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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伍·霹·「镇」的归宿 ...

  •   纱织从黑甜的梦境中悠悠转醒,脚上濡湿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她低头看了看,清澈的湖水漫过膝盖,湖底白沙明细。

      这里是尘世湖。

      她不解,为什么又梦到这个地方了呢?

      这一次的尘世湖与上次梦中的十分不同。虽然湖水依旧明净,可天空不再一碧如洗,四周都被茫茫的大雾覆盖,让人完全分辨不出方向。纱织向前走了几步,微微迟疑,又退了回来。

      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叮——叮——”

      正当纱织思考对策间,依稀有几声清越的铃声穿透迷雾悠悠传来,而后便听见低徊宛转的神乐笛音,如潺潺清泉般从云端流泻而出。那笛声越飘越近,不多时便如同在耳边低唱一般清晰。和太鼓伴着神乐笛庄重而悲凉的曲调击节而鸣,一队白裳红袴的盛装巫女踏着鼓点,从雾霭深处缓缓行来。

      其中一人分外惹眼,她头戴金冠,走在队伍正中,白色的千早重叠垂覆于绯袴铺张的裙摆之上。她长衣坠坠曳地而行,在浓雾晨风沉重却坚定。

      与巫女们隔了一段距离,另有一队男子跟随。与年轻的巫女们不同的是,男子中有老有少,看衣着打扮,应该是神社的神官。除了手中执禅杖之外,每个人腰间都配着祭刀。

      纱织站在水中,看着巫女们走到水边一字排开,神官们也在不远处驻足。笛声凄切似诉,铃声嘤咛如泣,与空荡的鼓鸣高低相和,抑扬顿挫沉郁似一曲礼魂的挽歌。肃穆的乐曲中,宁世缓缓走出队列站定,立刻有巫女上前,替她脱下木屐和足袋。她便赤足踩在粗糙尖锐的沙石上,徐步却毫不迟疑地向尘世湖走去。与此同时,巫女们开始齐声低唱不知名的咒语。

      此时,纱织终于明白这次她的梦境是「秘祭」的场景,也是城户宁世最后的记忆。在这一场「秘祭」中,所有的巫女都会成为镇压「黄泉」祭品死去。只是,她不明白的是,眼前的女巫们,虽然也有悲哀,但是,她们表现得也太过淡然了吧?仿佛就像在旁观他人的生死一般。城户宁世有这种平静赴死的觉悟就算了,可纱织不认为所有巫女都一样地能看淡生死。毕竟,人大多是脆弱的。

      可是,从仪式行进到现在,场面看上去,似乎只有宁世一人作为「活祭」的祭品,其他巫女不过是走过场的陪衬罢了。

      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纱织来不及多想,就看见宁世直面向她走来。湖水托起她的繁复错叠的裙裾衣摆随波漂浮,一截纤白如瓷的小腿浸在清透的湖水中,在舒卷浮沉的裙摆下若隐若现。

      纱织忙退后几步,给宁世让出路来。随后又觉得好笑:自己是在别人的记忆中,当事人是看不到她,这样作为实在是多此一举。

      巫女的祷歌仍在继续,只是没人发现原来与巫女们还有一段距离的神官们已经来到了她们身后。

      湖上的雾气逐渐消退,极目远眺,依稀已能看见湖中心那副巨大的石柩。宁世踏歌而行,缓缓向尘世湖深处走去。她离纱织越来越近,这样的距离,纱织可以清晰地审视她的表情。她一如既往的平静,连半分哀戚或是恐惧都看不见;只有凝视她的双眼细细品味时,才觉出那空洞之下隐藏的无畏与不屈。

      纱织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共鸣,是无奈,是承受,亦是抗争。有酸涩的痛感堵塞胸口,纱织不自觉抓紧了前襟。

      当宁世从纱织身边经过之时,她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微微偏头,朝纱织所在的位置淡淡扫去一眼,然后仿若无关似的继续向前走去。

      纱织大惊失色,难道说,宁世能看到她吗?但是,看她递过来的眼神,却是空茫而无焦点的。那根本不是在看某一特定的物体的眼神,更像是察觉到异常时,探寻的目光。她突然想起,这不是宁世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了,这种视若无物又精准非常的目光,在纱织的上一个梦境中,也曾见到过。

      纱织顿时毛骨悚然,难道宁世有些穿越虚幻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的能力吗?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打断了纱织的思考。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名黑衣神官不知何时来到了一位巫女身后,他手中的祭刀自那名巫女的胸口穿出,血珠沿着银光闪闪的刀刃汩汩淌下,在白色的千早上绽开点点殷红。他利落抽刀,那巫女应声倒下,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神官拔出刀后仍不善罢甘休,继续把祭刀砍向巫女的身体,一刀又一刀,直到那具尸体彻底被剁成了肉泥才收手,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向其他的女巫。

      无论是诵咒还是演奏的巫女,都停下了动作,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最小的巫女惊叫出声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此时,巫女们才发现,所有神官腰间的祭刀都已出鞘,慢慢地向她们包抄过来。

      瑟瑟发抖的巫女们不自觉地背靠背向后退着,直到挤成一团。而神官们却步步紧逼,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她们。明晃晃的银刀耀花了巫女的双眼,终于有巫女承受不住恐惧的压力,惊慌失措地向前冲去。她天真地以为能正面冲开身强力壮的神官们的包围,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刀口。

      祭刀插入她腹中又从腰间贯穿而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她倒了下去,但是胸口仍微微起伏,显然没有即刻断气。那神官自然不会放过她,他手起刀落,先是斩断了她的双脚,然后是双腿,再到手,最后,砍下了她的头。

