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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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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辟邪肚子上一片冰凉,冻得哆嗦不停。美梦被彻底打碎,睁开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块脸。
小姐姐的拖油瓶!
知道姬云都能和它交流,它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别看辟邪小,头脑极灵活。比如它搞清楚了它寄住的家是小姐姐的,小姐姐的姐姐负责做吃的,人也很好;至于眼前这个人,经常不劳而食,坐等分羹!
我还可以逗小姐姐开心呢。
她什么都不做!
电视有时放家庭伦理剧,里面有角色吃软饭遭嫌弃,辟邪因此深深记住了拖油瓶一词。
她一言不发,甚至连个眼神都吝啬分它,直截原“路”返回,从窗户口灵巧得跳了出去。天色昏沉,将将入夜,再加上冬天冷,外面行人很少。
姬云都身形如鬼魅般,在房顶阳台之间穿梭。但手拎辟邪,不是很好活动,她直接把它往怀里一丢。
啊!你好湿!
小东西开始叫,之前睡得迷迷糊糊,现在冷风一吹完全醒了。姬云都身上衣衫全部湿透,虽然没有滴水,但摸起来又冷又潮。辟邪不抓紧就要掉下来摔残,可抱住她实在是太冷了,浑身毛也会湿透。
“抱紧,小心掉了受伤。”
它心塞得不行:强兽所难!你这个移动冰块大坏蛋!
姬云都眼风凉凉扫过它。只一眼,其中警告的意味足以让辟邪全身毛都炸开,不敢嘟囔一字。
雪白爪子扒着她衣带和腰身,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人不仅浑身湿凉,而且硬梆梆的,一点都不像小姐姐又香又软。
小姐姐快来治她啊!
辟邪无数遍哀嚎,忘了此刻抱着姬云都,这些反应她都能感受。但她没让它噤声,由它去。
辟邪不辨方向,只觉姬云都忽上忽下、房檐屋顶来回折腾,而且绕来绕去,穿街走巷。不知何时,晕乎乎发现,周围好像停了摇晃。
四下明亮:有墙、有灯、有柜子、有两张床、还有雪白柔软的被子……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头顶传来淡漠的问。
辟邪吓得爪子一软,肉嘟嘟的身子噗得砸到地上。好在铺了层地毯,才没摔疼。它眼泪汪汪,忍不住要控诉。
身后却有人逼近。
辟邪忙警觉地回头,发现是个人类女性,弯腰抱起自己,放到干爽的浴巾上,轻轻揉搓着。
湿透的毛终于得到解脱,辟邪对眼前这个长发姐姐印象很好。它听到她开口,冲拖油瓶说话,神色恭敬:“姬大人,你也再擦一擦吧,会着凉的。”
姬云都波澜不惊:“开始吧,时间不多。”
辟邪预感不妙:开始什么?
长发姐姐却轻声建议:“再等两分钟,把毛吹干。”
吹风机呼呼开着,辟邪懒洋洋眯眼,几乎又要睡着。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它就被抱到床上,然后她端过来几个量杯,里面放了暗红色的液体。
辟邪打量她温润的脸庞,莫名想到香香软软的小姐姐。她虽然不像小姐姐那么香,但也挺好。苏皓月注视辟邪,目光温柔怜爱,好像会说话一样,催辟邪靠近量杯。
我不难为女人。辟邪如是想着,得意洋洋,尤其是像小姐姐的女人。
于是挺了挺根本不存在的胸,外表看只是圆圆的肉团子强行“拉伸”了一下,很快缩回去,慢腾腾挪近。一股酥香逼来,它忍不住吸两口,突然身体又暖又软,好像踩在棉花上。完全不知,这副模样落在苏皓月眼中异常滑稽。
辟邪分明是狗的身体,却像个醉酒的人,小短腿抖来抖去,居然还仰着滚了一圈。
苏皓月:“……”
姬云都蹙眉,二指压上它额角:你怎么了?
好香啊……
小东西晕晕乎乎。
姬云都目光微暗:尝尝看。
辟邪登时清醒几分,颇为警惕得瞅她,慢吞吞道:我不乱吃。这也不是小姐姐给的。
虽然不会死,但辟邪绝对是很挑剔的兽。它以前来人间,看到凡人都藏着金子银子,当做宝贝,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才好奇尝过。但其实味道特别怪,而且不好下咽。
当时还不小心被凡人撞见。居然传出它喜欢吃那个,才不是呢!凡人的东西哪有西王母的长生酒好喝呀。
看起来小东西智商回归了一点儿,姬云都考虑接下来是威逼好,还是利诱方便。
你尝,下周晚上让雨初抱你睡。
下周,叶雨初回凤凰上班。小东西当然上不了火车的。
辟邪眼睛亮晶晶的:我要三个月!
三晚。
两个月!
