们发现他们已经不缺地面导航标志的时候,那些标志正是他们的同伴散落在山谷的残骸’。如今我乘飞机经过驼峰上空,天气晴朗,飞机残骸散落在陡峭山谷之间,铝片堆闪闪发亮,确可以充当导航的地标,预言已经实现。想到铝片堆下俱是中美飞行人员的骸骨,难免心下恻然,泪水盈眶……然而当前不是感伤之时。惟有奋勇作战,克复失地,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近几年已经不太在人多的工作场合显露感情的重庆,读到这一段时忽然抬手遮住眼睛——虽然很快又放下了。正如昆明所言,还没到感伤流泪的时刻,即使两军会师,公路打通,中缅印战场的任务依然不会结束。
另一件可以宽慰的则是在衡阳战役后落入日军手中的一批第十军将领趁守备不力,逃回了大后方。虽是件喜事,也没有人怪责他们,城主间谈起当日情景却不太容易笑得出来。他们牢牢记得在机场,衡阳下机时还带着伤,路都走不利索,一触到地面就几乎跪进长沙怀里,埋着头只是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长沙笑着叫他宽心。但很多人都相信,要是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很可能会相拥痛哭一场。长衡战役的失利于他们不是丢失了城池那么简单,这之外的心理创伤更是巨大的。而一想到洛阳桂林等溃败里失去的同伴,再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就愈发艰难。
由于溃败对大后方造成的震动,加上湘桂黔逃亡来的难民造成的恐慌,一段时间里人人自危,以为日军要进攻陪都,再也无路可退。然而日军占领桂柳之后终于力竭,在中国土地上的庞大兵力光要维持治安已经十分艰难,发不出决定性的攻势了。恐慌缓解过去,人们却再也不敢盲目乐观,做出了种种应对下次危机的准备。
莫斯科抵达陪都来做短期访问时,正逢知识青年从军的热潮被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注4】到处都张贴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横幅标语,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只稍微接近市区就能清晰听到。他坐在车里正要发出疑问,才开口就听接机的成都就解释说:“这是我国正在推行的知识青年从军运动。我国军队长久以来受到兵源问题的困扰,一是兵源短缺,兵役制度没有很好地普及和执行;二是兵源素质低,缺乏文化,难以运用新式武器和做战场判断,降低了整体战斗力。如今战争已到关键时刻,该是受过教育的青年上场的时候了。”
莫斯科颔首:“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士兵的素质和文化程度确实对战斗能力有不小的影响。看得出你们青年参与的热情很高?”
“去年提出知识青年从军的倡议时,学生整体还比较冷淡。后来改善政策、予以训导,加上近期战况的刺激,运动已经全面铺开了。”成都微笑着说,“征个兵要费这么多曲折,您听来很不可思议吧?我听闻在欧洲战场,全民的组织度都很高,团结一致为国家战胜而奋斗,普通农村姑娘只要简单训练,都可以有条不紊地对来犯敌机做预警并予以炮击。”
“您说的可能是英国。在我国,普通姑娘还可以成为王牌飞行员,击落十几架敌机,成为全国军民传颂的英雄。”
“我好像听过苏联有一位著名的女飞行员。她现在还在活跃吗?”
“战死了。被八架梅塞施密特围攻,那一回没能像以前一样死里逃生……连遗骸都找不到。也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她的好友和恋人都在那之前几个月里牺牲了。”【注5】
“真是令人心痛。”成都的语调饱含真心的同情,又没有过分夸张的成分,“不管在哪里,朝气蓬勃的青年人的死亡都是莫大的悲剧。”
“您说的没错。我们已经失去太多青年人了……战后相当长的时间恐怕都难以缓过来。虽说组织度和全民参与的积极性,亚洲这边无法与欧洲比较,但是存活下来的青年人多,对战后国家的建设十分有益,这倒是我羡慕你们的地方。”
“唉。让您看笑话了,总要先赢得战争才行……”
两人一路上保持着礼貌而愉快的谈话氛围。成都一见面,就解释重庆公务繁忙,先由自己接机随同,等安置好了再给两人安排会面。莫斯科也就心安接受了,他其实不想在这种私人访问中很快见到对方首都。如今国共关系依然不善,苏联在两头徘徊十分暧昧,出于先天的理念和利益认同不会丢下共不管,但对于民这个法定统治中国的政党也不能把外交抛到一边。在莫斯科启程前,苏共跟他细细交代了该和重庆、民之类的人说什么话,他也能把握好底线,但是一到达就撞上那两人毕竟不是舒心事。
成都就好多了。在开罗会议期间,他温和随性的性情和微带口音却毫不违和的英语给与会众人都留下良好的印象。果然成都没有辜负这份良好印象,在外宾接待处门前下车时,虽然天色阴冷,风声凄厉,两人都带着一副好心情。成都介绍了访问期间会负责具体日程的事务官,简单概括这几天必要的行程,然后说:“午宴上会说得更详细,如果您想变动,直接提出就行。”
“我觉得挺合适,不用变了。”
“那就更好了。不过……”成都缓慢地眨眨眼睛,笑了笑,“不瞒您说,我最近事情很多,城里有不少征兵工作还要做,我们安排的之后陪伴您行程的城主另有人选。当然您要觉得不妥,我就留下来。”
“我能打听那位人选是谁吗?”
