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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风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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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一有机会就催促我早早起驾回临安,我见岳云本人对扬州没有什么玩乐兴致,一心惦记家人和军中事务,更横生对他爱怜。但,我又不甘心这么结束旅程,左思右想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将新鲜摘来的梅花一枝枝插入瓶中,微笑着嗅一嗅,对岳云道,“好,咱们不日启程。不过云儿,二十四桥明月夜实在令人憧憬,咱们临走前,乘舟再看一次吧?如今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呢。朕听说每逢此日,那边就会举办什么诗会。大抵就是城中文人墨客聚在一处消遣,弹琴饮酒,观雪赏梅,朕以为,此举颇风雅。咱们就当去看看热闹吧。”
说完却见岳云不吭声,束手背后,一个劲盯着脚下。
我见左右无人,浅步踱到岳云身侧,伸手刚抚了抚他面颊,就见岳云拧眉,猝然扭头。
“云儿,月下美景,怎么你不想看吗?”我就势低语,只冲着他的颈脖处呼气,瞧得发丝微微栗动----转眼浅麦色肌肤又涨红了。
忍不住我想伸手爱抚,却被岳云抬起胳膊一下阻开。人也疾走两步,脱离了我的“骚扰”后,又定定看着我。
云儿?
岳云终于道,官家要去便去。恕我不奉陪。我与九郎营中练武去。
我惊讶道,云儿,你可是带御器械----你不陪着朕,难道就不忧心会有意图不轨的刺客袭击朕?
岳云脱口而出道,刺客倒不会有----话未说完就顿住。
我察言观色,见岳云站得笔直,却微捏指节,眼色不喜,便小心翼翼道,云儿,怎么了?
岳云深吸一口气,竟道,“官家,我也希望官家过得好,得遇知己,福寿绵长。”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实在教人困惑。是在模仿我上回说的?我斟酌道,“云儿,朕的知己,并肩奋斗的爱人,不就是你吗?”
岳云扭头闷声道,“官家喜爱音律,抚琴作画,下棋品茗。我却并不通晓这些。听不出琴意,做不得官家的知音。官家纵给我喝最好的茶,我也只觉得解渴甚好而已----若官家带我去风雅,只怕我会出丑。”
他话音未落,我忙走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干脆亲了一口道,“茶本就是用来解渴的,只要能得云儿‘好喝’二字就够了。朕的云儿,根本不需要为了朕去钻研这些门道----”
岳云瞧着我,眼里分明有丝丝明悦之意。我又呵了呵他手指尖的粗粝,握在手心反复搓揉,又低低道,罢了罢了,云儿若不去,朕也觉得陡然无味,不去了。
听我这么说,岳云倒不忍我舍了美景,最终,口称会如常伴驾。
是夜,我打扮停当披了紫貂裘,一瞧岳云,见他还是军中装束,佩刀负枪,簇缨鲜红夺目,一袭银盔更被雪光月色衬得璀璨,眼睛顿时定住了舍不得移开,觑空对岳云低语道,“难怪云儿起初不肯和朕去。”
见他困惑望我,我美滋滋道,“因为云儿知道,有了自己站在朕身旁,朕哪里还顾得上看天上明月人间其他?朕一个按耐不住,就会只盯着云儿瞧了。”
岳云短促笑了笑,眉目舒展。彼此言谈间,气息都凝成片片白雾。我搓了搓手,仔细瞧岳云指尖血色红润,显然不觉冷。这才心情大好地出发了。
这回是乘了官府的船,自瘦西湖一带,往西郊行去。一路上水道纵横畅通,大大小小的拱桥横架不断。而到了最终目的地吴家砖桥时,远远只见明月高悬,桥头残雪生莹,青砖苔藓若隐若现,虽然没有芍药盛开,两岸却有一大丛红梅冷艳绽放,果然好一个清洁不着尘的景致。
我再看岳云,见他立于身侧,静如铸像,一双星目耀耀,也正如同剔透琉璃一般不染尘埃----
岳云转目看我,我笑道,云儿你闻到了吧?真香啊。
岳云点点头----空气里茶水暖香,梅花幽香,更有鹿肉诱香,股股缠缠,正因为一帮子聚集在南侧亭中,烹茶煮酒的人士。
他们见官船缓缓驶来,知是圣驾降临,齐齐来拜。我略一思索,并不令船靠岸,而是当即手书“二十四桥”一行字,加盖皇帝印玺,请他们据此各自赋词,再由我评判,胜者即赐手书。
赵构的瘦金体,虽然不能和老爹赵佶相提并论,却也称得造诣颇高,继承了他一切本领的我,提笔流畅,在欣赏一番自己的墨宝时,又想起秦桧那一笔好字----唉,谁说字如其人呢?秦桧赵构就是一根藤上的两朵歪瓜。
略抬头,就见给我铺纸磨墨的岳云,乌溜溜黑湛湛瞳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雪白宣纸,手一直按在瑞兽镇纸上。我亲昵地用笔杆略触了触他指尖,云儿?
