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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芳菲天下闻 ...


  •   路上严冰想好一套完美说辞,不料全没派上用场,寄虹并不在瓷坊。

      姚晟说:“前天一大早丘成领着玲珑伍薇过来,在阁楼嘀咕好久,兴高采烈地一同走了,把寄云也叫去了。瓷坊和窑厂的事交给了我和大东,他们两天没露面了。”

      严冰转去窑厂,大东是锯嘴葫芦一只,挤不出半个字。他突然生出恐怖的幻想,那个深夜她血泪纵横的面容历历在目。

      这日他前所未有高效地“视察”了青坪所有瓷商与窑厂,全无消息。沙坤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劝他稍安勿躁。

      听出沙坤的言外之意,他诧异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沙坤同样诧异,“他们五个借船避世这馊主意不是你出的么?”

      码头果真只剩下两条沙船,远眺青河漠漠,上下皆无帆影,载着他们的那条沙船不知所踪。

      他空落落的,无端似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一头牵着遥缈未知之处,一头系着他的心房,一紧一松间,心跳呼应。

      何谓一日三秋,严冰深深体会了一番。之前忧心如焚失去理智,冷静下来回想种种,寄虹若独独为避开他,不必带上寄云玲珑伍薇丘成,大费周章地借走小和尚和歪脖一干船员扬帆远航。

      或许她在筹备大事,但这是自从那个清晨向她许诺“我帮你”以来,他首次没能参与的大事。原来并不是非他不可,这层认知叫他怅然若失。

      煎熬了三天,小和尚毫无预兆地现身在严家。“姐姐们让我带话,明早巳时到山海居去。”

      可算听见音信了,严冰怎么能放他走呢。“这几天你们去哪了?她……他们都好吗?在做什么?回来了吗?现在——”

      “现在我要去通知旁的人,你问的事么……”小和尚笑嘻嘻晃晃脑袋,“姐姐们说,不可说。”

      严冰只得按下焦虑,踌躇地问:“叫你通知我的,是不是……嗯……伍薇?”

      小和尚拖长了声音说:“是——”

      严冰心里便是一沉。

      小和尚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大喘气地接话:“——是二小姐。”说罢扮个鬼脸,哧溜闪出门外。

      严冰的唇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翌日一扫连日阴霾,风和日丽,白云堆在蓝天上,在山海居前的红花紫荆林里投下淡淡的薄影。林子边缘有片空地,古怪地用白色帷幔围出两丈见方的一块地方,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小夏踮起脚尖张望,严冰没心思看热闹,催促着走进山海居,听到有人唤他,循声望去,姚晟、沙坤、大东坐在临窗的桌前向他招手。他环顾四周,店里店外没见着寄虹等人的身影。

      “别找了,不在这里。”姚晟说。

      严冰落座,花窗正对那处帷幔,他这才多看几眼,“什么名堂?”

      沙坤凉飕飕瞟了旁边的小和尚一眼:“除了这小子,没人知道搞什么幺蛾子。”

      小和尚嬉皮笑脸,“等着就是啦,保证大饱眼福。”一溜烟没影了。

      几人只好枯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夏忽然“哎”了一声,朝窗外努努嘴,几人往外看去,小和尚领着几名手下站在帷幔旁,一人扯住一角,向里头说了什么,便齐齐一拉,帷幔哗啦啦大旗般随风飘展。

      帷幔将离未离时,乐声忽起,叮叮咚咚流出花林,路人惊喜驻足。

      帷幔之下,赤黄青紫白五色彩衣曼曼轻舞,五人或坐或卧,各执一样乐器,丘成一袭粉青深衣,端坐扬琴之后,皓腕轻轻一扬,乐声忽止。

      端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曲尚未演奏,甫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彩。