“北平。”
“我怎么会觉得不妥呢?就让他来吧,你们费心了。”
成都观察对方表情真挚,不像客套性的撒谎,就完全放心了。让成都代表重庆来接机,一般行程由北平陪同,这当然是预先商量好的。
另一边北平心里却不似成都这般轻松。自从他想清楚民依然希望他留在大后方的原因,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出一份力,但没料到会是如此直接的接触。莫斯科想来访的消息对众人都很突然,知道是美国人促动的以后就没了脾气,张罗起准备工作,他也这么被卷了进去。
他总是想起民为这事找上他的那次谈话。两人间本来就不熟,也没有过真正的信任关系,对面一坐很快就交代完了。无论是民嘱咐他要注意的事项还是谈话时很少看他眼睛的姿态,都表明他没有顾及自己一点立场,也根本没问一句愿不愿意。不过,被民利用算他的荣幸,他根本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民这么果断地把他抛出去,也不担心他会脱离控制,他还有点好奇,谈妥以后,就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缘由。
民说:“是南京,他跟我极力推荐你。”
“……这样啊。”
民不知道他内心已经翻江倒海,也不需要知道。两国之间走平衡木般的外交关系,国内不睦的政治氛围和他尴尬的处境,已经和他对莫斯科的微妙情绪以及其他的个人感情奇异地混杂在一起,从这一团混乱里想提取出一点有益的东西难如登天。他理智上认定,现在不是去接触莫斯科的好时候。但对方主动送上门,他倒要逃跑,就更加荒唐了。
出发去午宴前,北平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他听见山下传来齐整的歌声,声势雄壮,如山风呼啸,江海奔流:【注6】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他望着冬日里依然不失葱翠的歌乐山,深呼吸着森林浸润湿气与寒意的空气,确定心情已经十分平静,才踏上通往前方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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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饱受排挤的旧式大家族小姐白流苏结识风流多金的单身汉范柳原,拿自己当做赌注,远赴香港,试图赢取范柳原的爱情与合法的婚姻地位的故事。故事中白流苏看似要失败,范柳原要离开香港时,香港遭到日军进攻,范于是折回,与白共经生死患难结为夫妻,成就一段倾城之恋。(其实个人不太喜欢张这种典型的“女作家”写的“爱情故事”,不过倾城之恋确实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一部……)
注2:汪兆铭于1944年11月10日病死于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死后葬于南京中山陵西南的梅花山,抗战胜利后该墓被国民政府炸毁。
注3:“绝对国防圈”是太平洋战争后期,处于守势的日本为了本土防卫及继续战争,设定绝对必须确保的重要地域,但这个设置并没有在战争后期非常有效地牵制住美军。
注4:知识青年从军运动由国民政府在抗战后期发起,三青团主持。运动特别为补充驻印军和远征军的缺口,鼓励青年学生参军,从1944年9月动员到抗战胜利为止征集近十万人。
注5:莉莉娅·利特维亚克,苏联女飞行员,出战168次,单独击落敌机12架。1943年8月1日殉职,时年22岁。1979年遗骸被发现,1990年被追封为“金星英雄”。
注6:《知识青年从军歌》,词曲作者皆不详,最早出自中国驻印军第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