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六尺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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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亚德里安神情太过平静，安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神官泰然补充：“叛军攻上云宫，从皇家码头顺风渡海是最自然的逃亡路线。”
“迦克墩的确是穿过艾奥海峡后最近的港口……”安娜疑惑地蹙眉。她并非有意质疑亚德里安，却也无法理解艾琳为何会自投罗网：“可是嫂嫂明明可以继续向东航行，到别的港口避难－－”
亚德里安只重复事实：“但她选择了在迦克墩上岸。”
安娜等待了片刻，对方却没有再给出任何新信息，只维持沉默，仿佛在等待她补全他未尽的话语。她讶然，试探性地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嫂嫂不可能不清楚，她无法隐瞒在迦克墩的行踪。那么……”
她一震：“难道……她是来向你求助的？”
亚德里安微笑，似乎对她的答案还算满意：“艾琳可能更中意‘互相利用’这种说法。”
安娜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她盯着已然见底的玻璃杯喃喃：“那么……为什么你还会需要我？看起来小米迦尔已经在你手里，我……我作为继承人的价值，肯定不及他。”
“这里您想错了。”亚德里安取走安娜面前的杯子，她不得不随之抬起头来。
他却没看她，一边倾倒蜜浆一边说：“艾琳和米迦尔虽然的确目前在神殿保护之下，但艾琳并没有将小皇帝交给我。而您－－”
大神官将玻璃杯向安娜的方向一推，眼神终于对上眼神：“您对自己的评价有时太低了。与身份相当的自尊心是必要的，否则他人也会看轻您。”
安娜不禁咽了口唾沫，挺直脊背。
她下意识想辩解。这个男人固然说得没错，她丢在云宫的东西不止有安逸的生活，更有身为皇帝之女的骄矜。但她还不至于愚蠢到无法认清现状的地步，虚张声势、尤其在这个人面前虚张声势有什么用？
也就在这一刻，安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与亚德里安在神殿相见时，她就在这个男人身上察觉到一丝不协调感。之后惊险的逃亡途中，这微妙的感觉稍有减弱；但抵达大神官主座迦克墩后，亚德里安的举止便每每唤醒安娜的抗拒心。令她感到不适的并非只有突变的局势，更是这个男人本身。
他有着铁壁一般的周全言行，应急处理的手段合情合理，甚至于说，此前他谈及自己野心时的冷酷，也合乎“大神官”的身份与立场……除了极少数的时刻，安娜几乎感觉不到“亚德里安”作为一个人的个性和情感。他就像术士制造出的精密幻象，明明就在眼前，可她却无法断言她是否真的看到他了。
因此，安娜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男人。她其实有些怕他。
而她不得不正面迎击，以隐藏内心的恐惧：“我该怎么做？不，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与艾琳之间缺乏必要的信任，在条件谈妥前，她不会轻易将小皇帝交给我。所以我想要请您充当中间人，和我一起去见她，可以吗？”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看向等待安娜拿起的那只酒杯。
她不觉得自己有拒绝这个选项。
“可以是可以，”安娜缓缓饮下杯中的蜜浆，却感觉不到初尝时的甘甜了。蜜浆是为孩子准备的，这种时候也许更适合喝酒，“但我去了又能怎么样？”
大神官报以缄默的微笑，他显然还不愿意就此坦白，却也不屑以谎言粉饰自己尚有所保留。
“我可以去，如果你需要，我会帮助你说服嫂嫂交出小米迦尔，”安娜深呼吸，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将下半句说出口。
和商贾一般讨价还价、索要回报的话有悖她接受的教育，实在难以启齿。
亚德里安了然：“无论是作为共治皇帝替皇弟摄政、又或者是别的选项，如果一切顺利，之后我会和您再详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现在随我去圣卢卡斯神殿？”
