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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主 ...

  •   我和我爹的父女情彻底结束了,结束在这个坐在胡凳上肥肉就能直接掩盖住凳子的实心胖子,深情地看着我说“阿荦你和我安禄山长得越来越像了”那一刻。
      二哥安庆绪笑呵呵的在一边打圆场,说,阿耶你怎么能这么批评七妹呢,女儿家不打紧的,就是近些天吃胖了些,府里也还养得起。
      坐在下首的史叔连连点头附和,说,生女肖父,阿荦确有乃父当年之风,禄山,你后继有人哪。
      他们于酒色艳光中笑了起来。

      天底下有许多忌讳的事,这其中又要尤其注意,不管古往今来,说一个女子胖是最要不得的。
      于是我简单的收拾了下行李,带着贴身侍女半半直奔府外。
      半半是我的侍女,平心而论长的不太好看,远看去像只炸毛的兔子。
      像我这般梦想行走江湖的闺秀需要的不是侍女,而是一个保镖护航的侠客,可安府阖府上下只有半半对我最忠心。
      我遗憾的想,可惜忠心不能当饭吃。

      等正式迈出安府来到大街上,夜幕已暗,可街上并不暗,一串又一串的红灯笼从街头亮至街尾,人声鼎沸,人如同浪潮一般,一波一波涌起又落下,幽幽的光落在拥挤又匆匆的百姓脸上。
      我悠悠的望着数不尽的灯笼,问,半半,你说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半半说,大……小姐,今日是上元节。
      我奇道,上元节,上元节要做些什么?
      半半比我要兴奋的多,回道,看灯笼,戴面具,大人,请你打扮成利落简洁的样子,记得带上面具哦。
      半半对我的打扮总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狂热,而且时不时对我脱口而出大人。尽管不能理解她,但是为了入节随俗,我还是换上了鹰隼面具。
      鹰是突厥人信仰的神,每个安家人的身体里,生来便流着突厥的血。

      听说在唐朝鼎盛时上元节的夜景堪称盛况,可惜如今圣朝早已式微,对当年景象也只能凭空想想而已,我一介自荒蛮地来的土包子,能见范阳城里的灯笼也难得。
      深吸一口气,我握着半半的手踏入密集的人流,随后便被不断涌动的人浪一波一波推得更远。
      不知何时和半半握着的手松了开去,仅耳边隐约听见几声“小姐”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慌乱的回头去寻她。
      红色的灯笼下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笑嘻嘻的走来走去,像傩戏里的鬼怪,眼瞳瞪得极大,脸上披着血光,令人心生怖惧。
      约莫人在慌乱的时候总想抓住点什么以求安全感,我被人群冲撞着退后几步,顺手抓住了一块布料。
      然后听人问,姑娘,你没事吧?
      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这一声问温文尔雅,翩翩君子,极是好听,我绞尽脑汁回想曾经学过的中原词汇,却无法形容感受万一。
      我转过头,那男子身材高大,却并不显壮硕,脸上戴着张兔子的面具,只露出额角一朵红梅,周身雪白,一袭白衣,一头白发。
      他站在那里,那里便都亮了起来。
      我讷讷的松开手,对他衣服上的褶痕分外抱歉。
      姑娘有事?
      我脱口而出,我和我的侍女走散了。
      哦,这样,他唇角弧度始终浅浅,温言询问,那,我陪姑娘一起找可好?
      没来由的心头一喜,我说,好。
      他握着衣袖,轻轻捉住我的手,说,夜市人多,为免走散,姑娘,冒犯了。

      真奇怪,我看着自己被拉着的手,忍不住咧嘴笑。
      隔着衣袖传来的温度,陌生又熟悉。
      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谁这样矜持地牵过我的手。

