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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挽云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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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里的花园叫御花园。
雨后的御花园空气分外清爽怡人,景色也跟着生动起来。
叶子上,花瓣里,滚动着无数晶亮细碎的珍珠,一闪一闪的,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而一树树的杨柳,随风摇曳,婀娜生姿,如那刚出浴的美人。
可惜,汔王病重,御花园的景色再美,也无良人来赏。偶有一个路过的,还视若无睹,心不在焉,堪堪辜负了那杨柳美人的搔首弄姿。
相比之下,荷花池里的水中佳人就要幸运的多了,起码她们还有一个知音对着她们吟诗,虽然那个知音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夭夭临水荷上珠,猗猗无处蔷薇露。
池里镜天云作绣,低水蜻蜓自在扑。”
童音软糯,但在空空的御花园里却清亮的很。宁九漓顺着声音,便看到了那个对湖独立,畅志抒情的童子。
宁九漓既不是王孙贵族,也非那朝臣之后,但幽都的百姓的八卦水平实在太高,她听得次数多了,也对汔国王室的情况如数家珍起来。正当壮年,缠绵病榻的汔王膝下除了两个王子外,还有三个公主。三公主羲子棋十九岁,下嫁于左卫将军兰晟;四公主羲子书十七岁,下嫁于御林军统领常林;八公主十四岁,尚待字闺中。
算来算去,即使连最小的八公主女扮男装,也不至于小到这个年纪。而看那鲜亮的衣着和张扬的表情,更不像身着统一的宝蓝色,垂眉低目的小宦官。
这个童子,恐怕是王宫里的外来客吧。
外来客自然从外来,从外来的人,总有他进出宫门的方式。
于是,宁九漓怀着目的性地走了过去。
“好诗,好诗,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做出如此好诗。”宁九漓摇头晃脑,做出一番赏诗的样子,拊掌夸曰,“低水蜻蜓自在扑,一个扑字就令整个画面生动了起来。”
“你也懂诗?”宁九漓的刻意赞赏,换来的是那童子不屑的目光。
她难得低声下气,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讨好一个八岁的小儿,哪里想到反而被那个八岁的小儿看扁。
“哼,会做诗有什么了不起,百无一用是书生。”宁九漓更不屑地回道。
奉承无用,她一句无心反驳的话却引来了童子的共鸣。
童子的目光变得闪亮起来:“你也这么认为?”
宁九漓一愣,这算不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过,就算是无心得来,她也不会轻易错失搭线的机会。愣完过后,她顺着原来的口气道:“那当然了,光会吟些伤春悲秋的词又当不得什么大用,既不能冲锋陷阵,又不能贸易买卖,华而不实,只不过是休闲品茗的饰物罢了。”
童子的目光越来越亮,若刚才还不过是萤火之光,先下已经是皎濯如星辰了。只是偶尔一片乌云飘来,把星辰的光芒给遮住了。
只见那童子又沉声问道:“你既然说诗词无用,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夸我诗作得好?”
这童子也不是轻易好打发的,轻易就找到了她话里的破绽。然而宁九漓棋高一着,还是找到了应变的借口:“你既然已经选了从文这条路,我当然不能打击你的自信心了。”
闻言,那片乌云已经悄然飘走,童子放松下来。
“就是嘛,为什么要让我念书作诗,我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可是爷爷逼我,爹爹逼我,这里连太婆婆也逼我。要是他们也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抱怨的语气有点像撒娇的小孩子。确切地说是小孩子不再装大人,恢复了本有的童真。
原来是一个厌书的孩子,宁九漓忽然开始心怀不安起来,她刚才这样说算不算是误人子弟呢?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句话,其实就只是针对了她遇到过的那个书呆子,想起了那个人的迂腐和倔强,便觉得书念多了,真的有把人的脑袋念坏的趋势。而后面的理由都是瞎编的,她还是很信奉书读万卷,方识真知这句古话的。
本着油然而生的良知,宁九漓咳了咳道:“其实你的家人也是为你好,你不念书,你怎么识字,你不识字,那么如果你想做商人该怎么做帐,如果你想做将军又怎么排兵布阵?”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极了啰唆的老太婆。
但是有人偏不领情,童子立刻反驳道:“谁说我不喜欢念书了,我喜欢念我喜欢的书,不喜欢念我不喜欢的书,这有错吗?”