      奏乐的人美则美矣,乐器更是画龙点睛之笔。编钟、管钟、磬与埙皆为青瓷,最妙的是扬琴,竟由上百只大小不一的瓷碟依序排列而成,堪称巧夺天工。

      严冰等人早已呆若木鸡。

      丘成抬手做了一个起势,略一停顿之后,扬琴泠泠奏响,细如春雨。埙声渐起渐高,白兰雨中缓缓绽放,幽香暗袭。雨势转急,密密如织,大珠小珠缀荷衣。一支荷箭陡然盛开,伴雨起舞,磬音明丽,与琴相和。秋风乍起,寒霜瑟瑟,无边落木萧萧下。偏有金菊笑对寒霜,满城尽带黄金甲,管钟堪可扫千军。悄然雪至,大地无声。唯有一枝红梅逾墙静放,独向雪中行。

      扬琴低到微不可闻,忽而五音齐鸣,铮然作响。一夜春风来,百花争艳,牡丹独领风骚。天下芳菲,一曲得之。

      曲终人未散,陶然不知身处。静默片刻,围观之人方才回神,欢声雷动。

      严冰几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仿佛被摄了魂魄。对面的他们光芒潋滟,与平日判若两人,那是另一种肆无忌惮的美,毫无防备地撞进每个人心里,定格成永恒。

      君应知,花期至,莫等闲。

      平心而论,除了丘成与寄云有音律基础,寄虹、玲珑和伍薇短短三天很难练得娴熟,演奏中时有犯错,但此情此景,谁会计较那些小小的疏漏呢。

      路人嚷嚷着再来一曲,不肯散去。山海居掌柜瞧准这大好商机,挤进人群给五人团团作礼,“我楼里宽敞清雅,配几位的瓷乐相得益彰,咱们老熟人了,到雅间小酌一杯如何?”

      小酌是虚,谈生意是真。伙计众星捧月般护他们入内,严冰等人反倒不得近前,伍薇朝沙坤扬扬下巴,笑得扬眉吐气。曾经要靠他耍无赖才进得来的地方,如今凭自己的实力被奉为座上之宾。

      在别人的笑语里,寄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与严冰擦肩而过。

      严冰心里颇不是滋味,望着雅间的雕花门扇呆坐了好久,客人来了又去,一桌子全都走光了,他才和小夏默然离去。

      小夏也稀奇地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回家后一晚上不言不语。半夜里严冰被低低的饮泣声惊醒,匪夷所思地发现小夏坐在窗下抹眼泪。

      “哭什么呢?”他蹲在他面前。

      小夏捂着脸,只顾抽抽搭搭地哭。

      严冰哄劝半晌,小夏终于眼泪汪汪地开口,“我对不起爹娘爷爷太爷爷列祖列宗……”

      还挺严重的。“你干什么错事了?”

      小夏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好像袖子断了……”

      短了?严冰看看他的衣袖,“我看正合适呀!”

      啥?少爷是觉得他和丘成正……合适吗?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精神抖擞,“少爷,能把你的枕头给我吗?”

      欢天喜地地搂着瓷枕爬上床,小夏做了个苦涩又甜蜜的梦。梦里他和丘成变成瓷枕上的画,挨得那么近,可是中间隔着一条衣袖,无论如何都跨不过。

      寄虹等人在山海居演奏三日,青坪沸腾了。州府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慕名前来,千金难求一座,彩虹瓷坊和山海居八二分成,日进万金。寄虹特意留了一个雅间给曹县令和太守,太守听罢赞不绝口。

      当日傍晚,曹县令将寄虹召入县衙,捋着山羊胡笑容可掬,“青瓷乐器别出心裁,足可代表青坪瓷行,本官有意将其呈送入宫,霍掌柜意下如何哇?”

      这是莫大的荣耀,寄虹受宠若惊。拜谢出门,不意瞧见门口的石狮子后头半掩着一个青灰的身影。

      想来他是刻意候着她,可她同他无话可说。之前那番话着实伤人,若换成旁的任何人,她或许都能一笑置之,但偏偏只有他无法释怀。

      严冰想见她一面,见到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她一往无前,眼里不揉沙子,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终于还是寄虹打破沉默,“呈献青瓷乐器之事是你向曹县令进言的么?”

