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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尘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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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自上次刺杀未遂,长宫便加强了戒备。
宫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了。
玲珑是第一个消失的。
宫女们人心惶惶,却谁也不敢问玲珑的去向。大家都知道,苏澜是在瞬华殿被刺杀的,而玲珑曾是那里的宫女。
我皱着眉想着玲珑的去向,一面将新制的青丝加到苏澜的药汤里。
宫里空荡荡的,寝殿又只剩下我一人了,很有些阴森。
近来长宫里的侍女越来越少了。
有的像玲珑一样失踪了,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昭国宫女则受不住压力,偷偷逃了。
我将药汤搅了搅,刚转过身,却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险些将药碗跌碎。
苏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
他一身龙袍广袖,目光幽深,落在我手里的药碗。
“你来得正好,”我欣喜道,又怕药太烫,替他吹了一吹,才送到他嘴边,“给,这回应当不苦了。”
他却眉眼一挑,忽然问道:“你一直都姓卫?”
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我。
他的脸色稍有和缓,单手接过了药碗,轻抿了一口。
我的视线移到他的胸口,心想不知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又听得他在我耳边清晰地开口:
“静仪公主可是四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北政王都敬上她父王几分。”
他的眉眼带笑:“晞儿,你倒是胆子大了,敢同她作对了。”
我没吭声,微微低了眉眼,不知该作何言。须臾后,却被他被伸手过手来,抬了下巴。
他深目看着我,替我拢去额前的碎发,手指掠过我的发丝,似在端详我的眉眼,一言一笑尽是独有的矜贵清香:“静仪说是我纵容你。”
听到这句数落,我瞬间不敢动了,就像一块镇纸。
他却微微一顿,接着话锋一转:“可我却总觉得纵容得不够。”
他的嗓音低沉,闭了闭目,叹息一声:“若我真心想要纵容你,你便不会再像这样战战兢兢度日了。”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但既不是罚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忙安慰他道:“其实我过得挺自在的。”
他轻笑一声,眉峰微微一扬,破雾般明朗,仿若一只剪鹤忽地振翅飞走了。
我有些恍然,一时移不开视线。他清隽的侧脸如同刀刻,未沾染丝毫尘世烟火的气息,更显清俊冷峭。
“不过,你刚刚说的……”我的声音很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又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都是真的吗?”
苏澜看着我,如同在看一只等待垂怜的小动物。他的目光深不可测,注视良久,却突然勾了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明日怜星阁等我。”
他只留下这句话,便将药碗放下,转身回内室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一国之君,自然不会骗我。还有这怜星阁之约,放了我一次鸽子,必不可能放第二次。
想到这里,我又扭过头去,与那碗药汁面面相觑:
看来还是免不了要挨一通骂了。
栖风台的武将病了,命我送些药材过去。
眼下能用的宫女没有几个,又碰巧赶上我替苏澜抓药。药司的一众老医官刚朝我吹胡子瞪眼训斥了一通,为向他们赔不是,我便揽下了这份活。
我抱着几支兰姜,匆匆朝栖风台走去。日中时分,都统们大抵都在习武场练兵。我要找的,是苏寻生前手下的一位尉官,长羡。
临近栖风台,我却在高墙下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卫泱半蹲在地上,弯腰摆弄着一只信鸡。
见我来了,他抬眼看我,慢慢直起身来,翘起唇一笑:“这信鸡,从前在姜国没见过吧?”
我摇摇头,那只信鸡似是对他轻蔑的态度不满,伸长了喙啄他的手,五彩的翎羽皆竖了起来,燃了火般熠熠生光。卫泱于是松了手,放它叼着书信振翅飞走了。
他轻松地拍了拍手,随即开口道:“哪里来的兰姜?”
我道:“药司让我来送给都统的。”言罢,又好奇道:“你在等我?”
