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异事录》猫排排

75、寻梦

　　段梦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压根就无法回答。

　　仔细回想起来，他对尹玖的态度似乎从一开始就有些莫名的宽容，比起一只初次见面的未知妖物，倒更像是在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对他谜一样的目的和身份几乎从未怀疑，以至于到了现在才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除了尹玖自称的名字和日常的生活习惯以外，竟然一无所知。

　　万一这妖怪真是害人的呢？

　　这个疑问似乎也曾在他脑海中出现过，然而很快就被他轻描淡写地否定，接着抛诸脑后，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自我催眠的美梦。

　　段梦沉默了良久，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扭转的固执：“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会去找出答案。”

　　说罢，他像是为了给自己鼓劲一般，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感觉一股辛辣的液体顺着唇舌沿着喉管一路烧到了心底，只剩下满嘴熟悉的酒香，仿佛某只黑猫温软肚皮上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腔，待要细嗅，却又找不到源头，空余满心茫然的失落。

　　“......南柯？”段梦皱着眉头盯着已经空掉的酒杯，低声喃喃道。

　　竹一有些意外地坐直了身子：“你看起来不怎么喝酒，没想到一杯就能品出味来。”

　　段梦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听说这酒里含有引发冬眠症的成分。”

　　“是吗？”竹一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缓缓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南柯的味道倒是和我之前喝过的一种酒有些相似，只是似乎差了一味引子，所以略有逊色。那酒叫什么来着......”

　　他用竹萧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却无丝毫头绪，正苦恼地思索间，就听段梦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香梦引？”

　　“对！就是这个名字！”竹一像是解开了一道难题般一拍大腿：“据说但凡喝过这酒的人，入睡之后都会做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说完，他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一脸狐疑地看向段梦：“你怎么知道？”

　　段梦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简单地将这大半年来遇到梦魇后看见的幻境告诉了竹一，随后有些好奇地问道：“那道长梦到什么了？”

　　竹一微微扬起脑袋，盯着一片黑暗的天空，沉默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记不清了。”

　　段梦低头看向面前的酒杯。

　　他在幻境中见到的香梦引可是产自百年前的梨花村，可竹一道长却说他曾经喝过。那么若非是道长异于常人能够长生不老，就是这酒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为他找出一条连接现实与幻境的线索。

　　段梦眨了眨眼，张口正想问问竹一是否记得是在哪里喝过这种名为香梦引的美酒，突然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他条件反射地向旁边倾了倾身子，就见一根竹萧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向着自己扫了过来。

　　不过那一击并没有打中他，而是堪堪停在了距他不过一厘米的半空，与此同时，那股令他汗毛倒竖的不安也如同滚烫锅子上的水滴，迅速消失在空气里。

　　“竟然敢摸进这里。”竹一收回竹萧，单手撑着石桌懒洋洋地打量了段梦一番：“看样子你的体质很受他们欢迎啊。”

　　“什么？”段梦一脸疑惑地回望了过去。

　　“你没有看到么？”这一次轮到竹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刚刚它可几乎是从你面前出现的。”

　　段梦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明白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就见竹一抬头看了眼天色，接着像是要确定什么一般站起身来道：“你随我来。”

　　段梦有些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穿过庙堂，来到了外面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此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可四周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雾气。竹一沿着街道缓缓行了一段，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出手如电，从被丢弃在那里的废纸箱边捞了一把，随后将手抬到了段梦面前。

　　“看到什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段梦似乎看到在他指尖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心底一跳，忙推了推眼镜想要看个明白。可待他眯起眼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眼前的只有竹一虚握成拳的右手，稳稳地停在半空中。

　　见他一脸茫然的摇了摇脑袋，竹一有些疑惑地嘀咕道：“这可就怪了......”

