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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回忆(一) ...

  •   暴雨倾盆。
      慕江陵躲在一处茶棚下避雨,手里摩挲着从木屋废墟当中找到的那块墨玉腰坠。
      墨玉腰坠,自己虽不曾见过,但应当是师父的东西,上边的气息很是熟悉。若不是侥幸发现了这枚腰坠,自己真有可能会发疯。
      墨玉上的气息微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也不明方位,想凭借这个来寻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但不论如何,下落不明,总比死了要好。
      水滴顺着发丝滑落,又滴答打在湿透的衣服上。从山上一路走来,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彻,慕江陵望了望阴沉的天空,觉得继续留着也没多大必要,干脆走出茶棚,准备冒雨赶路。说好的去药谷接苏重九,然而这边发生的事情,让他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年轻人,等一等。”
      紧闭的茶棚屋子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把发黄的油纸伞。
      慕江陵停步:“老人家,有事?”
      “天还下着雨,若不嫌弃,用这把旧伞遮遮雨吧。”
      “啊……多谢了。”
      撑着油纸伞,这下个没完的春雨,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等赶到药谷,已是三日之后。
      从前他曾路过一次,而今药谷草木葱郁,猿啼鸟鸣,和那时相比并没什么两样。饶是如此,慕江陵还是觉得不安,这山谷未免也太过安静,不像是有人在此生活的样子。
      沿着小径走了一阵,一排空荡的屋舍出现在眼前。院子里还有翻倒的药篓,篓里的草药都已经干了,像是匆忙被丢下的一般。
      “阿九!你在哪?!”慕江陵四处都看不见人影,喊道,“阿九!阿九!!!”
      他边喊边找,穿过荒芜的药田,一路奔到药谷深处,心中愈发焦急。终于,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他找到了苏重九。旁边山口一道飞瀑如练,声如奔雷,入水碎玉四溅。
      “阿九!”
      苏重九跪在树下,面前整整齐齐的四个墓碑,挖得伤痕累累的手边扔着一杆断旗。
      慕江陵呼吸一滞。
      “喊什么喊?”苏重九头也没回,跪在坟前,嗓音沙哑得难以分辨,“你喊什么?慕江陵,你看见这四块墓碑了么?你知道里面埋的是谁么?”
      “阿九,我……”
      “别喊我阿九!”苏重九嘶声道,“我的师父、师兄、师弟师妹,一个也没放过……慕江陵,你为什么偏偏要招惹赵无妄?为什么青云台上要替段情说话?他是个小人,却也是个我们惹不起的小人!!!我师父他们,何其无辜……”
      慕江陵跪下来,紧紧揽住苏重九的肩膀,语无伦次道:“阿九,你冷静点,我,我……”
      “滚开!”苏重九抬起头,满脸泪痕,眼底的恨意令人心惊,“都是你,你当时为什么要留他一条命?!为什么不杀了他!!!你说啊,为什么不杀了他!!!!!”
      慕江陵惊惶的松开手,道:“阿九,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杀了赵无妄!啊?!他死了才好!这种人,就不该继续活着!!!!”
      “阿九……”
      “滚!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滚!!!”
      推搡间,苏重九一个不稳,跌入了水里。慕江陵伸手去拉他,却被狠狠拍开。他脸上淌着不知是泪还是水,眼眶通红,声嘶力竭道:“滚啊!!!!!!!”
      慕江陵近乎狼狈的被赶出了药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腹苦闷。他在药谷外等了七天七夜依然不见苏重九出来,长叹一声,无奈离去。
      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游荡了大半日,他进了间酒肆,问小二要了几坛酒,抱着酒坛子喝了个酩酊大醉。半醉半醒之时,耳边全是苏重九喑哑的声音,还有那触目惊心的恨意。
      杀——杀了他!
      深更半夜,烂醉如泥。
      店小二忽然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从柜台上爬起来,擦擦眼睛,发现对面桌子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几个空酒坛,而那人 ——酒肆的门半敞着,还在摇动,大约是走了罢。
      这附近,正是南州的巡查司。

      天边微亮,慕江陵宿醉醒来,头痛欲裂,胸闷恶心,四肢阵阵乏力。他还奇怪自己为何睡在地上,手上一滑,低头,血色入眼,鲜红刺目,顿时惊的醉意全无。他扶着墙站起来,忽觉墙上有异。偏头一看,一行狂乱的血字赫然醒目,龙飞凤舞,笔锋虽淌着歪歪扭扭的血痕,却是酣畅淋漓。
      替天行道!