      戴着面具的男子很快就带我找到了半半,我心头大定,松了口气后就觉好笑。
      半半丝毫不如我慌张,反在夜市的吃食摊子上自得其乐,见我来便匆忙藏起手中烤串,极不走心的用油在面上点了一点,随即扑到我身上假装抽泣,趁机擦嘴,恍如刚逢生离死别。
      做作许久,她方才发现我身旁男子,问,这位是?
      未待我开口,男子摘下面具,我未察觉半半震了震。
      我名叶英。
      他看向我,问,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阿荦。我慌手慌脚地摘下面具,絮絮叨叨回他,只盼他多为我驻足一点。我父名为轧荦山,所以我便叫阿荦,你,你的叶英两个字怎么写?
      男子微笑,一霎那我想起中原说的,佛祖拈花一笑。
      叶是落叶的叶,英是落英缤纷的英。
      他脸上不见皱纹,眼里却有大落大定后才有的沧桑,兴许是上元节的灯光暧昧又朦胧,我什么也瞧不见。
      眼里见他,心里也只见他。

      ***

      回府之后父兄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不正常,但凡女子动情总爱对镜痴笑,我更是其中翘楚,连二哥安庆绪都在家宴上嘲笑我说,七妹妹,家中的铜镜都被你笑裂好几面了。
      阿耶努力睁开被肥肉挤着的眼睛,瞪了二哥一眼,怒拍桌子斥道,不许这样说你妹妹。二哥讪讪闭嘴。阿耶又转而朝我谄媚笑,阿荦,你瞧上了什么镜子,都给你搬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你瞧上了什么男人,阿耶也都给你抢……找回来。
      二哥笑了笑,说,阿耶可知藏剑山庄叶英?藏剑山庄乃是当年落第书生叶孟秋一手所创,其长子二十多前与名剑大会上大败明教法王,得以扬名江湖,威风得紧,七妹心仪者可就是他了。
      阿耶皱眉,旋而松开,说,叶英?这倒是不好抢,不过确实也是个好男儿,只是二十年前……想必那叶英岁数已同我等——好好好,阿荦不准再瞪你阿耶,阿耶答应你便罢。
      二哥举杯附和,确是好男儿,藏剑山庄上下都是大唐的忠臣啊!
      阿耶冷笑,哦?既能忠唐,自然也能忠于我的阿荦。
      二哥哑然。
      我心中一凛,并未觉欢喜。
      除唐皇外,人人皆知,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是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这又如何呢,我不过浮生乱世里一个小小女子,无足轻重,眼中只论亲疏,没有皇权尊卑。
      我喝着草原上的奶长大,是天空与苍鹰的孩子。
      可叶英呢?
      他是忠臣。

      几月飞速过去。
      雨季最叫人讨厌,门里门外总是湿哒哒的,我叹了口气,坐在房内的男人摇头轻笑,捧茶慢品。
      少年人不要老是叹气。他劝,没有什么值得阿荦这样为难。
      我再次叹气,说,可我阿耶想见你。
      他放下杯子,反问,如何见不得?
      我冲动之下口不择言,一忠一奸如何见得?
      这次换做叶英叹气,说,阿荦,这种话你莫要再对旁人说。不论忠奸,安禄山也算个英雄。
      我骄傲道,我阿耶本来就是草原雄鹰。
      叶英说,他疼阿荦如珠似宝,就是为此,也该去见他一面。

      两人详谈细节无处窥得,结果却并无我想象的剑拔弩张,反而两人都平静无波,叫人不知所以。
      我问阿耶,他只笑笑不肯答,叫我去问叶英。
      我问叶英。
      他不瞒我,说,我忠你即可。

      十八岁,我趁韶华嫁与叶英。
      世间忠与情爱是否能两全,我不晓得,成婚后我便搬离了阿耶的府邸和叶英住在一起。我只想过俗又狭的小日子,也不愿意用“鱼与熊掌如何兼得”这种傻问题去烦叶英。
      他很忙,总在河东范阳的百姓之间奔波,忙的身心俱疲。连半半也跟着日益消瘦,问她却什么也问不出,只偶尔有次,半半红着眼眶,说,大人,对不起。
      对我不起什么呢?我一个小女子,那时全心浸在甜蜜里,因日日都能和欢喜的人相对,便满心都是欢喜。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叶英摸着我的头,我抬头看他,他喜欢闭目养神,但看我时却总睁着眼,倒让我忘了他这般的人物竟然是个瞎子。
      我带你回一趟藏剑山庄好吗?
      我犹豫,藏剑山庄,我说确实本该去的,叶英便笑了,笑得纯粹而真心,竟教我有几分嫉妒山庄里的弟子。
      他将我额前的乱发抚顺,说,这么久,他们也该见见师娘了。