“那就走吧。”
圣卢卡斯神殿紧挨荆棘宫，是迦克墩数不胜数的殿堂之首，也是大神官在这座城市中名符其实的主座。一离开荆棘宫的中心地带，圣卢卡斯的宏伟穹顶就进入视野。
与亚德里安的长谈令安娜感到筋疲力尽，根本无力闲谈，而大神官也和之前一样，如非必要并不喜欢闲谈。两人就沉默地走在连接荆棘宫和神殿群落的长廊之中，身前身后各有两名神官相随。
长廊直通神殿后的朝圣者居住区。眼下正值午时祈祷开始，朝圣者都聚集在神殿中，因此四周除了垂头行走的神官以外罕有人迹。圣歌遥遥飘来，安娜手拢在袖口，摸着母亲遗留下的念珠串，驻足无声地祈祷了片刻。
安娜不知道大神官有没有在她闭眼的时候祈祷。但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没有。
她几乎从没有将这个男人视作信仰上的领袖。他固然有着异乎常人的高贵仪态，但那是当权者的气度。也许比起大神官的白色法袍和金线刺绣圣带，他更适合帝国凯撒的红金冠冕和蓝色靴子。
虽然这么想，安娜还不至于觉得亚德里安亵渎了神职。毕竟她自己的先祖巴希尔一世就曾经将十九岁的儿子史提芬封为大神官。如果只将大神官视作一个高贵的官职，亚德里安表现得比史提芬要好上太多。
一行人折入更为僻静的一座院落。这里的构造模仿乡村别墅，门前廊架上缠着刚发芽的葡萄藤，进门后要先穿过四方天井才能抵达主屋。院落外和门前都有巡逻的守卫，见到亚德里安无声停步容一行人通过。
“艾琳目前以朝圣者的身份住在这里。”亚德里安步子稍缓，似乎在容安娜整理思绪。
她深吸了口气：“可以了。”
“您先请。”
安娜便撩起织毯门帘步入主屋。
春寒未褪，房中的火盆却烧得太旺，热浪扑面而来。房中人身材娇小，从头到脚都以织物包裹，却还嫌冷，与壁炉挨得很近。
火星迸裂的声响掩盖了安娜和亚德里安的足音，直到亚德里安咳嗽了一声，对方才嚯地转身，喝问的气势很足：
“谁？！”
安娜便与艾琳打了照面。
第一次见到皇太后的人大都会深感惊讶：与强硬的作风不同，艾琳·尼西弗生了一副人偶般纤弱的外貌。她的脸和个头都太小，圆圆的黑眼睛显得过大，即使对人怒目凝视，也更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缺乏威慑力。但这无害的外貌也成了艾琳最大的武器－－她的敌人、尤其是男人，极容易将她的外表与内在画上等号，将无数传闻抛在脑后，最终为轻敌付出代价。
艾琳怀中有个襁褓，她抱得那样紧，甚至让人担心里面的孩子是否会这么窒息。
“安娜？”艾琳愣了一下，很快调整表情，快步向安娜走来，“你也没事，这太好了！”
安娜下意识退了一步。
艾琳立刻站住，笑脸也收了。而后，她仿佛才察觉来客还有一人，慢吞吞地将视线挪过去，口气很冷：“大神官屈尊造访有何贵干？”
亚德里安与艾琳保持距离，面不改色：“当然是希望您能撤回和十二位白袍神官罢黜我的决定。”
艾琳嗤笑：“胡话就免了。这身袍子还好好穿在你身上，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亚德里安笑笑地反问：“哦？”
“绕弯子装傻也不必了。你为什么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很清楚。”
“不，今天不谈正事。陛下想与亲人团聚，我只是成人之美。”
艾琳眼风朝着安娜的方向一扫：“陛下？你真是了不起，主意都打到这么个小姑娘头上去了。”
亚德里安以微笑筑起城墙，艾琳见状便向安娜发难：“那么你呢，你真的相信他？”
“我……”安娜紧紧抿唇。她无法违心地给出肯定的答案，也不可能因为嫂嫂的一句话与亚德里安划清界限，最后选择沉默。
艾琳似乎本就没期待安娜应答，便有些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怀中的婴孩受惊，咿咿呀呀地要哭，艾琳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一边轻轻晃动襁褓一边轻声细语。小米迦勒竟然很快被哄住了，咂咂嘴，头一歪，再次坠入梦乡。
“是个乖孩子……”艾琳抬头，盯住安娜，“你不过来看看他？”
安娜看了亚德里安一眼。他没任何表示，她便缓缓踱过去。
艾琳呢喃：“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哪里看得出像不像生父。安娜还是应了，而后很低很低地念：“米迦尔。”
是这孩子也是长兄的名字。