      “这、这是什么……”手指划过粗糙的墙壁,慕江陵辨认出是自己的字迹,无端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这是哪……”
      他缓缓转过身,刹那间死相各异的尸体一齐撞入眼中,或惊恐,或哀求,或愤怒,或绝望,混杂着淋漓鲜血,一柄熟悉的长剑直直插在正中,剑刃泛起猩红的光,映出他茫然的眼神。
      “红尘,不对,这是哪……这是到底哪……”慕江陵满手血迹,神色可怖,看起来快被逼疯了。他绕过尸体狂奔到门口,一脚踢在那跌落在地被劈成两半的牌匾上,翻到正面,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巡查司”三个字。
      “巡查司,南州巡查司……”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他好似才明白过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继而陷入呆滞,“都是我杀的?”
      慕江陵回身,呆呆愣愣的看着红尘,自言自语:“我……杀人了?”他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从头到脚发麻,几乎走不动路。磕磕绊绊的朝着红尘过去,抓了几次,好不容易握住了剑柄,剑一入手,零星的记忆碎片骤然潮水般涌来,惨叫哀嚎在脑海里响成一片,宛若人间地狱。他筛糠似的颤抖了一会,扑通跪倒在地。浑身萦绕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这满地惨状,终于让他忍不住拼命呕吐起来。
      吐到胃里痉挛,分明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他还在那捂着胸口干呕。整个人吐得近乎脱力,趴在井边大口喘气,眼角泪花止也止不住,一个劲的流。
      真真切切的,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断送在自己剑下。
      他们曾苦苦哀求自己饶过一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死了,统统死了。
      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吐完,慕江陵抓起一旁的水桶,从井里提了桶水,直接泼在了自己身上。春寒料峭的,他一桶又一桶,不要命似的往头上浇,又把沾了血迹的衣服统统脱了个干净,还觉得不够,干脆扔了木桶,往井里一跳——冰凉的井水没过头顶,总算让他冷静了些许。
      泡了许久,直到冻的嘴唇发紫,慕江陵才不得不从井里爬上来,跌跌撞撞的闯进一间空屋,找了套巡查司的衣服换上。
      他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掩面低声道:“我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就这么坐到近午时,并未有谁登门。也是难怪,但凡是巡查司所在之处,方圆百里的修真世家,都以各种理由被强制迁到了别处,一时半会有没得到消息还不知,更何况是否要插手、派遣多少人来,这些都是家主们得好生掂量掂量的。
      所幸这些,给了他彷徨的时间。
      日头渐渐偏西,一缕斜阳从窗缝里漏进来,落在手边。慕江陵眼珠动了动,大梦初醒般,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深吸一口气,起身,推门。
      错已铸成,还能如何?这些已死之人,或许无辜,但不能绊住他的脚步。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巡查司的地牢里,关了不少冒犯仙门的散修,既然这个巡查司已经没有人了,不如将人都放出来罢。
      罪大恶极早就被扔进了青云台的寒冰牢,这里头关的,都是犯了鸡毛蒜皮小事的散修,比如同对仙门弟子无礼、出言不逊之类的。慕江陵把牢房挨个打开,被关押起来的散修想必都吃了不少苦头,又或者惊疑他身上的服饰,大多沉默寡言,只冲他抱个拳,或是点头致谢,便离开了。
      所有的牢房都开了,只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不论慕江陵如何拿钥匙去试,都没法打开。他略一沉吟,折返取了红尘回来,一剑斩了那把锁。铜锁落地,铁门应声而开。里面光线昏暗,泛着一股子稻草潮湿发霉的味道。好一会,慕江陵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被折磨的也忒惨。衣不蔽体,手脚腕套着粗重的镣铐,身上什么伤痕都有,鞭伤烫伤刀伤,还有伤口被反复撕裂,有的已经化脓、溃烂,简直惨不忍睹。
      这究竟是什么人?
      慕江陵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是活的。只不过修为好像被废了,灵力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嗯?”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黯淡的眸子中霎时闪过一点亮光。
      这竟然,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废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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