      既确定行程就该去阿耶的府邸里报备一番,我并未事先通报家仆,偷偷进宅想给阿耶一个惊喜。
      寻了一通,阿耶不在议事厅,我便想起书房,取代了送点心的小厮亲自前往。盘子里的绿豆糕非阿耶喜欢的点心,而是我最爱吃的点心。
      阿耶其人,旁人暗嘲身材痴肥,言行无状,可对我却从来慈父,就是声音也未曾大过一丝。
      书房里并非只有阿耶,二哥安庆绪的声音也隔着薄透的窗纱传出来。
      起兵……藏剑山庄若相抗……七妹婿……
      我心里猛地一跳,端着那盘绿豆糕,连呼吸吞吐都不敢。

      北地冬日寒风凛冽,在门外站了许久手脚俱已麻木,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是如何走回府邸的。
      那盘子绿豆糕,终也没勇气送进门内。
      见我回来的半半先是一喜,随即哎呀的一声,大惊小怪,小姐,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叶英握了握我的手,连忙从案桌前起身燃起盆中炭火,又取狐裘大氅替我披上。他有心斥责,话却温软,阿荦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叶英,我努力让自己声音自然,阿耶同意了,我们快去藏剑山庄吧,现在就去,你带我和半半回去吧。
      他叹息一声,揽住我,说,好。

      藏剑山庄建在杭县西子湖,离范阳很有段距离,车马日夜兼行也需一月有余。
      我自幼在草原上长大,到如今也只见过范阳的风景,对夏日西湖有无限向往,车马颠簸也算不得什么了。
      情迷缱绻时,我问叶英,我听旁人说你剑客,为何从未见你使过剑?
      他吻在我额际,说,阿荦,以后不必从旁人嘴里打听我,我是你夫君。又轻声解释,藏剑于心,我剑即为心剑。
      我揪紧他的袍袖,也就是说我阿耶府里没人打的过你了?
      他笑说,许是吧。

      藏剑山庄一如我想象中亲和,从未见面竟也不觉生疏,似乎冥冥中早已相遇过,几位弟子十分热络,唤我师娘。
      叶英将我和半半安置好便开始忙碌,忙着山庄内外的事,为不同的人奔波忙碌,有时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人。没空陪我,叶英难免愧疚,于是山庄便向我敞开,除剑冢外随处可去。
      陪着我的依然只有半半,半半笨拙且机灵,只有点不好,就是喜欢乱钻。
      她拉着我的手,兴致勃勃的指着挂着叶英门牌的房间,说,大人,门没上锁,进去看看吧,反正是你夫君。

      房间干净,应是有人日日清扫,我走到低矮的书桌前,抚过力透木桌的刻痕,想起叶英说过的叶父的严厉,想象年幼的叶英如何在上面恭谨书墨。
      书架上放着诗书礼易春秋,我晓得他本就是全才,倒也不出奇,只是一旁还有一卷画,无意一碰,画卷就散开。
      露出的画卷一角浅白,似女子裙摆。
      将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果真画了一名女子,头戴纯色珠翠,身着白色羽衣,恍如神妃仙子,神色却并不似仙人高冷,浅笑如芙蓉滴露。
      左下角书:云裳羽衣图。叶英。
      半半凑过头来,惊叹,这女子和小姐长的好像!随即又似想起什么,忽然缄口。
      我小心收起画卷,说,半半,你不必想着宽慰我,我知道是我像她。
      半半自觉失言,低头低落不语。
      我反去安慰她,说,你以为男女情爱是什么,就算我和画上的女子长的像,也不代表叶英把我当成替代品。
      一个人动心动情是做不得假的,情爱如水中鱼,水冷暖只鱼晓得。
      只是从前我只知叶英爱我,爱的珍重且莫名,却不知此情从何而起,如今见画,方知一二。