他眯着眼睛点头,道:“先前在外殿见你往这边来了,正好有件东西要给你。”
我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东西,竟是一串白玉手链,金丝线串着,质地坚润,色泽黯淡,倒不似寻常白玉,相互撞击时发出低鸣。
他挑眉,指着我的手腕:“将它系在手上。”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我便伸手乖乖戴上了,想必就算追问它的来历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诚然,他要是想害我,我也总归躲不过去。
卫泱见我带上了那手链,然后问:“对了,我听闻苏寻死前,曾与人见过一面,你可知他见的是谁?”
我“啊”了一声,有些意外地应道:“你说的是长羡么?我正准备将这些兰姜送给她。”
他翘了眼梢,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认识她?”
我顿了顿,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沐沐死后,我将她的遗物交与了长羡,带给苏寻。”
说到“死”这个字时,我的喉咙又微妙地哽咽了一下。
他拍了拍我的肩,似是体会到了我的难过,却一句话也未言,径直离去了。
我有一时的愣神。
地上还散落着几根那只信鸡的羽毛,日光下闪闪发光,折射出缤纷绚丽的颜色,如燃似烧。
苏澜受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可现下这需要静养的人却不在殿中。
我望了望窗外,暮色四合,莫非他已经去了怜星阁?
夜里风寒,我回房换了件衣服,又留意到书案上那只亮晶晶的游鲤灯,遂将它也提上,推门出了房。
去往怜星阁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宫女,她们抬起头望着天,一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我亦好奇地抬了头,傍晚天色微湛,月朗星稀,倒没什么特别的。
到了怜星阁下,我拎着游鲤灯,见楼下空无一人,有些失落。
我低下眉眼,一路上手被寒风吹着,冻得有些发红。于是晃了晃袖子,对着孤零零的小鲤鱼轻声叹了一口气:“看来又白跑一趟了呀。”
它游动了两圈,晃了晃鱼尾,抬起了鱼鳍。我怔了怔,旋即抬起头,阁内很快走出一个年轻的郎尉,向我微微一行礼,言简意赅道:“随我上楼。”
我应了一声,上前几步跟在了他身后。
刚踏入阁中,便飘来一阵香气,我不由咽了咽口水。暖阁里香雾萦绕,燃的依旧是龙涎香,绫罗绸缎铺就的休憩室,奢华堂皇,软榻上放着几只软枕,桌案上朝下放着半卷未读完的书,人却不知去处。
郎尉领着我向内走。进了内室,桌几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各色精致的糕点,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
我的视线掠过那道糖醋鱼时,手腕忽地一沉。我低下头看,小鲤鱼已肚皮一翻,昏了过去。
而在我面前,大喇喇地正摆着一碟晶莹剔透的梅子糕。
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而一只修如梅骨的手却在此时不紧不慢地伸了过来,拈起一只,同时伴随着一声轻笑:“饿了?”
苏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
他似是刚从外面踏进来,身上披着狐裘。我正要开口回答,他却将那枚糕点喂入了我口中,漫不经心道:“尝尝味道如何。”
我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鼓着腮帮子有些气恼地看着他,他侧了眼,突然挑了眉狐疑道:“哪来的姜味?”
我心虚地小退了一步:“……”
苏澜见我红着脸咀嚼着那块糕点说不出话,了然似的笑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人抬了块生姜上来。”
言罢,他便转了身,向露台走去。我只好跟在他身后,直到在栏台前站定。
今夜月色皎洁,银白的光辉淡淡一层洒遍了长宫,如梦似幻。
“真美啊。”
我正感慨夜色极美,苏澜却忽然抓起了我的手腕,皱着眉不悦道:“这是什么?”