      巫女们彻底崩溃了,回路已经彻底被神官们堵死,她们只能惊叫着,慌不择路地往尘世湖中逃去。

      木屐的浮力与绯袴的阻力成了水中跋涉的最大障碍,体质柔弱的巫女们没跑出几步就被湖底的沙石绊倒,继而轻而易举地被神官们追上,被虐□杀。也正因为有这一批被砍杀的巫女用生命争取的少许时间,另有不少巫女往湖中心跑出更远,甚至有几人已经接近宁世。神官们也已发现,都不约而同地先砍去身边女巫的手脚,限制了她们行动力之后又向前追去。

      在神官围追堵截中,庄严而悲壮的「秘祭」变成了残酷的屠杀。鲜血自巫女们的断肢残体中溢出,丝丝缕缕侵蚀着清澈的湖水,不多时便把纯净至圣洁的尘世湖染成了血池地狱。

      纱织站在湖中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浑身颤抖。不可置信与极度的愤怒混杂充斥着她的大脑,直到有巫女经过她身旁时她才突然觉醒过来。

      “不要!!——”

      她高喊着,踩着水向着举刀的神官冲去。多年的剑道修行让她比一般女孩要敏捷矫健许多,即使赤手空拳,她也自信能打得普通成年男子满地求饶,至少她能争取到不少时间。

      她闪身挡在一名摔在湖水中的巫女身前,劈手向神官执刀的手腕击去,同时抬脚向他脚踝横扫。手刀自神官的腕间凭空穿过,脚下也扫空,纱织的阻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大刀毫不停滞地落下,飞溅的鲜血扑头盖脸地洒向纱织,继而又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身体落进水里。

      纱织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半晌才蓦然想起,自己此时是在宁世的记忆中,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历史,而她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力的痛苦感充斥全身,她仿佛被方才泼来的温热而粘稠的鲜血披被,浴血全身,带着满身罪恶的肮脏,冷眼旁观眼前这一场屠戮。

      时间可以度日如年,时间也可以短如弹指。而这一刻,纱织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她只知道,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所有的巫女都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早已断气,有的还在湖水中苦苦挣扎。唯一的共通点,便是她们都被大卸八块,残缺不全。而神官们,有的在清扫残尸,把陆地上的破碎的肢体往湖水里扔;有的在尘世湖中巡视,将失去行动力却仍苟延残喘的巫女们再次千刀万剐。

      纱织木然看着这一切,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酸涩的泪意在眼眶中翻涌,想放声痛哭泪水却被悲愤的怒意压回。原来这才是「秘祭」的真相,原来,这才是「镇」的真正命运。

      “宁世姐姐……”一声挣扎的嘤咛幽幽传来,气若游丝。

      纱织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位巫女跪坐在水中,矮小的身材使得不高的水位也漫过了她的脖子。宽大的残破振袖在污秽不堪的水中肆意漂浮,显然双手已被砍断。血污与泪水混杂遍布她清秀的小脸,衬着那一双水眸愈加惊惶而绝望。纱织勉强认出是那名最小的巫女,也是宁世口中的深重。

      纱织转过头,往湖中心看去。大雾弥漫,宁世已走到了看不清的远方,只给观望者留下一个虚黑的轮廓。

      这一刻,深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忽地从水中站起,蹒跚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却因为失去平衡再次摔进水里。

      她的举动并没有让远去的宁世回望,却引起了神官们的注目。他们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抬手,举刀,血肉横飞。

      纱织转头闭目,再也不忍心看眼前这残酷暴戾的场面,直到四周再次归于平静时她才缓缓把眼睁开。

      深重的头颅就在她脚边,不瞑的双目恰好望进了纱织眸中。那双不解、恐惧、怨怒与愤恨的双眼,烙进了纱织的脑海之中,成了噩梦般无尽的深渊。纱织透过清澈的湖水深深凝望着逝者的面容,只觉无限哀凉。她终是忍耐不住,双手掩面,低低饮泣。

      当她再次睁眼时,却不是梦醒时分。深重被砍下的头颅仍在她脚边,只是脸的皮肉已经完全皱缩干枯,如沙漠中风干的木乃伊一般,被榨干了生命所有的活力。暴突的眼球与狰狞的表情带给人的感触不仅是恐怖与悲哀,更是绝望与怨毒。

      目光无意地轻抬斜扫,纱织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脚边,不仅仅有些深重的尸体,还有更多残损的尸骸,断手、断脚、头颅或是无头的躯干,零零散散遍布于细沙之上,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无。这是长青山千年以来在「秘祭」中死去的「镇」的残骸。

      纱织举目四望,只觉自己几近崩溃。如果这是梦的话,请让她快点醒来吧!

      纱织茫然而无助地后退着,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困顿着她的人间炼狱。她小心地避让着湖底的残尸,不让自己被绊倒跌入水中,却顾不得辨认清方向。大雾稠密如乳,水汽氤氲,她一路踉跄蹒跚而行,好不容易终于走出了尸阵。再次踩上湖底白沙的那一刻,有如新生般的喜悦顿时湮没了她。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再次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尘世湖中心。曾经见过的那副巨大石柩近在眼前,以其为中心形成一个半径约有十多米的空地,仿佛结界一般为这「雨山巫女」的长眠之地留下半许清明。「镇」的尸体皆在在空地之外堆置,似最忠实的侍者又如最坚固的禁锢。

      纱织看着眼前的石棺彻底地失去了主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样惨烈而真实的场景,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而就在此时,石柩突然缓缓开启,一人慢慢从中站起,长发如荇,金冠残破,黑色的水从她的发梢与衣角流淌滴落。她僵白干瘦的面庞亦残留着黑水的痕迹,凹陷幽深如井的双眸慢慢睁开,凝眸垂视于纱织:“……终于见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拾伍·霹·「镇」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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