      前事皆过往,我安慰自己,可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忿,向山庄里取了匹骏马,纵马扬鞭,朝城外飞驰。
      山庄里的骏马极好,等它停下我已到城外草野。
      北方多麦黍,南方水田居多,老农顶着炎炎烈日在泥地里作业,汗流浃背,其中一个站起身,摇摇晃晃几欲跌倒,我于心不忍,扶他到阴凉处,他缩手缩脚的道谢,似乎怕弄脏我的衣服。
      解下马上的水袋,我用干净的叶子取了些水递给他,他推辞后喝下,苍白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我劝,劳作也应该适时歇息。
      老农摇头,说,不歇有可能累死,可要是不做就只能被饿死。听贵人口音,似乎是北方人?
      我说是的。
      老农说,贱民并非本地人,本河东人。
      我奇怪,问,杭县虽好,可离家乡却很远,北方人皆安土重迁,为何要做如此迁徙?
      他悠悠望向北方,叹,都因官府不停搜刮贫苦百姓家里的良田牲畜,敬献他们的节度使安禄山,我等生活无以为继之下才举家南迁,可途中又遇安禄山亲兵,家底被搜刮一空,老母幼子也被饿的身亡。妻子……如今仅剩一个五岁女娘子。
      那幼女就在一旁坐着,身量极瘦,头极大,眼神虚而发飘。
      我脸色苍白,重复着问,安……禄山?他,他竟对自己辖地里的百姓做了这样的事么?

      老农上下打量我一番,沉默良久,惨笑一声,颤巍巍站起身。
      他长长的叹息。

      贵人,您看——

      我茫然跟着他形如骷髅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所到之处,人口凋零,草木颓败,几个老妪弯腰费力捡拾零碎稻谷,大地呈现一副破败之景。
      贵人,您看——
      他指着苍穹,西边即将日落,东边的整个天空也被落日染得火红,我似乎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兵马踏着整齐的步子从雄武城迈出,杀戮四方。
      贵人,您看呐!
      已薄西山的残阳直直朝地平线坠去,迸出昏暗的夜空,浩茫的大地逐渐被漆黑笼罩。
      老农抚住心口,撕心裂肺的沙哑嗓音让山河,灵魂都为之震荡。
      这漫山遍野的青色草地,下面,埋了多少因安禄山饿死的枯骨,这空旷无人的荒芜耕场,上面,又飘荡着因安禄山多少惨死的冤魂!
      身为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说罢老农泪流满面,跪地嚎啕大哭,幼女不明所以,跟着嘤嘤哭泣。
      现在有田可耕,贱民,已不敢妄求。

      我浑身血液冰凉。
      那些曾摆在我面前的朝贡,新鲜的果蔬,饱满的粮食,我吃时,从未想过它们从何而来。
      阿耶在我面前从来云淡风轻。
      我以为史书成王败寇从来都由胜者书写,阿耶至多是政治上的奸臣,心中便不以为意,却不知道书写的笔墨到底是多少百姓的血泪凝成,每一笔一画,都是执掌棋局者罄竹难书的罪过。

      把身上所有的银钱全给了老农,我上马离去,步履仓皇,几乎如逃窜。
      在那样的眼神里,我无所遁形。因为阿耶是百姓的罪人,而我也是。
      如今想起从前发生的事,我又有何颜面在至忠至孝,对百姓善如亲人的叶英面前谈论忠奸?
      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不知道骑马行了多久,直到天色彻底黑去,只闻田埂边几名老者在仰天而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茫然伫立,天下之大,一时竟然不知该去哪里。
      腹中莫名的痛感忽然加剧,我下马将马拴好,寻到一个山洞,点燃些许枯草,团着身体在洞中睡去。
      第二日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绸缎丝被上,心里却忽生空落,无端伤情。
      睁开眼,便看见叶英。
      他见我醒来,便立刻握住我的手,又在我额上轻抚,像抚慰一个惊惧的灵魂,连声说,阿荦,没事了。
      医者模样的男子直起身,说,庄主夫人忧思过度,心情大起大落于身不益,以后切莫多想。
      我的手慢慢抚上小腹,那里有隐隐下坠感,痛楚难言。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却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孩子。
      叶英第一次不顾礼仪,当弟子和医者的面轻吻去我眼角眼泪,说,阿荦,没关系的,它一定还会再回来。
      我喃喃,是我们没有缘分。
      他的手一颤。

