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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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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阿霆!”陵越终于开口。
阿霆笑一笑:“你终于叫我了。”
陵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十分艰难地道:“我不是……对不起。”
他连一句“我不是有心骗你”都说不出来,因为从头至尾,这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骗局,要是现在说什么不想骗人,才是真正的欺骗。
“但是,如果你恨我,就应该杀我。这一切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陵越认真地看着他,像是时隔三个月,阿霆在天台小屋初见的那个陵越又回来了。他用那个让凤姐一望就毫无保留相信并且安心的眼神,那个阿霆对着镜子怎么都做不出来的眼神,要求他高抬贵手。
“跟其他人,你是说……你的宝贝师弟么?”阿霆这才发现,为什么过去的三个月他都没有在陵越身上找到这种眼神,于是他忽然有些阴沉地笑了,“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要是你骗我,可能会死得很惨。……只可惜我们是兄弟,我杀了你,恐怕妈她泉下有知是不会同意的。况且,有些人的命你恐怕比自己的还爱惜。”
“阿霆!再这样错下去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值得吗!你真以为不经手毒/品就不伤天害理了?别再给自己找借口了,你助纣为虐……妈,她在天上会开心吗!”
“住口!”阿霆怒道,一手握枪,平举起来指住陵越,“别在我面前提妈!你没资格提她!”
陵越闭上眼:“你杀了我吧!”
欧阳拿枪管顶了顶陵越的脑袋,喝道:“闭嘴!”
“我跟你进去。”屠苏忽然开口。
他也不等别人回答,就迈开步子,径自转身走向那漆黑幽深的暗洞里。
“屠苏!”陵越绝望地叫道。
欧阳架着陵越往洞外走,一边警告他:“你别乱动!现在你还能见到一个活着出来,要是不识相,小心两个你都见不着了!”
可是陵越的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影子,又怎么会听得进去:“屠苏——”
两人撕扯扭打起来,都有些行到末路的疯狂。刹那间洞外传来一阵巨响。竟是半夜起了闷雷,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像滔滔海浪一般接踵而来。
三个月前,陵越被欧阳的人打至昏迷,也是在这样沉闷的雷声中醒来,满耳的雷声与雨声中,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仅仅三天的昏迷就让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屠苏被欧阳带走,他不得不假装失忆留在阿霆身边,在辗转的三个月中,他只能通过看到听到的蛛丝马迹拼凑出屠苏的行踪。然而现在,他与屠苏相隔咫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在里面命在旦夕,而自己无能为力……
陵越觉得自己的胸中好像有把火焰在烧,那火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像一个迅速膨胀的火球,简直要让他炸开。
这突然暴涨的冲动让他再按捺不住,也顾不上双手仍被束缚着,猛地抬肘击向欧阳。
攻击来得太突然,欧阳少恭一时没有防备,急忙侧脸,还是没有完全躲开。他口中一甜,拿舌头在口腔中舔了舔,竟舔出一颗断齿,和着血吐出来。要是这一击他没有避开,恐怕整个下颚都会被撞到脱落。
欧阳原本就没有要对陵越手下留情,见他如此不合作,也顿时起了杀心。陵越缚住双手来抢他手里的枪,完全是靠拼命。他凭借那股陡然爆发的气势与欧阳争夺,竟然险险争了个平手。一把枪被他们两人四只手抓住,枪口不断调转方向,万一走火,随时可能夺人性命。
洞外天上的雨还没有落下,闷雷声中乍然响起一声刺耳的枪声。然而那柄正在争夺中的手枪却没有爆出任何火花,也没有硝烟的味道。
陵越愣了一愣,忽然惊醒过来,失声大叫:“屠苏!”