两晚。
姬云都始终掌控局面,小东西完全没有翻身的机会。辟邪觉得再讨价还价完全自断福利,纠结了一下,看了眼那边的盥洗台,记得小姐姐早晚都要刷牙的,大不了舔一口马上刷牙。
而且……确实挺香的。
它簌簌抖毛,吸吸鼻子闭眼上前,小心舔了一口。口感不像闻起来那么棒,黏糊糊的。辟邪要溜向盥洗台,被姬云都一把拦住。它不安分扭动,姬云都察觉到异样:辟邪的温度似乎高了点。
“皓月,你先出去。”
苏皓月不明就里:“可——”
小东西突然抽搐起来,挣开姬云都的钳制,在被褥间翻来覆去。嘴里不停呜呜,只差口吐白沫。苏皓月止住离开脚步,有点担心:“怎么回事?”
姬云都蹙眉:“可能开始了。”
苏皓月担心可能出问题,不放心姬云都一个人。虽然离得远远地,但终究没有彻底离开房间,站在门口看着她。万一不测,还来得及搭把手。姬云都注意力都在雪团子上,没分心她这里。
她从苏家镇赶来,表面上是送精神失常的苏老太疗养,实则在调查当时在苏家鼎上收集的血样。
苏澹月留下的线索,被她及时保存样本,在姬云都的吩咐下,带到苏州。她借教授朋友的实验室,化验出血样是人造血,除活性较自然血更强一些外,并没异常。
姬云都没说明是实验。眼前这个小白狗也不太正常。如果方才不是错觉,姬大人似乎和它说话?
但她没解释,她也绝不为难。
辟邪四脚无力垂下,瘫软在铺上。两人等了五分钟,它就像睡熟一般,一动不动。
大人说开始,为何什么都没发生?
姬云都检查,苏皓月也下意识走近两步,姬云都听到脚步声,斥道:
“别过来!”
她及时停脚,但一股灼烫热气迎面扑来,脸部像被热水烫到一般,火辣辣得疼。白光大亮到刺目,她条件反射别开眼。
似有烧红了针尖拂过颈端,带起战栗。
脑海中突然响起声音,粗哑低沉,嘶吼一声,如金钟轰响,几要震成耳鸣。
什么东西?
“辟邪,是我。”她的低语吞没在怒吼里。
苏皓月后退了好几步,发现面前突然出现白色的庞然大物,四只脚,像长毛犬般。只是它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巨兽不知从何而来,不停吼叫,苏皓月难受得捂起耳朵,它的叫声让人头晕,不住泛起恶心,呼吸困难,下意识弯下腰。
同样的叫声,落在姬云都耳里,却是神志不清的怒吼:
竖子!困吾身,断吾角,必承百世魑魅扰魂之苦!
姬云都目光沉下来,正欲开口,变回原形的辟邪额头开始渗出血,断角处巨大的伤口尚未结痂,狰狞蜿蜒,惨烈可怖:背天逆命,帝子必手刃尔等!吾乃上古神人,区区凡人,卑贱蝼蚁,也敢……
辟邪呲牙咧嘴,口中幽蓝色火焰喷出,几乎灼到姬云都脸上。然而它似乎极累,吼过伏趴地毯上,地毯经不住它的热度,很快烧出大洞。只是针织物消失太快,也没冒出白烟,不同于一般起火。
辟邪似神志不清,姬云都也无法和它交流,它双目赤红,只拼劲气力喷出更多火焰,再这般胡来,很快酒店就要响火警警报了。
姬云都无法,闪身出手劈向它后颈,谁知辟邪突然“嗷呜”一声,身体像爆了的气球一样,噗得一声缩成了一小点。
“嗷呜!”
雪团子哀嚎,再一次重重砸到地摊上。
苏皓月倚墙,背后有些汗湿,微微喘息:“……大人?”
姬云都手指撩开她额前刘海,检查她脸部是否受了灼伤,眸光透出担心。
她一惊: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双眼睛起过波澜。一向沉沉如渊壑,漠然空洞……确切说,很少因外物变化而流露悲喜。哪怕是画画,姬云都时常画着画着,眼神就空茫起来。
淡漠里掺杂疏远,像没有云翳的湛蓝天空,辽阔又平静。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耳鸣声已经消退,压迫感也全部消失。苏皓月摇头,轻声道:“没有。我很好,没有烧伤。”
姬云都知她也未欺瞒,拎起辟邪。它黑眼睛里雾蒙蒙的,盯着地毯大洞发呆,全没罪魁祸首的自觉。
因为身体接触,她顺利听到它的心声:好热啊好热啊,晚上小姐姐一定喜欢……
姬云都扫了眼表:已经过去了八分钟。除去等待时间,真正辟邪出现的时长最多不超过四十秒。看来血样里,有某种让神鬼力量狂暴、甚至癫狂的物质。
怪不得当时鼎中饕餮重见天日。
而且辟邪提及“香”,恐怕这种血,本身就能吸引神鬼。
她目光沉沉,因为还有别的事,不欲久留。拜高温所赐,姬云都湿透的头发,已被彻底烘干。
“皓月,你先去陪苏青,血样我留一些,剩下的销毁。”她沉声吩咐,“今天这些不同往常,先不要告诉丁远。不必让他对此事起疑。”
苏皓月一一答应,毫不犹豫。多年以来听从她不多的吩咐,已成为本能。
但……
姬云都未察觉她的犹豫,把雪团子塞进包里,迅速换了套衣衫起身。眼看她要离开,苏皓月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大人。”
“嗯?”