      二十二岁这年秋深,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二十二岁这年初冬,安禄山反。
      同年十二月,禄山长子庆宗被唐皇斩首公告,阿耶大怒,大开杀戒,命河南降军自相杀戮,流血如川,后斩河南防御使介然于军门,气乃稍解。
      在盆中炭火燃烧正旺的时候,我收到了阿耶的家信。
      自从失去一个孩子后,我总觉得身体大不如前,尤其冬季畏寒得紧,就算叶英把库存里的暖玉全装在屋里,有时还是冷的瑟瑟发抖,寒意自心而外,彻骨冰凉。
      半半把叶英幼时书房里的女子画卷拿过来时,炭火中的信纸刚好燃成灰烬,被开门的冷风一吹飘飘扬扬乱洒。
      她眼皮一跳,不敢把手中画卷给我。
      我轻轻说,给我吧。
      画卷的云裳羽衣图依旧美好,里面的女子依然巧笑嫣然,不曾因俗事的纷争而沾惹上一丝忧色。
      多久之前,我也是这样。

      画筒处的布帛接触到滋滋作响的火焰,我听见门外叶英沉着的脚步声,脸上便扬起几丝快意的笑容。
      半半,我淡淡的命令,你出去。
      半半摇头,我不出去。
      我说,那随你。

      叶英推门进来时,炭盆里的火焰烧的荜拨作响,刚好将画中女子的脸燃烧殆尽。他露出愕然的神色,上前挥袖将火熄灭,声音透出几分愠意,你这是做什么?
      我站起来,脸色被火焰映得有些红,我看着他不惧火焰余温地将画从炭盆里掏出来,眼里掠过几分痛色。
      原来不是不在乎的。
      叶英,我平静的开口,你心里既有旁人,又为何要娶我,难道就因为我和画中的女人长相相似?
      叶英的眼睛是瞎的,聚不了焦,可我却感觉有灼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就是这样认为我的?
      自成婚之后,他从来都叫我夫人或是阿荦,很少同我这样疾言厉色。我哽了哽,继续说,你不必解释,我单是看你对这幅画的态度就知道了,你在乎画上的女人,甚至不亚于我。
      我这个人,不像你们中原闺阁里养出来的女子,我原是草原上的疯丫头,心生就刻薄狭窄,眼里容不下旁人。

      叶英反倒笑了,说,夫人可别忘了,叶某人是一个瞎子。
      他这么说,我反倒不好再借题发挥,深吸了口气,残破的身体摇摇欲坠,只得强撑着一口气站稳。
      你可知我阿耶适才发来的家书写的什么?
      他脸色无波,反而劝我,说,你依旧是山庄的夫人,不论从前现在。
      我一步步地走向他,对他笑,说,我阿耶说,七女婿可保,待占领中原,取唐皇而代之,尔降即可为驸马。
      叶英冷道,若是不降呢?
      藏剑山庄,即为墓葬。

      我收起脸上的色厉内荏,踮起脚尖轻轻的吻了吻他额角的红色梅花,说,你有你的藏剑山庄,我有我的生养血亲,下次再见面,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他沉默不语。
      我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半半,说,至于半半,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侍女,劳叶庄主照顾了。
      走到门口,我想起了什么,回头朝他粲然一笑。
      叶英,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阿耶身边。
      阿耶自立成大燕皇帝,可到底还是失去了大哥,痛心之下便加倍宠爱于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好东西全给我找来。
      可是唯有这天下,他却分毫不让的。
      该杀的杀,该斩的斩,毫不留情,大燕皇帝所到之处皆血流漂橹,也不知地狱是否有足够大的地方,能容下这些死而不甘嚎哭的鬼魂。
      再次大败唐军,家中设宴,阿耶让我挨他坐下首,二哥举杯,笑容略失落,说,七皇妹你若是个男儿身,定没我们这帮乌合之众出场的份。
      我说二哥你谬赞了。