只这一下分神,欧阳便趁机夺回手枪,一脚踢在陵越膝弯,把他踹得跪倒下去。
陵越全然忘记了身上疼痛,两手被欧阳又反扣起来,只是又不死心地靠双膝向前挪了两步,再度被欧阳一脚踏中在背脊,彻底趴倒在地上。
“屠苏……”殷红的血液从他口角流淌出来,陵越的脊骨已经快被欧阳的脚给踩断,可他仍是用肩膀和大腿挪动身体,用尽全力向前一点一点地移动。
在黑暗与这该死的静默中,终于有人从那道暗门里出来。
“屠……”后面的一个字在看到来人面容后被扼在了喉咙里。
“怎么,看到是我,很失望是不是?”阿霆语调冷漠,他脸上有血,只是无所谓地擦了擦,便将手上一个沾满尘土的丝绒袋子抛向欧阳,“你点一点。”
他把钻石交给欧阳,便一手拨开欧阳的腿,将僵直如尸体一般的陵越拎起来,掏出收在靴子里的匕首给他割断绳索。
陵越目眦欲裂,看着阿霆的双眼已经模糊。他浑身冰冷,全身的血液都似汇聚到眼里,双眼布满血丝,显得狰狞恐怖。
他的瞳孔,他的心都只有阿霆脸上那殷红的鲜血。
那是屠苏的鲜血。
下一刻,阿霆还没来得及把匕首收回靴子里,就被陵越揍得弯下腰来。
那一拳像是要打穿他的脏腑,想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打出来,看一看那些东西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他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阿霆吐出一口鲜血,却是咧开一个能见到整齐血牙的笑容,抬头看着陵越。那眼神中没有恨,竟像是快意,为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陵越不再惺惺作态,终于见到他为了另一个人狠狠地对付自己。一切真情假意,在这一刻,全都统统现了形。
笑意和着痛,变得越来越大,张狂到诡异。在这时,笑和痛竟像是一致的,相同的。越痛,就笑得越大声,带着几分神经质的偏激。
陵越看见了他这抹诡异的笑容,忽然心中一动。
欧阳清点完钻石,收起那丝绒带子的丝绳,满意地笑笑:“霆哥办事,我当然是放心的。这里的数目应该没有问题。”
于是阿霆止住笑,抓起陵越向洞外走去:“一笔归一笔,我先带人走了。”
“慢着。”欧阳对着他们的背影抬起枪口。
阿霆没有回头,洞外的一道苍白而强烈的闪电瞬间照亮他的面庞:“怎么,你要反悔?”
“不是。我只想问问,”欧阳笑笑,“你的枪呢?你的,那把杀了韩云溪的枪呢?”
子弹在“呢”字音节刚落时从枪管中射出。
欧阳根本就没在询问。这句问话在出口时他就没有期待答案,因为他知道要杀一个人,永远要挑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他欧阳少恭不是什么英雄,枪和子弹对他而言只是工具,不择手段达成目的工具。而他所追求的只有结果——他要面前的人成为尸体。
陵越几乎是在这一枪射出的同时推开了阿霆。他在警校所学会的最有用的本领,如何在袭击时保护别人,此刻恰恰用在了一个他刚刚恨不得一拳揍死的人身上。
一切只因为他看懂了那笑容里的痛与苦。在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有些可惜自己与阿霆竟然不是亲兄弟。
然而当他推开阿霆,他自己却曝露在了子弹面前,避无可避。
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胸膛。
阿霆的喉咙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见陵越的身体在自己面前软倒下来。
“师兄!”