      “是。《芳菲天下》曲意上佳,太后必定欢喜。”顿了顿,又急忙补充,“没同你商量,不会怪我吧?”

      寄虹见他低声下气的模样,促狭心起,淡淡地说:“多谢——严文书费心。”

      前两个字叫他忽悠飘上九重天,后半句又重重摔进十八层地狱。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问:“你怎么乌眼青了?”

      “啊?哦,我与小夏换了枕头,有些不惯。”

      寄虹点点头,走远了。当晚吕家窑厂的工人送来寄虹的一份礼物,严冰激动地拆开,瞬时一脸焦黑。

      那是一只男欢女爱的瓷枕。

      工人尽职尽责地说:“霍掌柜说,如果图案不喜欢可以换货。”

      严冰干咽了口唾沫,“替我谢谢她……记挂着这事。”

      青瓷乐器启程上京的同时,寄虹带着十万两白银如期敲开恒昌钱庄的大门。车队浩浩荡荡一溜排开,寄虹站在车前,抬一抬手,十只箱盖掀开,白灿灿的银子简直闪瞎常掌柜的眼。他那常年朝下的眼皮,这会恨不得翻进肉里去。

      这是伍薇的主意,她说:“得给全青坪的女人长长脸。”

      回程的时候,她没去瓷坊,独自去了霍家窑厂。拿出来之不易的那把钥匙,她亲手打开窑厂大门。站在半山腰上,徐徐四望,远近烟柱直入九天。

      爹,你瞧见了吗,窑厂回来了,回到霍家了。

      不仅如此,积欠的债务也都还清了。努力了这么久,自今日起,终于可以从零开始。

      她抬起手,捂在胸口,良久,两指虚拈,缓缓离开,做了一个拔刺的动作,用尽全力丢出去,那根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于山巅。

      照规矩,封窑重开的第一把火必须窑厂主亲手点燃,而寄虹是青坪有窑以来第一位擎起火把的女子。

      拆栅清路,开锁启窑,两团火在她眸中熊熊燃烧,映亮尘封的窑膛。

      窑膛堆起柴火,伍薇在她身后轻声提醒,“好时辰不能耽误,点火吧。”

      她却转过身来,目光逐一划过伍薇、玲珑、寄云和丘成,笑意深深,“一起。”

      玲珑愕然,“你叫我们一起点火?那怎么成!自古规矩,女子不入窑膛。”

      丘成望了玲珑一眼,抿唇低下头去。

      寄虹坚持,“我便是女子,我入得你们当然也入得。”

      玲珑连连摇头,“你是窑主,另当别论。”

      伍薇细眉一挑,“女子怎么了?咱们就要点上这把火,叫全青坪、全天下的男人们瞧瞧,咱们女子撑得起一片天!”

      “说得好!”丘成目光炯炯。

      玲珑仍是犹豫。她掌管吕家窑厂这几年,一步未曾踏入过瓷窑,这一步的距离便是另一个世界。

      “今日我能够站在这里,能够举起这束火把,非我一人之力。这一路行来磕磕绊绊,若不是你们不离不弃,我恐怕早已半途而废。我感激上苍,让我结识了那么那么好的你们。”

      她拉起伍薇的手握住火把,然后是玲珑、丘成和寄云,“这把火一定要咱们五个一起点,一个都不能少。”

      火把跃动,像每个人蓬勃的心跳。

      伍薇豪爽地揽住她,“什么都别说了,往后,有你,有我,有大家。”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进入曾经的女子禁足之地,要在这所谓男人的世界里烧出一个天地。

      火把引燃柴堆,一窑火映亮五个人,无论日后世事动荡、人各飘零,至少此时此刻友谊如火,长明不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芳菲天下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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