      阿耶评功论赏,说,老二这次做的不错,七秀坊那堆贱女人帮唐军杀我族,生的一副副硬骨头,倒是让你给啃下来了,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抓着阿耶的袖子撒娇,阿耶,你不能因为我是女儿家就薄待我。
      阿耶大笑,朕的阿荦想要什么?
      我毫无犹豫,我要七秀坊所有的女人。
      阿耶奇道,你要她们做什么?
      我皱起眉,说,昔日那些个女子总瞧我是突厥后代不知礼数,自以为会点琴棋书画便了不起,如今我就要让她们这些最知礼数的人给我当艺伶,日日消遣。
      阿耶拍手大乐,好好好!那七秀坊就给阿荦了,老二你说,你要什么?
      二哥笑容微僵,很快调整过来,说,父皇磨砺,儿臣怎敢要赏赐?
      阿耶不喜反怒,斥道,真是窝囊种子!
      二哥低头不语。

      收下七秀坊那堆女人后,我并没有去见她们,哪怕从前在藏剑山庄曾经与之有过交情,如今她们也未必想见我。
      而且只要去了,我便难免回想叶英,想起他对我的纵容呵护。可人在羽翼之下是永远也长不大的,阿耶对我如此,他亦舍不得让我看这世上残酷的样子。
      我笼起袖子,斜乜了阿耶身边近侍李猪儿一眼,他便识趣退开,扬着尖细的嗓子唱喏,皇上,公主殿下来了。
      阿耶一手挥开桌上的奏折,喜不自胜,阿荦,你来看阿耶啦。
      我把手里的药盅放到桌上,说,阿耶,我瞧你近日总是生气,生气伤肝,也该喝点药盅补补。
      阿耶抚掌,大善,大善,还是我的阿荦心疼阿耶。
      我微笑的看着他饮下,李猪儿识机的递上干净布巾擦掉阿耶嘴边的药末,阿耶咳了咳,忽然话锋一转,说,阿荦,叶英那个家伙是个不识好的,他日阿耶,定将叶英项上人头送到你面前。
      如今已过一年,他也未来找你,想必定是个薄情的,你的年华却不可轻易耽搁,可瞧着了几个顺眼的儿郎?
      我低下头,娇声说,这是自然。又随口说了个名字,是阿耶手下的亲信之一。

      阿耶日益肥大的身躯喜的颤抖不停。
      好好,阿耶长长舒了口气,发狠道,就嫁在眼皮子底下,这回我看谁能欺负我的女宝,阿耶一定会给你举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我鼻子一酸,声音颤抖,阿耶,我低低地说,你别对我这么好。
      阿耶费力的抬起肥胖的手,依旧像幼时哄我那样在头顶摩挲,哼哼着念,阿耶的女儿,阿耶的公主,阿耶不宠,难道叫那等混小子欺负吗。

      ***

      至德二载。

      天空飘落鹅毛大雪,让我想起离开藏剑山庄的那日,也下着这样的雪。
      今日大吉,城门为迎亲大开,我穿着大红金丝绣线的凤凰嫁衣站在城墙上遥遥而望,风扬起裙摆,城下众将士死死低头,以免以下犯上。我笑了一声,扶住被风吹的咣当作响的明珠步摇。
      宦官恭敬道,公主,吉时已到,您该出发了。
      且等片刻。
      我的手落在城墙上,那里有斑驳脱落的墙片,还有干涸的血迹。
      极轻微的震动透着雄武城的石墙传到手心里,我手心里冒出细细的汗,随后城墙内传来李猪儿尖锐难听的嗓音,公主,皇上有请——
      我走下城,拎裙摆款款走到阿耶住的宫廷院落,推开门,阿耶躺在床上,比从前还要巨大一倍的身躯完全动弹不得,连声喘着粗气,见我来,脸色忽然大变。
      他拼命的抬手往外挥,嘴里断断续续说,阿……阿荦……快……走……
      最后一声仿佛强弩之末,他眼睛暴睁,大喝,走!浑身就像突然卸了力,彻底瘫在软榻上。

      二哥安庆绪从屏风后走出,脸上挂着君子风度的笑,轻哼了声,半嗔半怨的说,阿耶果真宠爱七妹,不枉我特特的把妹妹找来见阿耶最后一面。
      话罢候立在一旁的李猪儿突然暴起,举起手中尖刀猛然扎向阿耶腹部,又猛的拔出,空气停滞了一两息忽然染上粘稠的血味,我的双目被鲜血染红,身体却僵硬着一动不动。
      安庆绪大笑着夺过李猪儿的刀子,又用力的往阿耶身上扎了两扎,阿耶圆睁着眼睛,咽着血一字一句说,竟……是家贼……
      他爆睁着眼睛倒头歪去。
      阿耶死了。

