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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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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绿眼睛的男人离开互相打闹的同伴,朝她走来。她这才看清楚,他是一个极为英俊的德国男子,标准日耳曼人的长相,金棕色的发服帖地梳往脑后,露出宽阔的额际,深邃的眼眶里碧绿眼眸煞是勾人;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庞,使他显得坚毅而帅气。
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艾尔莎认不得竖领上的双闪电徽章代表着什么,但是胸前那花样繁多的勋章却昭示了他的累累功勋……或者说是罪孽。
可是她竟可耻地喜欢,喜欢这种带着罪恶的性^感。
艾尔莎的身体猛地一顿。
然后她缓缓地向后倒去。
时间之神仿佛也心生怜意,在此时此地放慢了它的脚步。
那飘扬而起的洁白裙裾就像盛放在黑暗中的鸢尾花,胸口冰凉的弹孔中涌出艳丽的红色溪流,就像东方的水墨画一般飞速晕染开来。
晶莹的眼泪破碎在空中,无力地飞散。
那人震惊地搂住艾尔莎。
然后她看见他暴怒地拔枪,向那些人不断地射击,饱含恨意。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一切是那么纷繁,嘈杂又无声。
时间的魔法破碎了,死神挥舞着镰刀降临。
不,不,别杀他们,看我,求你看看我——我想最后看一眼你美丽的翡翠眼眸,好吗?
但翡色眸子的主人终是没有听见她的祷告。
艾尔莎站在夏夜的皮嘉尔广场上,四处张望。
她穿着白色长裙,波浪般的金发披在肩上,小巧的耳边别着蓝色鸢尾,衬着碧蓝色水光荡漾的眸子,像个天使,风^情万种的天使。
而事实上她却是女支女,一个雏女支。她才十五岁。
虽然是女支女,但她充满了品味,从不穿着暴露,也从不在大街上公然展示自己的身体。她只是四处闲晃,拿那双漂亮又圣洁的大眼睛去勾人。
优雅。
艾尔莎喜欢这种优雅。
过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上来搭讪。他看起来家境不错,西服笔挺,红光满面,就像是在沙滩上晒伤了那样。
他用蹩脚的法文问艾尔莎,她一晚要多少钱。
……真是粗鲁,她这么想道,婉言回绝了和他的交易。
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可没有廉价到什么客人都接啊。
艾尔莎目送着那个男人走远。
虽然她知道,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拒绝了这一个,下一个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人们或是出逃或是躲避,使巴黎几乎变成了冷清的空巢,她也不至于需要出来站街拉客来维持生计……要知道漂亮的少女可是一直都很抢手的。艾尔莎耸了耸肩。
要不是生存所迫,谁会不顾尊严和体面做这种事。艾尔莎是个任性的姑娘,但在一些事情上面她有种旁人不及的豁达。
艾尔莎攥着自己的白裙,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接近,她在某一瞬间忽然感到恐惧。他们是那么高大,对坐着仰视的她来讲尤甚。他们穿着代表着力量和威权的军装,而她却像是一块轻易就能被刀割裂的棉布,那么弱小无助。
她惶然,却没法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也许是不敢。
忽地,艾尔莎对上了其中一人的眼睛。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容,但那双翡翠一样幽绿的眸子,却异常明亮。
艾尔莎难耐地嘤^咛起来,羞红了一张小脸。
翡翠眸子的主人轻笑,动作更加狂放起来。他像山岳一样罩在娇小的艾尔莎身上,或温柔或猛烈地给予她欢愉。
哦,虽然他们看上去那么地迥乎不同,但其实却百分百的契合。
她能听见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带领着她在虚空中翩翩起舞。
他撩起她鎏金色的长发,任其在指间滑落;他亲吻她的额头、鼻尖、颤动的眼睫,他们呼吸相融,十指交叉。
“Je t’aime, et toi?”他呢喃。
她笑:“Je suis aussi.”
艾尔莎在皮嘉尔广场的一角游荡。
沉沉的夜幕下,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路过,没有什么人朝她投来哪怕感兴趣一瞥。
平时这里可热闹多了,她坐在已经没在运作的喷泉边沿,百无聊赖地乱想,虽然从前她老是嫌这里人群太密集,但总好过一点人气都没有的现在。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一阵吵吵嚷嚷声从不远处传来,那是红磨坊的方向。噢啦,就算整个巴黎都沦陷了,红磨坊里也是不会停止寻欢作乐的,艾尔莎确信。
巴黎人就是这样,c’est la vie.