几乎在第一声枪声响起的同时,响起了第二声枪声。欧阳应声而倒,在他倒下的同时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到那暗门的背后又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没有停留,这难缠的敌人这样轰然倒塌对他来讲就好像不值一提。他匆忙跑过欧阳的身躯,像跨过一堆垃圾,奔向他一直注视的,未曾离开过的焦点。
“师兄!”屠苏跪倒在陵越面前,双膝因为跪得仓促而擦破了洞,甚至可能破了皮流了血,然而他全然没有知觉。
他跪在地上看着阿霆怀中面色苍白的陵越,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气与体温也正随着那发白的脸色一起从身体里流泻出去。
敌人的倒下,正义的伸张,完全不能让屠苏有哪怕一丁点的喜悦。不论他做得多么正确,多么成功,没有那一双眼睛的嘉奖,就什么都不是。
欧阳说,这十年来陵越是养了一个傀儡,把屠苏像烂泥一样搓扁捏圆,满嘴仁义和道理,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方便控制,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而已。
可对屠苏来说,他这十年来,他的全部世界,却都只有一个师兄而已。
那脚踏实地的三千多个日夜,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凌云壮志恩怨情仇都更刻骨铭心。他的师兄,是那个会对他嘘寒问暖,夙夜关怀的师兄,不是那个活在别人嘴里和眼里的师兄。
师兄是活生生存在于屠苏的脑海里的记忆,是磨灭不了否定不了的烙印,是魔是佛,是他的归宿亦是终结,是与他同生,也与他共死的一部分。芙蕖说,屠苏,我们都长大了,该不给他添麻烦的时候也该不麻烦了,雏鸟总是要离巢,总有一天,你是要与师兄分开的。可是屠苏想回答她,不可能的。他试过,但做不到,与师兄分开的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思忆成狂。
原来有一种牵绊,是扎在根里,根本断不了分不开的。一旦硬生生地切断,他们就要一起灭亡。
屠苏握起陵越的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他想到既然是要随师兄一起逝去,心就又复安定了,没有了眼泪,眼神也终归于安定。
屠苏缓缓地举起了枪,却在同时,陵越的手指动了一动。
阿霆在旁边惊呼了一声:“哥!”
陵越的眼皮慢慢撑开,眉头蹙了一下,像是感觉到痛。他伸手进自己的前襟,从里面的内袋摸出一个铁盒,然后很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铁盒变了形,第一层铁盖已经被高速转动的子弹穿透,幸而第二层守住了最后防线,将子弹成功地阻挡住了,也将陵越的生命从死神手上夺了回来。
屠苏怔怔地看着铁盒,这正是那天晚上他放在陵越睡袋里的药盒。没料到陵越将盒子贴身放在衣服内袋,贴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上。
“你救了我。”陵越微笑着,把盒子摊给屠苏看。
屠苏伸出手,握住那铁盒,也握住陵越的手。
忽然,阿霆高声喊道:“小心!”
屠苏与陵越都没反应过来,只听不远处一声枪响,而后洞口的位置就轰然一声,整个山洞都被震得摇晃起来。
欧阳并没有死!他显然是觉得自己不可能从眼前三人手下活着逃走,竟一心想要引燃洞口的炸药,与他们同归于尽。
“走!”阿霆从屠苏手中抢过枪,一把将陵越推给了他,“带他走!”
“你们谁也走不了!”欧阳疯狂地大笑起来。阿霆射出的子弹接二连三地击中他,却阻挡不了他射向炸药的手。
爆破声终于像天边的滚雷一样直穿过他们的耳膜。碎石从头顶崩落,很快落石的尺寸就从拳头大小变为人头大小。每一块棱角都锋利得像刀,毫不留情地把洞内的烛台案几都砸了个稀巴烂。
“阿霆!”陵越被屠苏硬架住往洞外推,整座佛洞已经被那几波爆炸的气流撼动,就快要支撑不住崩塌下来。
“师兄!这里快不行了!”屠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陵越拉到洞口,然而因为陵越的不配合,两人也再难向外前进一步。
陵越的眼神死死盯住洞内的身影:“阿霆在里面,我不能……”
他的话被巨石崩落的声音盖住,漫天的黄土尘沙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在摇晃中,他与屠苏也立足不稳,一齐摔倒在地。而视线所及的最后一眼,是阿霆握着手枪顶住了欧阳的额头。
如电影定格的最后一幕,数不清的山石落下,挡住了洞口。大小的石块堆积在一起,如一座死寂的坟墓,再也听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空响了半天闷雷的云天终于像裹不住成千上万吨的雨水,哗地一下漫天洒下。像是忍耐了许久的一声痛哭,嚎啕地,淋漓地,对着那灰沉沉的天空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