      不要紧,阿耶。
      我阖上眼。
      黄泉路不会让你一人孤单。

      安庆绪的手里还握着血淋淋的刀子,脸上的笑意感染了几分疯狂,怜悯的看了一眼榻上的阿耶,说,七妹妹,我该感谢你,若不是你的药,今日之事也不可能顺畅至此。阿耶是个可怜人,临死前还叫你离开,却不知道你才是害他至深的那个。
      我缓缓睁开眼,眼中悲痛不复存在,冷笑,你的样子可不像在感谢我。
      重新作出温和无害的表情,安庆绪抛掉手里的尖刀,摊开双手,说,你我兄妹同源,都一样的狠心。
      不过等今日过后,阿耶就是大燕的太上皇了,而我,就是大燕的新皇帝!没有人可以忤逆我!
      丑态做尽,他又想起我,一脸虚假,说,七妹妹,阿耶生前对你这么好,你却做出这种错事,我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原来人为了权力和欲望,可以丑陋得不像人。
      我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忍不住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痴儿。
      我睥睨他,说,你听见外面的嘈杂了吗?那是七秀坊女儿的鸣兵之声,她们很快就会斩下你的头颅。感受到地上的震动了吗?那是前来讨伐逆党的军队,他们会来收割叛军人头。
      今日内外夹击,没人能逃得成,你我兄妹一场,便都和父亲一起留在这里吧。
      他惊惧交加,急问,难道你不畏死?
      我大笑,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窝囊?
      我字句铿锵,说,今日,你我必死。

      他脸色青白,接收到跑出门外查探的李猪儿如死灰的脸色,突然爆起,将插在阿耶尸体上的刀子拔出,直直朝我挥来。
      我欣然闭上眼睛。
      兵器锋芒如预期而至,我脸上一热,愕然睁开眼,一女子张手护在我身前,身体已被刀刺透。
      半半!我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伸手接住她破如残筝的身体,黏腻的血液一下子浸染透我双手,她睁着圆瞪的兔子眼,里面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我全心全意的相信。
      我再无暇管顾其它,捏着她的手直颤。
      她吃力的抬手,擦掉我脸颊的泪水,嘴一张一阖的吐出几个断续残音,血沫顺着嘴角而下。
      大人……大人说过的话,半半都做到了……军队……在,在城门外,还有庄主……你不要……委屈自己……
      我知道,我用力点头,哽咽的抓住她的手,却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虚,我惶恐的连声喊她,半半!半半!
      她眼瞳中的我越来越涣散。
      泪眼朦胧中,半半朝我咧开沾满血渍的唇,笑的天真又无力,声音像山岚上的云雾,还没落地,就散去了。
      大人……半半好想你啊。

      她眸中亮过最璀璨的光,身体忽然化作星尘点点,在一片绚烂中钻进我身体。

      前尘往事,历历浮现。

      我揪住心口,笑得癫狂又悲哀。
      原来不论是我,阿耶,叶英,还是半半,都只不过是命运掌控下,几只可怜的笼中鸟罢了。

      ***

      安庆绪和李猪儿被灵力定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我凭空舞出一把檀香扇,遮住嘴角有些残酷的笑意。
      他们面色惊恐的看着我。
      如果我没有牺牲自己无我相族漫长的寿命入世轮回,扭转过去,安禄山就会在破坏命运轨迹的人帮助下,一举成为真正皇帝。
      从此天下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百年之内,再无宁日。

      命运从不容任何干扰,否则便是血的代价。

      手中檀香扇的扇骨化成长长的刀刃,慢慢落在安庆绪的脖颈间,摩挲不停。
      我轻笑,好二哥,我第一次杀人,要是手慢,就劳烦你忍受点儿了。
      他的裤子下有腥臊味蔓延而起。
      我不耐烦的捂住鼻子,抬手欲挥刀,安庆绪和李猪儿两人的身体忽然痉*挛,歪着朝一边倒去,有一把钝剑从侧面贯穿他们身体。