过了一会儿,一群醉醺醺的德国大兵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问她是怎么看出来他们都是纳粹的?拜托,他们出来鬼混,连军服都还没脱呢。
艾尔莎被他奇怪的口音逗得哈哈大笑。
德国人说法语总是太过用力,结果便显得有些滑稽。
他宠溺地看着她,英俊的脸庞上却并不露出窘迫。这让艾尔莎感到没什么意思,她扁了扁嘴,扭身钻进了他的怀抱中。
贫民窟的窄小套间连阳台都是那么逼仄,蓝天白云和万里阳光无一不是奢侈品,你得很努力地仰头寻找,才能看见那么珍贵的一线。
幸好他们谁都不以为意,反而十分享受地挤坐在阳台上那快要散架的老式躺椅里,亲亲摸摸,搂搂抱抱;毫无形象可言地把脚架到窗台的铁栏杆上,让艾尔莎平时打理得很好的花花草草从脚趾缝里露出头来;被它们搔得痒起来时,他们就抖着脚丫笑作一团;有时他们的笑声会惊扰到楼下觅食的野狗,于是连野狗都会嫉妒得朝他们狂吠……
哦是的,他们喜欢这样度过周末的午后,宁静、闲适、安然,却充满了趣味,从不叫人厌倦;没有报纸、广播、电视那种见鬼的充满硝烟的东西,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彼此,再无其他可入眼。
艾尔莎忽然有些紧张。
他们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看样子是想横穿整个广场——圣母在上,这就是那些强行占领了法国全境的人,让她的祖国蒙受巨大屈辱的人,穷凶极恶的暴徒,世界和平的最大死敌!
可……艾尔莎不知道该不该憎恨他们。
在她心中这些人是那么遥不可及,地位和力量与她相比几乎隔着一整个英吉利海峡。别说恨了,她连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即使想去恨也不知该从何处恨起。
不过,她这种巴黎贫民区的小人物,不管是叛国还是爱国、为国捐躯还是饿死街头,都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所以她完全不必把自己的爱憎看得太重要。
况且从小就没人教艾尔莎如何去爱,自然也没人教会她如何去恨。
而她通常是个比较懒的人。
艾尔莎垂下眼,沉默着。
你要走了,是么?她想问。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艾尔莎心中早就有了答案,而对方,也是一样。
那人不知所措地偏过头去不看她,右手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的小牛皮革枪袋,那里插着一把□□手枪。
而他的身上一整套笔挺的军服已然穿好,深深的帽檐遮过了他眼中的情绪,象征着死亡和恐惧的骷髅头帽徽让人胆寒。
这名刽子手又要上战场了,军令如山。
相识以来,这个人第一次强硬地对艾尔莎提出要求——为他送行。
因为他不知道此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即使回得来,纳粹战车踏遍全欧洲又要花上多少年?你没法跟军人谈将来。
艾尔莎慌忙把视线移开。
她心道走开吧,快些走开吧,这滋味真是太煎熬了!
可等到她和他们一群人真的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抬眼看他们,目光在男人们间逡巡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心有灵犀般,她又对上了那双翠绿的眼,就好像……那双眼的视线从没从她身上离开似的。
不可以,这是不对的!艾尔莎睁大了眼,心里徒然抗议。
她有一种感觉,这一场对视之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往滚油里滴上一滴水,就像划破夜空的闪电悍然劈在行人的伞尖,就像初春的花苞轻轻绽开露出柔嫩青涩的芯蕊,又或者阳光下的五彩泡泡破灭的那一瞬。
一瞬即永恒。
艾尔莎被拉着,踉跄地跟在那人身后。
不,她不想这样,离别的痛苦只要一刹那便已足够痛彻心扉,为何要将这刑期延长?而男人所想却恰恰相反,他尽可能地让两人相处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即使心如刀绞,也是痛并快乐。
艾尔莎的眼眶中蓄起泪水。
他们第一次起了争执,讽刺地是,居然挑在了分别的这一刻。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巷子中跳了出来,他手上哆哆嗦嗦地拎着什么,双目泛着血丝,恨声嘶吼:“你这个跟纳粹猪上^床的女表子,去死吧!”
她看见黑黢黢的枪口笔直地对着自己。
“砰——!”
艾尔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跟我走吗?那个绿眼睛的德国男人微微躬下身,一手抚胸、一手平伸,无言地邀请。
一旁的狐朋狗友、又或者是下属们仗着酒劲不停地起哄,但在艾尔莎眼里他们都只是布景板。
艾尔莎只盯着绿眼睛的主人。
他完全不像是在巴黎最著名的红灯区的路边招女支,而像是、像是……在一流贵族所举办的晚宴上邀请一位名门淑女跳舞那样,操着一口最地道的巴黎腔,举手投足的动作最最优雅。
不可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可是啊,可是她却控制不住看向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抑制不了心底最原始清晰的欲求。可以控制的感情哪里是真的感情呢。
她想要他。
就像他想要她。
艾尔莎对着那双太过漂亮的翡色眼睛勾起一抹炫目的微笑。
——好,我跟你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