　　他保持着一手悬在半空的姿势，盯着段梦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你之前在看见那些黑色的怪物时，都发生过什么相同的事情吗？”

　　段梦仔细回忆了片刻。

　　要说相同点的话，他只记得每次遇见梦魇时的情况都相当混乱，不是被它们逼到角落就是摔倒在地，甚至连眼镜都几次差点“光荣牺牲”，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推了推鼻梁上有些松松垮垮的眼镜，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对啊！眼镜！

　　仔细回想起来，他似乎每一次亲眼看见梦魇都是在眼镜不慎掉落之后。
　　如果这就是根源所在呢？

　　他有些迟疑地取下了眼镜，抬起头来。
　　周围的景物顿时变得一片模糊，像是隔雾看花，仿佛身在梦中。

　　段梦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目前的视野，这才发现竹一的手中有什么东西仿佛浸透纸张的墨滴一般缓缓显现出轮廓来。

　　竟是一只小小的梦魇！

　　只见它在竹一的手心不断扭动着，与段梦第一次在梦中遇见尹玖时捉住的那只有些相似，应该是梦魇中比较低级的种类。

　　瞅见他的眼神变化，竹一站直了身子，开口问道：“看见了？”

　　段梦点了点头。

　　“靠着外物来压制灵感么？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竹一挑了挑眉，指尖发力，轻描淡写地捏爆了手中的梦魇：“这眼镜是谁给你的？”

　　“在医院配的。”段梦答道。

　　“哦？”竹一甩甩手抖落了残留的黑色碎屑：“你还记得那个医生么？”

　　段梦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别说医生了，他甚至连在哪家医院，由谁带他去的，乃至戴眼镜前的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隐隐约约地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细节却是连一点印象也无，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样么？”竹一若有所思地盯着渐渐亮起来的街道，沉吟了半晌道：“我看，这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你的问题是因梦魇而起，还需靠梦魇去解开谜题。”

　　段梦愣了愣，回过味来：“道长的意思是让我去梦魇引发的幻境中去寻找答案？”

　　竹一点了点头：“你经历的这些幻境，表面上看起来是零散的，实际处处充满了联系，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拼图，或许只有当你看到完整的画面，才能找到蕴含在其中的真意。”

　　说完，他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随手在上面一抹，泛黄的纸面上便缓缓显现出图案来，一眼看上去像是小孩子随意的涂鸦，一片混沌毫无章法可言。

　　“这是借势符。”竹一将符纸递给段梦：“拿着它就算是借了大妖怪的势，可以暂时盖住你的气息，并让一般的魇魔不敢接近你。”

　　段梦小心翼翼地接过符纸，顿时感觉一股凛然的气息从指间传来，像是谷间穿林而过的风，瞬间掠过了全身，禁不住一个激灵，就见竹一随意地冲他摆了摆手。

　　“我还有些在意的事情想去调查一番，咱们就在此别过吧。若是遇到了麻烦，也可以来找虎子帮忙，把我刚刚给你的符拿给他看就行了。”

　　“哦对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漫不经心道：“那眼镜你平时还是带上为好，虽说有纸符护身，但魇魔可是尤其喜欢捉弄那些和他们对上视线的人类，要是被盯上了可就麻烦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但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没有丝毫放晴的迹象。

　　段梦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捏着符纸，有些怔怔地看着竹一的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心下一片茫然。

　　虽说竹一已经给他指明了寻求真相的道路，但临到出发，他又犹豫了起来，仿佛有人正扯着他的衣角极力将他往回拖。

　　——不要迈出这一步。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你能保证真相真的就是你想要的么？
　　——即使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也无所谓么？

　　段梦眨了眨眼，不自觉地抚上了脖颈间的珠子，心下禁不住生出些小小的庆幸：若尹玖守护的是这颗珠子，那么只要他还戴着它，就不能说是和尹玖完全失去了联系。

　　一定还会再见的，在他揭开所有未知的谜底以后。

　　想通这一点，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抬手重新将眼镜戴在了脸上，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临近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可能是由于天气阴沉，加上最近怪病肆虐，他们大多带着口罩，低着脑袋行色匆匆，在经久不散的薄雾中形同鬼影，连早点摊也只开了零星几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嚣，只剩下一片萧条。

　　段梦左右看了看，深吸了一口气，迈开步子，顺着人流朝着家的反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