      这么精准的剑法,天下唯一人能做到。
      我颤抖着,不敢转头,既害怕见他,又想见他。
      那白发男子终于走上前来了。
      他问,阿荦,为何不肯转头看我?
      我咬牙问,你为什么杀了我要杀的人?
      两年不见,叶英面容依旧年轻,比之从前却能看见些许岁月痕迹。
      叶英叹气,这些人,我来就好,不要脏污了你的手。
      他走过来揽住我。
      他人虽冷淡,怀抱却是暖的,他抱我的姿势亲密无间的一如既往,像从来就没有过分隔。
      你想我吗,阿荦?
      我在他怀里闷闷的点头,嘴上却说,不想。
      可我想你。
      他的下巴在我头顶摩挲,声音从上方传来,从前到现在,我已思念你整整三十二年。可叶英现在明明还没有死,阿荦就开始急着改嫁了。
      他有点抱怨的口气让我笑了出来,我搂住他,环上他宽且令人安心的脊背,亲昵的磨蹭了一番,仿佛回到过去。
      叶英收紧了臂膀,牢牢抱住我。
      叶英的妻子,今生今世,都只有你一个,你从此可不许再吃自己的醋。
      他指的自然是画卷女人的乌龙。

      我尴尬的咳了咳,复又恢复郑重其色,说,叶英,我的夫君永生永世也只有你一个。我比你多一个永远,所以你要记住我。
      叶英笑,好,夫从妻纲。
      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身体用力往前一送,我立刻反应过来,低下头,凄厉的尖叫。
      叶英慢慢把握着我的手松开。
      一把利刃自他胸膛透出,刀尖上挂着粘稠血珠,淅沥下落。
      我神色凄然的看着叶英。

      阿荦,他说,命运录半半已经让我读过了。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至德二载,为国献躯,该死于安史之乱。
      他说,该。
      我慢慢平静下来,抚摸着他的脸,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咳出点血,说,和你重逢那一刻,我就都知道了。
      我说,可是你不心痛藏剑山庄的弟子吗?如若我死了,你执掌这天下,他们就不会再死。
      叶英将命运录的扉页缓缓念出,阿荦,命运容不得丝毫干扰,否则就是血的代价。我的弟子,他们都很好,为天下人牺牲,不愧为我山庄巾帼儿郎。
      他脸上浮起酡红,说,原谅我私心,若我夫妻两个须得有一人必死,我情愿那人是我,比起乱臣贼子,要死,我宁死在你手里。
      我苦笑说,叶英,以前你说我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早知今日我就改了,你做什么事都总抢先我一步。
      他只是笑笑,唇色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努力的朝他身体里输入仅存不多的灵气,一边抱怨说,你不是说,你的心剑已经炼成,没有剑可以破你的道吗?
      叶英温柔的在我额际落下一吻。
      我的道,是你。
      我早已钝痛至麻木,说,你对我太残忍了。
      过了很久很久,叶英才低低的应了一声,谁叫你让我等了三十二年呢。
      我认错,说,你再原谅我一次,我以后一定改。
      他再也没有开过口。

      ***

      司命星君高高在上的飘在半空,俯视着我,俯视着众生。
      时空被凝固住,拥兵而入的史思明吃惊的看着阿耶房内血腥的场景,我松开叶英身体,站起来回视过去。
      司命星君一展袍袖,笑了笑。
      本君倒是没想到,你这女子还有这般心性,好个杀夫证道,你已有成仙资质,安荦,你可否愿意成仙?
      一边的天渊星君难掩期待和忐忑不安。

      十七情窦初开。
      十八觅得好儿郎。
      二十二殇子离别。
      二十四第一次见血开刃,杀夫证道。
      人的一生,短暂如此。
      耳边犹响起叶英最后说的话。他说,阿荦,你现在只是凡人了,我走后,史思明会因我身死而留下你。
      阿荦,天下大势本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间正邪难分,这些本与你无关。你好好活着,替我和孩子,活得长久一点。

      我收起扇子,抵唇而笑。
      成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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