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殿雪》秋水之畔

1、萧家有女初长成（1）

　　约莫四月光景了吧，自从去岁仲秋犯了咳疾，连城便被困在屋子里，屋子舒适精致，不过待得久了却也腻得慌。好在时下身体硬朗许多，若非连曦故意禁着，恐怕早飞出这牢笼般的屋子了。
　　时下屋子里只剩连城一个人，透过纱窗，看着外面晴朗朗的天儿，不由的心绪动念，遂悄悄抬脚出了屋子。屋门外是一圈儿朱漆漆的红木栏杆，沿着雕饰华美的廊檐将屋子整个围起来，如同一个朱红色的雀笼子。走廊外是一个偌大的院落，摆满了各色的花卉。正是四月时节，院子西角的一扇紫藤开得甚好，花团簇簇，绒球一般，垂落在翠黄的叶丛间，熙熙攘攘，累实可爱。花架下摆一方青石的缵白玉桌子，四围载满了各色绣球，花也是成团成团簇拥在枝头。因是王府后院，整个院子沉静静的，只听的蜜蜂儿的嗡嗡声，落在人耳廓子里，让人听的心痒痒的。真真不入园中，不知春色如许，倒辜负了这好一段的光景。
　　信步去到花架下，抬手扯下一串儿紫藤攥到手心里，踮起脚尖嗅那蜜蜜的甜香。阳光从花藤的叶片间穿过来，落在身上暖暖的。连城也顾不得身体刚刚好，索性揽衣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看着阳光落在一团团一簇簇的香花儿上，混着熙熙攘攘分不清明的光影儿，听着嗡嗡的声响，风吹来，花簇飘摇，错落雅致，许许可爱，不由低吟道：绿蔓秾阴紫袖低，客来留坐小堂西。醉中掩瑟无人会，家近江南罨画溪。
　　这时，小院的门咯噔一声被人推开了，只见一个穿着青绿掐腰衣衫撒花碎裙的女孩儿从外面走进来，一手夹着个箩筐状的篮子，一手反手将门扣住。回头时见连城坐在花架下，忙将手中篮子搁在地上，快走几步去到花架下道：“四小姐，您怎么出来了，小心着了凉！”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连城笑着道，顺手扶着女孩儿的手站起身来道，“不过也出来些时辰了，倒是回去吧！”走出几步，忽心有所思，向女孩儿道：“咦，怎么近来不常见姐姐？”
　　女孩儿燕语婉转：“听绿云姐姐说，王爷前日从边关回来了，想必大小姐在东府那边忙吧！”
　　连城会意的点点头，自语道原是这样。女孩儿是连城的随身丫鬟，名叫碧沅。因去岁仲秋感染咳疾，连城被姐姐接到王府生活，身边只带了碧沅这么一个个丫头。虽说年岁还小，常常贪玩失于周全，不过因打小同连城一起长大，说来倒是一气。听连城嘴里自语，便猜着连城的心事，嘤嘤劝解道：“四小姐莫多心了，大小姐是看您长大的，三日不见便想，又怎会撇下小姐不管呢！”
　　连城抿嘴笑笑，知她话里深意，便未答话。
　　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子，门上的帘子不知几时换成青色的绿竹帘，阳光趁着，显得屋子益发幽静。连城本打算趁着闲静功夫将前几日未看完的半篇子词话读了，一抬头，忽瞥见暖阁横几上搁着一碟子六福如意糕，衬着荔枝色团花连翠盘子，却是好看。适才出去时并未留意，遂问碧沅道：“哪来的如意糕？”
　　碧沅正在暖阁内收拾床铺，听连城问，从里间探出头来道：“是早起宁府三表小姐送来的，来时您在床上歪着，就没回。”
　　连城探指捏起一块，咬一口，倒是香舒润口，入口柔滑，边吃边在心里琢磨，说来自己生病已有半年，颜妹妹却未来看顾过一回，哪怕是托人捎个话也无，今日却是怎么了，竟送来这如意糕。想来这无事献殷勤的，未必是真心看顾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心中如此想，便也食不知味起来，搁下那半块子糕点，问碧沅道：“可曾说什么话？”
　　“是差莺儿姐姐送来的，只说天一斋新来厨子做的极好吃的如意糕，想着四小姐素来爱吃甜食，故送来尝尝，去岁也是一直病着，未能探望四小姐，还请四小姐见谅！”
　　“倒显得她这般客气。”听碧沅如此说，连城冷笑道。说来非连城寡情。此事由长，旧时，连城父亲兰煜尚在京中就职，两家走动频繁，因连城与宁脂颜年龄相仿，故时常一处玩耍，觉着是真心姐妹，相亲相厚。不想去岁连城父亲因谏兵幽云关被罢官，他宁府不帮也罢，却还落井下石，弹劾连城父亲兰煜私下结党营私，翰皇震怒，将连城父亲贬为庶民，遣回原籍。原以为不过官场如此，不想获事后，她宁脂颜竟也沾了官场势利，连门也怕登了，倒是让连城见识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碧沅见连城动了气，忙从里间出来俯身探到耳畔低声道：“恐怕这事儿与那陈国二皇子有关！”
　　“陈国二皇子？”听碧沅说，连城不禁心下诧异。怎好好的冒出个陈国二皇子，虽说梁国与陈国毗邻，不过向来并无互通，况此等闺阁之事如何牵扯皇族，况还是他国的皇族。