岳云回过神来,又看了一眼这四个字,缓缓收手,束于身后。再瞧得我令内监将字幅取走后,更微微抿了抿唇。
我瞧他一副想要又不得的样子,灵机一动,为博他欢心,当即抬袖提笔,饱蘸浓墨,将他爹爹岳飞的名作《满江红》在纸上慷慨激昂,一气呵成。
岳云见了,眼色惊喜无比。我更笑呵呵道,“字里行间,朕可是激情十足,云儿,可比方才的字更高一筹。”
说着又用心按上朱印。更加了一行小字:癸亥年扬州一行赠会卿。完了一边小心待墨迹晾干,一边对岳云道,回家赠你爹爹吧?要装裱好了挂在大堂上。
岳云喜不自禁地谢了恩,小心万分地将这一卷轴收好。末了奕奕道,官家----我----我与爹爹----
“嘿!”我笑着打断道,“说你们父子要率岳家军重夺故土的话,就不必了。北伐乃国家大事,百姓心志。云儿和你爹爹一腔报国忠君之情,不是任何恩惠能换来的,你再提,朕觉得就是低瞧了朕,以为朕对你们好是要换取什么啊。”
岳云果然噤口,但他听我所言,又想分辨说什么----说什么呢?眼见岳云鼻尖上都似乎冒出汗,口里却还是未曾说出句恰当合心的囫囵话----哈哈,真太可爱了。
我眯眼掂下颌,笑盈盈又道,无妨无妨,云儿若真要回报朕,也写几个字给朕就行了。
他嗯了声,立即拿起了笔。
我一握他手道,“可不是现在----云儿。朕只要你来日……”说着我凑近岳云耳边,微语道,“来日在朕准备的婚书上写你的名,就行了。”
说罢不待他反应,立即在他耳垂处,啜了一口。“啵”的一声刚落,就听见啪嗒一脆响,那支笔生生掉在地上----岳云虽然不是第一次听我这么说,却仍然惊得乍红深嫣,一个倒退,跌坐在椅子上。
我一边留神听舱外动静掩人耳目,一边细细搓揉岳云发髻,低低道,“朕待你的心,你是知晓的----令金人闻风丧胆的赢官人,听朕次次表白后的样子,实在是有失名号风度啊。”
岳云忍羞咬牙,终于不忿道,“官家所言,实在太过惊骇。我----我----”
我又俯头抵着他额,不住抚摸他臂膀,低语道,“朕又不逼你。你不心甘情愿,朕还能强迫你写婚书不成?那朕不成了强抢人的恶霸吗?”
他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恼火,更添羞意不散,涨红着脸,一双眸子亮熠无比,仰头瞪着我。我心痒痒,正要凑上去再来一口----这回为岳云察觉,腾地起身,直冲到外间吹凉风去了。
我也不去扰他,自己守在船舱里捧着茶一边笑一边浅啜。而一刻后,那边的文人雅士已经完成了命题词作,呈上御前。
我怡然自得点了香,踱到外舱打量不动弹的岳云----他已经平复了些。
我笑了笑,不开口,自己再返回内里,坐在案前一张张翻阅大声念叨:移将二十四桥花,石湖从此添春色----
哈,这个时期,杜牧已现,姜夔未来,以看过顶级诗词的眼光来评判……这些都属平常之作啊。
而且,这个时代最负盛名的词人,还是秦桧老婆的表妹李清照----我咕咕哝哝,岳云正巧又掀帘进来,听了零星人名,便疑惑看我。
我放下宣纸,对岳云坦诚道,云儿,朕是在嘀咕,这些词中所作,统统都是歌舞升平之相,要不就是为了赋愁勉强说愁----朕瞧他们大雪天都能如此风雅,银炭烤肉,雪水煮茶,愁从哪门子来呢?