“真到对峙那天……您能不能,不要逼澹月?”
她想说放过,但放过的意味太模糊。
她自己也和苏澹月对峙多年,尚不曾大度到放过。但最近总隐隐有预感,有些事情,离结束,或者离终局一搏,也许早没从前那么遥远。她只希望,不是姬云都将澹月逼上死路——可如果澹月冥顽,那也只能各忠信仰,义无反顾走下去。
对方却没有回应。苏皓月心头微惴:大人在犹豫,是因为澹月曾伤害过叶雨初,还是因为……她没把握?
一个陌生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惊得心头直颤:这么多年追堵争斗,我不曾真的哪一次赢得彻底。大人她如今已饱受掣肘,流离失所内外无亲,事事如临深渊,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跌得粉身碎骨,还要对付他们,未必一定是赢家。
如果反是姬大人身处劣势呢?
澹月会怎么做?
如果姬大人又一次如百年前一般,步步无力……她背后渗出一层细密冷汗,不敢往下想。
“没什么好逼的。”
姬云都轻轻应了句,悄然离开。
叶雨初恹恹回自己房间,心不在焉。
她逼自己临帖,希望冷静下来,却越来越燥。最后只好搁笔,披衣跑下楼。
车子平稳驶在马路上,快到程家别墅时,她猛地降速,闭眼思忖片刻,拨通了一条刚存入手机不久的号:“程大哥,是我雨初。菲菲在吗?”
对方先是惊讶她会打过来,继而是明显的犹豫。
“我跟她说几句。”
程重明显担心,劝道:“雨初啊,我以后一定会看好她的,我知道你心里气,我也气,可她毕竟是个孩子……”
“程大哥。”叶雨初轻轻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和她说两句,没别的意思。”
程重无法,过了几分钟,那端传来细微抽泣声。
“菲菲。”那端没有回应,“你一个人吗?”
很久之后,才听到极其细弱的一声“嗯。”
叶雨初闭上眼,白日里她的所作所为,还记忆犹新。
“菲菲,我是叶雨初。”最后,她只是这样介绍自己。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她垂眸,“我不是姨姨。你的姨姨是我妈,她叫时澜。在七年前去世了。我和你的姨姨长得很像,所以我冒充了她。你爸爸七年前在秦岭失踪。秦岭,就是画里那个地方,相信你也听说过。”
“如果不信,你可以问你爷爷,或者程重叔叔,都能确认。”
扩音器里,压抑的哭声不断。
叶雨初面无表情:“白天的事情,我不怪你。我欺骗在先,你可以回之以牙。”
她说得很慢,但清楚程菲菲能听懂。
“但也仅此而已。我明天会离开这里,也会继续打听你爸的下落。很抱歉,我不能用你想的法子,去找人。”
“……对不起。”她听到菲菲哭着道歉,“姨姨,对不起。”
叶雨初沉默许久。
她本以为程菲菲听懂了,但似乎并没有,她只能言尽于此。程菲菲精神不佳,也不能让她傻子一样全无介怀。
叶雨初缓缓道:“菲菲,我不知道喷雾和麻|醉|枪你怎么弄到的。想必肯定有人帮你……你要留心,那人未必是好心。”
她按下结束键。
叶瑾瑜几乎将程菲菲的信息都扒了个遍。她后来也知道更多:程黎根本没有结婚,程菲菲是从山区收养的孩子。
她调转车头,却一时愣神:今天发生太多事,比起其他的,程菲菲这件是最容易的。
剩下那些,简直全无头绪。
比如她……到底在哪里。
心底有念头冷静提醒:你是找不到的。
她总能走得不知不觉,悄无声息。
叶雨初无奈,开车又转回去。晚上车虽然少,但她开得很慢,可又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苏州城外,夜色深沉。天上开始下起雪,一场薄雪,轻易就唤醒了这座古城蠢蠢而蠕的记忆。恍然千年前姑苏旧景,与眼前酒绿灯红闪现交叠。
雪越下越大,必须归家。
刚下完高速,眼角似乎瞥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脑海里还在分析可能是熟人时,早已下意识靠边停车。
她身体没动,握着方向盘怔怔然。
突然车窗上传出闷闷的敲击声。叶雨初偏头,路灯光阑珊,照出一只莹白修长的手,屈指扣在车窗上。
外面的人弯腰,好让她看清脸。
她确实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眉梢发端,都染上一层薄雪。眼瞳明亮,藏住清浅的光。
叶雨初脑中一闪而过个想法,就罚她这么站着,立个誓。再默不作声突然没影,就……
就怎么样?
她没想好,却打开了车门,“天这么冷。外面乱逛不怕冻。”
姬云都坐进来,系好安全带。夜色柔和地勾勒,原本太过严肃冷冽的容颜被氤氲出水的温柔。
她的感慨太少,太轻。
“我被你惯娇气了,雨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