　　碧沅正欲解释，忽然听的院门声响，忙止住话掀帘去迎。
　　听声音，像是姐姐，连城忙也起身去迎，不料连曦先一步进了屋子，见连城立在门前，面色沉疑，以为是又病了，忙上前握住连城的手关切道：“怎么起来了，咦，手这么凉！想来是丫鬟们偷懒了吧！”
　　连城忙收了心神，笑着打拦道：“不关丫头的事，是我见院里花开了，出去散散心。”
　　连曦不免爱惜的嗔怪道：“你看看，刚刚好，这春日的风最多了，回头再受了风，又要嚷着药苦了”
　　听姐姐责怪，连城不禁心头一热，拉着姐姐去榻上坐了，笑着道：“我记下便是了，说来其实早好了，不过是姐姐爱惜,故意禁着罢了。”
　　连曦听了微微一笑，抚着连城的手道：“这我知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爹爹获罪，这日子便不如以往宽裕，以往好医好药培着，如今却连你最爱喝的玉笋汤都未必时时做得，况那些金贵的好药呢”。连曦说着，脸上不觉凄楚。
　　对连城而言，除爹爹外，便只有姐姐连曦对自己格外疼爱，虽非一胞所生，连曦却一直待自己如同胞姐妹。连城的娘亲早逝，小时多得连曦照顾，后连曦嫁了景王为侧妃，见连城在家中多受二娘和两个姐姐欺负，遂常接连城到王府生活。这次获罪，也是连曦托王爷周全，否则按照律法，罪臣及笄未嫁子女罚没入宫为婢三年，却是有的凄苦。不过说来，连曦日子却也一般，外人看着身为王妃，身份尊贵无比。不过上面还有正经王妃，比不得一般人家行事可自己做主，说话行事哪点不得看顾王妃的面子。见姐姐面露凄楚之色，连城便也晓得了姐姐的不如意。忙拿话岔开道：“听说王爷从边关督战归来，想来必是打胜仗了。”
　　“哪里胜仗了？”连曦说着，不免哀叹一声，方接着道：“是皇上决定议和了，让王爷护送陈国皇子来朝议定，才一并儿回来的。”
　　“议和？那爹爹呢？”连城赶忙问道，连城父亲兰煜获罪便是因议和一事，兰煜一向是主战派，因谏兵幽云关，不想中了陈国埋伏，损失惨重，又遭小人诬陷，才被罢官遣乡。
　　“爹爹倒是不妨，现下忙着议和的事儿，翰皇倒也顾不得父亲。你也知道，乡下终究不如京城。听闻父亲腰病又犯了，日日的疼。唉，这些不顺心的事儿不说也罢。”连曦边说边拿起帕子轻拭眼角。连城也乖趣的沉默不语了，只拿手攒着手中的帕子。
　　“王爷难道没什么办法？”过了半晌，连城方打破沉默道，不过话才出口又兀自后悔起来，上次王爷也受了牵连，幸好是皇子，翰皇才未予深究。
　　“王爷也是个泥菩萨，这次出兵，王爷主动请战，不料出兵不利，朝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哪个不视王爷为眼中钉，只等风头过了再计较罢。”连曦说着，端起桌上的茶，徐徐吹散浮在水面儿上的青绿茶叶儿，细细饮几口道：“ 你看我，原本来嘱咐你几句话，不想反说了一车子话，倒误了正事。”
　　“什么紧要事？”连城忙问道。
　　“也无什么紧要事情，不过白嘱咐你几句，这几日东府接了天狼国皇子的驾，王妃宣我去招呼，想是抽不出时间来看你的了，你自己要多照顾自己，回头我遣绿云来，有什么事让她回我去。”连曦说着，将连城的手攥在手里濡濡道：“姐姐也只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了。”
　　“连城也不是小孩了，还是让绿云照顾姐姐吧，我有碧沅便够。”连城温顺答道。
　　见连城乖巧十足，连曦反倒笑了道：“我知你近来脾气改了不少，那我便也放心了。”
　　说完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抬脚去了。刚到门前又折回来道：“还有一句顶要紧的话，这几日尽量不要去园子外转悠，人多眼杂。”
　　“妹妹记下了”连城上前笑着道。
　　“那便好。”连曦点头道，扶着丫头摇摇的去了。
　　连城掀着帘子，目送姐姐离开，远远看去，姐姐越发生的单薄，虽说王爷对姐姐极好，怕姐姐委屈，专门腾了这西花园给姐姐独住，还免了日日到王妃那立规矩。不过私下姐姐仍每日去给王妃请安，因着王爷宠爱，王妃对姐姐还算忌惮三分，也还相安无事。
　　等连曦去远，碧沅方掩门回来。

作者有话说

　　我们都有过天真无忧的岁月，然而当我们生活在天真无忧的时候，却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正生活在一生中可能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里。安宁总是短暂的，坎坷颠沛才是老天爷给我们布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