宁九漓震于那语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话说得绕来绕去,是否可归结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念什么书?”宁九漓随口问道,目光仍在游移不定。
“讲阵法的书。”童子正经地答道,目光坚定无比。
闻言,宁九漓对着童子的目光崇敬起来,居然有人会喜欢那干巴巴,枯燥玄奥无比的东西,她那个年纪的时候,要不是被娘亲逼着,情愿去采些草药来研究。不过,虽然是被逼着,但五行之术她怎么说都是通晓了些的。
“嗯,两仪、四象、五行、八卦来布阵很玄妙,很精深。”宁九漓应和道。
“你也懂阵法?”这回童子的语气里不是不屑,而是期待。
“略知一二。”说话间,她也装起了一回高深莫测。
“那么你知不知道阵法中是如何算数的,嗯,题目是这样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童子兴奋地道。
宁九漓感慨地一笑,果然学阵法的人连轨迹都是一样的,曾几何时,她也被这题目纠结了好久,所以把答案都背得格外熟,这次倒派上用场,可以充当一回夫子了。
她正了正衣冠,郑重其事地道:“你这回可算问对人了,这题目,天下间会解的人不超过一百个,你知道了,就是那一百零一个。”
童子更加兴奋,催促道:“那你快说,快说。”
宁九漓见鱼儿碰到了钩上,笑意从心里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不行,我又不认识你,传我阵法之人有交代,不能把秘密随便告诉陌生人。”宁九漓脸露难色,惋惜地说。
“我们谈了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是陌生人呢?”游在钩边的小鱼儿焦急地道。
“连名字,身份都不通晓的人,怎么不是陌生人呢?”宁九漓辩道。
“这样啊,那简单,我们互相通晓一下就行了。我叫宋楚天,今年八岁。我爹是大学士,我娘是个公主,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小鱼儿提到娘亲时神色黯了一下。
公主?莫非是大公主。大公主羲子琴十六岁下嫁翰林学士宋秋寒,二十一岁病薨。羲子琴本身也是一个名动幽都的人物,她若没亡,兰清玉根本不可能轻松摘得幽都第一才女的名号。那么小鱼儿口中的爷爷便是宋老相爷了,至于那太婆婆,毋庸置疑,便是那令她不寒而栗的王太后了。难怪能在王宫里出入自由,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了。
小鱼儿自我介绍完后,左等右等,也不见眼前之人回话,便急不可耐地继续开口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身份了,我对你也不算陌生人了,你可以告诉我答案了。”
她尚未把鱼儿掉起,怎么能把饵扯断呢?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难色未消。
“你怎么还不说?”小鱼儿不解地问道。
“我回答你的问题可算是解惑授业?”她决定收线。
“算吧。”小鱼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出了个肯定的答案。
“授业者可为师也?”线又收起一段。
“算吧。”小鱼儿便顺着线爬上一段。
“那么我可算是你师父?”鱼夫收线越收越顺利。
“算吧。”小鱼儿已经机械地吞吐。
“那么你还不先拜见师父?”宁九漓郑重其事地道,心里却笑得开心,小鱼儿就快到掌心里了呢。
小鱼儿全然没想到自己一步一步踩入了陷阱,只是觉得这一声师父,也是顺其自然。便恭敬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一个问题,换来一个徒弟,绝对是桩合算的买卖。更何况她还要靠这个徒弟逃离王城呢。
宁九漓颔首道:“既然是师徒情份,为师怎能对徒儿藏私呢。要借此题,你只需要记住下面的口诀:‘三三数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数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数之剩二,置三十,并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减之,即得。凡三三数之剩一,则置七十,五五数之剩一,则置二十一,七七数之剩一,则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减之即得。’”
“二百三十三减二百一十,那么说是二十三了。”小鱼儿恍然大悟地应道,然后又陷入沉思,仿佛在咀着回味。
过了一会儿,小鱼儿忽然大叫道:“师父,你真厉害,这个口诀很好用,把数阵里的数字问题都囊括了。”
“嘿嘿,只要你听为师的话,为师会传授你很多有用的东西。”宁九漓抛出诱惑,把网撒得更开。
“徒儿保证为师命是从。”小鱼儿信誓旦旦。
“那么师父现在想出王宫散散心,你可有办法?”宁九漓终于摆出了她蓄谋已久的问题。
“那容易,跟太婆婆要张手谕就成了。”小鱼儿声音响亮地道。
同王太后要手谕?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恐怕手谕没要到,她已经被抓了起来。
“要手谕需要时间吧,为师现在就想出去逛。”宁九漓道。
小鱼儿闻言犹豫起来。他摸了摸腰间,那里放着他随时进出宫门的令牌。
宁九漓当然注意到了小鱼儿的小动作,她自言自语地感慨道:“为师不过是对福满楼的金鸡翅想念的紧啊,出去逛逛就回来。”
小鱼儿咬了咬嘴唇,大义凛然地把令牌掏了出来,双手递上:“师父拿着这块令牌出宫门吧,我晚上在这里等师父回来。”
终于得到了钓鱼的战利品,可是当宁九漓接过令牌时,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从小孩子手里骗糖吃。
她告别了小鱼儿,拿着令牌,一路顺顺当当地走出了宫门。
天子脚下,幽都街头,依旧繁华似锦,人声鼎沸。
她穿过了两条街道,便到了银福药铺的门口。
她没有立刻进门,因为那银福药铺已非原来的银福药铺了。
门上赫然贴着两个白色的封帖,封帖上朱红色的大叉分外醒目,好似把此间重重锁住,与外边彻底的隔离开来。抬头往上看,金黄牌匾歪歪斜斜地吊着,摇摇欲坠,不知道是见证着这个宅子的陨落,还是感慨人事兴亡。
宁九漓没有冲动地把封条撕下来,既然门被堵住了,她便翻墙而入。
若说那药铺外面给人的感觉是颓废,里面则是萧瑟和空旷。她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要说一个人影了,就连那猫影都没有看到,每个房间都是四壁空空,不见一个家具,比任何强盗的洗劫都要来得干净,只余蜘蛛在角落里孤独地结着网。
不过才几日,竟然物已全非。
她正在感慨的时候,她的胳膊被一只手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