我回过神来,向他解释道:“……是串玉手链。”
“摘了。”他的口吻冷淡,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倒同这寻常物什较上劲了?我拿他没办法,无奈地连连叹气,却意外地发现怎么也摘不下来了。
他的眉皱得更深了,正欲开口,楼阁下方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我与他同时转过头,再度看向远处的景色:漫天飘散起了星尘雨。
是坠星。
无数星星一样的粉尘碎屑从茫茫夜空中落下来,流光溢彩,连成线一般,飘飘荡荡,在触及地面时,又悄然消散。
这样每年的一场坠星,只在冬日的最后一天。
“冬天就要过去了。”苏澜从背后将我抱在怀中,嗓音愉悦,狐裘的毛领子蹭着我红扑扑的脸颊,暖洋洋的。
“春天要到了呀。过了冬天,便是春日了。”我道。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生姜也会盼着春天的。”他笑道。
我倏地转过身,恼怒地望向他的眼睛,忍了又忍,最终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晞儿,”他的视线下移,落在我手里的那只游鲤灯上,“你为何拿了条死鱼?”
“……”我一时语塞,“它只是昏过去了。”
“给,”我递给他那只鲤鱼灯,轻轻晃了晃,“是鲤鱼!”
他接过来把玩了一会儿,见那鲤鱼没有一丝动静,低笑一声,又触及我的手冰冰凉凉,随即握住了对我道:“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回到暖阁,他在我对面坐下,我才尝了一口珍珠碎,便见几个侍从端上来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粥面平滑如镜,却是漆黑不见底。
我愣了愣,不由发问:“这是什么?”
“暮雪粥。”他的声音清冷从容,恣意得很。
粥面倒映出我的影子,我将手贴着碗壁,还是温热的,不由发怔:“暮雪粥?”
“是我命人特地从昭国取来的食经,又捧来了燕国的冰雪,用新化的雪水熬煮的,”苏澜的口吻一贯的轻描淡写,“传说饮了它的人,便能留住韶华年岁,永不会有暮雪白头的那一日。”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在说长生不老么?”
他话锋一转,唇畔一扬:“不过都是些传说罢了,怎么能信?你倒是可以尝尝,听说这粥甜而温润,甚是滋养。”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苏澜一直要找的活人骨,便追问道:“你想要活人骨……也是为了想要复活什么人么?”
他却笑了:“卫晞,你当真以为我会在意那些寻常俗事?”
“人生不过须臾之间,生死更是弹指之间,短短一瞬。已故之人更是微不足道。死了便是死了,总有替代之人。”
“死而复生,没有意义的蠢事。”
我未曾料想他会这般回答,于是愣怔地开口:“那这碗暮雪粥呢?”
“若你不想喝,我便命人撤了。”他微微皱了下眉,突然道。
我思索了一会儿,倏而又抬起头笑着看他:“若喝了这粥便能长生不老,我倒宁愿让与你。我不过是个寻常宫女,你喝了,想必秦国的百姓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勾了下唇,像是轻蔑的冷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朝他一笑:“不过,我对寿命没什么概念,但只要能和你一直这样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啦!”
我端起那碗粥,粥面平静如镜。
我抬起头看了看苏澜,他正对着我笑,那笑容仿佛我周身繁华灿烂,炸成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
此生无憾。
我将它一饮而尽。
这粥果真甜美滋润,令人心宁神怡。我闭了闭眼,舌腔里还留有余香。
刚放下碗,我正举起筷子,筵席上的菜还未一一尝过,便有几个铁骑卫上来有事禀报。
他们低声走至苏澜身侧耳语,我听得不真切,但苏澜的面色却愈发阴沉。片刻后,他只起身对几个郎尉道了句“送她回殿”,未多做解释,便走了。
他走得匆匆。
咦?我定目一看,那桌上还留着那盏游鲤灯,他竟又忘了拿。
于是我直起身将它揣在怀里,沿着楼阁飞奔而下,阁下却已没了苏澜的身影。
我有些气馁地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叹息一声,身后紧接着传来了从阁上追着我下来的脚步。
于是,我只好回过身,随那名郎尉一同回了寝殿。
路上听那郎尉絮絮叨叨同我侃谈,论及方才那几个铁骑卫送的信,他似是知道些许内情,却不肯轻易松口。
我牺牲了好几只囤来过冬的桃粽,才终于使他犹犹豫豫地支吾起来。
几番追问之下,他终于低声告诉我:
就在刚刚,昭国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