葬礼过后，她还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希望哥哥还在身边。如果他还活着……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而后安娜想起，她今天还见到了第三个米迦尔，那个白发参差、言辞刻薄的神官米迦尔。他所说的每句话都仿佛还在耳畔。
“安娜……”艾琳口气温柔，似乎打算抓住安娜这一瞬流露的软弱。
安娜猛地改变了注意。她原本想好好回应亚德里安的期望，虚与委蛇，劝说艾琳为哥哥唯一的子嗣、为小米迦尔着想，真正的敌人是占领艾斯纳的叛军，而大神官背后有海军支持，是眼下最佳的同盟……
但理性与感性各自为政，只是看着艾琳露出哀戚而殷切的神情，安娜就好像回到了在云宫对峙的夜晚。命令人将她送往就近的神殿受膏时，艾琳也是一副受害者的态度，仿佛错的是对她的言行提出质疑的安娜，放逐她也是迫不得已。
局势瞬息万变，那一晚仿佛是很久前的事了，但安娜被逐出云宫的怨气不曾消解，而现在，她终于有勇气问出那个所有人讳莫如深的问题：
“哥哥真的是打猎时不小心坠马而死的吗？”
未厘清的疑问像是从舌尖一路滑出齿间，耿耿于怀太久终得解脱，音节与音节黏连，毫无停顿。
艾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炉火烤出的两团红晕愈发鲜艳。她浑身颤抖，抱紧了小米迦尔，就好像那是巨浪里的唯一一块浮木。
小米迦尔被勒得难受，迷迷糊糊地哭起来。艾琳没有立刻去哄，只瞪着安娜，良久才挤出一句：“你是这么想我的？你怀疑是我杀了他？你……你怎么敢！”
安娜感觉后背发麻，声音却很镇静：“哥哥的棺材还停在云宫，你就已经找好了下一任丈夫。”
“可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那么多人蠢蠢欲动……”艾琳向亚德里安投去凶狠的一瞥，“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小米迦尔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安娜颤抖了一下，强迫自己高声问下去：“当第一位将军开始威胁到你的位置时，他也突然死了。杀死他的人成了你的下一任丈夫。明眼人都知道你和第二任合谋杀了第一位将军，这也是为了保护小米迦尔？”
艾琳露出奥妙的微笑。那是充满优越感的、胜利者般的姿态。她吻了吻孩子的面颊，哄他再次入睡后，才徐徐说：“母亲能为孩子做到什么地步，你是不会明白的。”
不等安娜应答，艾琳就倏地与她凑得更近。
襁褓和婴孩特有的气味扑到鼻端，安娜感到恶心，第一反应想退，双腿却像是钉在了原地。艾琳见状嘲弄地咧嘴，忽地与安娜拉开距离。
“如果不是为了米迦尔，我会到迦克墩吗？安娜，你听好了，我不仅来到了这里，而且是堂堂正正地逃亡而来。不仅是迦克墩城里的所有人，艾斯纳也该得到消息了吧？皇太后和皇帝都寻求着大神官的庇护，”艾琳看向亚德里安，抬高了下巴，“你也该明白吧？如果我和这孩子出了什么事……”
安娜骇然回头。
亚德里安神情并无太大波动，似乎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艾琳显然也对大神官的铁面多有微词，嗓音因为激动变得尖利：“收起居高临下的施舍者的态度吧，阿雷克修斯·福卡斯！即便是在迦克墩，乐得将你踢下台的人也不少吧？”
阿雷克修斯·福卡斯－－这名字属于“可敬的篡位者”尼基弗鲁斯二世的侄子，曾经作为巴希尔二世登基中途最强力的竞争对手被传颂，而后为教名“亚德里安”所代替。
随着艾琳叫出这个旧名，被点名的黑发男人温和的笑面终于有了些微的松动。他略显苍白的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而艾琳的挑衅并未就此打住：“我可以选择与你合作，但也可以选择其他人。你无法强迫我做出任何决定。因为……你没有承担弑君名声的勇气。”
这么说着，皇太后摇头叹气，笑容艳丽而刺目：“你是个懦夫，十五年前是，现在依然是。”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六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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