眼前这些男子,若真有谁能在诗词中,提点扬州杭州虽好,二十四桥虽美,哪里比得上故都汴梁----才不负了朕的赐字呢。唉。算了,就让别人以为,朕和谈之后,就要偏安一隅吧,好歹也能麻痹麻痹金人。
岳云笑了笑,我瞧这回似乎轻松回归正途,他又转眼狐疑问我道,官家方才为何言及秦桧和李……什么?
我干脆答道,因为朕以为当世词人,最好的便是一介女子李清照。她所作诗词中,朕尤其喜欢“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句。而她……就是秦桧妻子王氏的表妹。
岳云听的这句诗时,本点了点头。但待我说完,他又沉了声道,就是官家厚赐了金石古玩的秦桧家人?
我急着给李清照分辨道,“瞧你说的,什么秦桧家人??人家虽为女子,却主张北伐。与秦桧更是不往来---为状告丈夫行贿,哪怕身陷囹囫也不向堂堂相国夫人表姐求助,很有风骨呢。朕上回赐物,不过是为了示意秦桧多多主动关照她----她如今年过半百,无依无靠生活忧苦。朕分明就是那眼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圣明君主啊。”
岳云脸色渐渐释然,最后哦了声,也随意翻阅起手稿。我见机摸了他手背两把,见他无谓,更高兴了,痛快传旨说,所作朕无一满意,字幅也就不给了。
其后,又为表示安抚,我登上岸,一干人等纷纷上前拜见皇帝。他们都是扬州士人,穿着打扮都为对襟直掇加厚袍,戴乌纱软脚幞头,年长者则是东坡巾----华夏衣冠的典型代表。
岳云步步紧随我,跟着我来到亭中,护卫于身后。我见炭火上架着铁网,上面果然还有烤鹿肉渍渍冒油,一个眼色下去,就有机灵的人呈上小刀欲近前----
岳云箭步,在那托盘还离我较远时,生生截下。自己捧到我跟前来。我拿起刀,将肉划为数条再切小块,环顾一圈笑道,“诸位都来分食了吧。”
首先我不顾烫也不顾形象,空手取了一份,不住吹着就往口里一塞,唏嘘道,“美味!美味!”
余下人见了,也不好拿筷子,纷纷效仿皇帝徒手取肉,有的一个不小心被烫到,将肉都抛到雪地上。
我丝毫不怪罪,无谓道,朕以为,真名士,自风流。既是消遣,就不应拘泥于礼节规则,来,来----
此时,我才示意岳云吃。他照样掂起一块就送入口中大嚼,又咕咚几口,仰脖饮下一大碗茶。
这份爽朗之色瞧得我心里直快活。他也知道,我喜欢的实实在在是他这个人,与什么品位作态,没有丝毫关系啊。
回行宫后,我借他近身值宿守夜的机会,又对岳云细细夸张表白道:朕爱云儿你的坚毅脾性和热血之心,就算你,嗯,长得难看没有俊美仪态,目不识丁不会诗词歌赋,驽钝懵然不懂琴棋书画,朕----朕也一生一世绝不变心。
他怒了,气恼指着我道,“目不识丁?驽钝懵然?长得难看??你----你----”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亲一亲,“朕是说就算啊,是打个比方,实际云儿你不过与朕学了一盘棋局后便能赢朕,分明天资聪颖。自小长在军中却阅得甚多书籍,分明文武兼备,你长得又像你母亲----你母亲据传是当地乡间第一美人,你说说,朕有什么理由,不对你死心塌地?”
他被我一席话讲得不知如何是好,终是迎了我一番亲吻。
可后来隔着屏风,我瞧见岳云始终未安睡,人抱膝坐在床上愣愣望着高处----唉,他想什么我也能猜到。我爱他,却处心积虑将他置于这么一个纠结的处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