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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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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待关雨霂打点好自己,关筱秋已睡个熟透。一路颠簸辗转,许久不曾有过一次好觉,都快忘了温床暖枕作何滋味。安宁难逢,却偏偏难以入眠,似担惊受怕惯了,认了天作被地为床。关雨霂坐在床沿,瞧筱秋睡个香甜,小嘴娇憨,阵阵有言,便是好生羡慕那福气。
秋寒初至,凉飙,正过雨,落了花瓣,已不是花时候。然余香馥郁依旧,尽数融于夜色,同山间虫鸣一齐透过帘来,摇起疏林,若散雪,其影清碎至极。关雨霂移灯至窗边,仰头有一轮月明。她从未离家十里,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去家千里,从未泯过思乡滋味。她因想到儿时阿爹所教之《静夜思》,想到了何为低头思故乡,想到了牢狱四壁,冬日是否会起霜?
她倚窗轻叹,此意难平,「今晚,想必是睡不着了」,遂披好外衣,移步院中。
院中有月色如洗,或许亦可洗去心中凡尘。
关雨霂走在一条细石子轻易铺就的羊肠小路,见月光下有一人影甚为熟悉。她正欲上前,而那人转身而来,伴月之辉。
雨后有晴星万里,明月夜里他作揖,方致远有礼道:「夜深了,关雪姑娘为何还不早些歇息?」
关雨霂同他行礼,人落于树影,不觉轻拢外衣,闲手抚过离了花瓣的蕊,沾了一手寒凉的水。
二人一光一影,就同此间境遇,倒趁出山间小店,似画。
方致远望了一眼小楼,问道:「关梅姑娘可好?」
「妹妹她早已睡去。」
「想来也是如此。关雪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伴方某在园中走动,消此难寐之忧?」
关雨霂低眉回应:「若是公子不嫌弃关雪蠢钝,关雪愿意相陪。」
方致远浅笑,说道:「关雪姑娘何来蠢钝一说?我见姑娘言谈举止,煞是端庄,怕也是识字知书之人,也不知关雪姑娘原在关家做何事?亦或是说关府之人,个个都如姑娘一般?」
关雨霂见他有意抬举,只当作是在取笑自己,答道:「公子说笑了。关雪哪里担得起什么要职,不过是在书房里为老爷铺纸、磨墨、涤砚,有幸沾染些文墨书气罢了。」
有道是文人书房里,纸砚笔生香;常在墨中走,温文浸衣裳。文人同文人之间,自有一种难分情谊,若是投了志趣,那文人相轻一说就全作小人私心窥度之杜撰传闻撰罢了。且不谈关老爷子是何等墨客,单就关方二人出身,便有相通之处。关清源乃是前朝状元爷,作有时文一篇,论的是言商国三路四通八达之事,其志高,其目远,数十年间难再见于旁人。只可惜,青天路有,偏无人走,到今朝,悉数闭塞。原有几大港口因区区倭寇海盗之流而锁,唯存一抚州,又是繁杂之地。而这方致远便是当朝状元爷,其志与关家老爷无异。政见相当,方致远早生登门拜访之意,求谋个忘年之交。后因听得关老爷自赴闲职以来,少理朝中人或事,便消了那心思,无意扰人清静。如今听到关雪原为那人磨墨,自是好生羡慕,遂心直口快,明了心意:「这磨墨,这磨墨,真当是美差,真当是美差。」
关雨霂瞧他一副痴样,既觉得好笑,又好生不解,便问:「磨墨之事,哪里像是方公子口中的那等美差?」
方致远答:「姑娘有所不知,关老爷之文章如云行水涌,以气节睥睨天下之士,在下曾有幸拜读断篇一二,戚戚心动,惜不得全篇。心里是仰慕着,敬重着,就只差见着,聊着。姑娘若是为关老爷磨墨之人,怕是见过许多些文章,方某哪有不羡慕的道理?」
「方公子又是取笑我了。我只当是为老爷磨墨,这文章一事,不甚懂,恐是辜负了这美差。老爷一生所做文章众多,不知公子最喜的是哪一篇,可是老爷当年那篇入试时文?」关雨霂因知此篇最负盛名,便问了,不敢提及偏的,显班门弄斧也就罢了,惹方公子尴尬就不好了。
方致远听罢摇了摇头,振袖回道:「那篇时文,冠绝一时,又有何人不晓?可时文终究是时文,虽有豪气冲云,却少点平凡滋味。在下最喜的,乃是关老爷在他小女出生之时写与妻女的一首小诗。」
关雨霂乃驻足,断是没了方才那般份顾及旁人的心思:往事一一,历历在目,从孩提学语,至教书习文,讲世间理,道天下事,早里评书说古,对景作诗,晚来迎风对月,下棋唱词,昔多可喜,今多可悲。想那狱中老人,近杖乡之年,竟是与枯草为伴,以凉地为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日升月起,寒乎暖否,饥乎饱否,自己这为人子女,却是远在他乡一概不知。
方致远见她停下,也随她停下。关雨霂瞥见一旁的影止住,才反应过来,忙回神,说道:「老爷这诗,自是好的。老爷夫人也曾有一子,名叫关远,可惜三岁便生病夭折了。夫妇两伤心至极,几年来,都没能再有子嗣。后来幸得一女,关老爷百感交集,遂写下那小诗,一来是悼念那夭亡孩儿,二来是写与那白首之妻,最后是送给那新生小女。」
方致远不免心生愧意,悔不该提及此事,乃言:「是在下愚钝,怎就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
关雨霂摇头,称:「总是难免的,想通了便好了。关雪在关府的十年,也就当是前尘一梦,梦罢当醒,乃是常事,方公子不必自责。如今,我身不能及,恩情难报,只求狱中老爷,能够少受些苦难。」
「关姑娘若是想得开,那自是好的。这世事无常,十几年转瞬而逝,如今关家境况如此,这诗中的关夫人与关小姐怕也是颠沛流离。」
关雨霂如实答着,言辞简单,生怕又显出余情,惹得方公子懊悔:「这关夫人,在关家被抄之前就已病逝,而那关小姐,怕也是不知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方致远忿忿而言:「究诸其端,不过朝中权势相争之果。关老爷素来无争,也不知是犯了哪家。」
关雨霂半合眼,思绪滃然而出,权势相争之果……阿爹早已迁居就闲,为何还要被人苦苦相逼?
「关雪不懂朝中事,只道是老爷冤屈。」
「你说冤屈便是对了,这案子本就是冤案,只因背后有人推作,遂走了个顺风顺水。关老爷身正影直,待些年岁定会有人翻案,还关家一个清白,待到那日关雪姑娘亦可免去徭役。我深知关家冤屈,那日欲还姑娘自由之身,亦是念及此理。只是在下目短,不如关姑娘想得深远,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方公子大恩,关雪本就无以回报,不来得罪一说。」
「这天下皆是一己私欲之人,大难临头各自飞,实难见姑娘这等有情有义之人。方某如今助二位姑娘,也只当是惜人惜情,姑娘每每同我客气,我也只能当做是姑娘故意同我生疏了。」
「关雪何德何能,哪能担公子之言?这天下又哪里不是事不关己之人,只了自身三丈事,不顾旁人生或死,实难见公子这等仗义相助之人。关雪如今再三相谢,只因关雪如今一无所有,唯有相谢。想那同朝为官之人,有栽赃嫁祸之党;兄弟手足之间,有刀剑相争之事;皆为利尔。然公子与我姐妹二人,虽一面之交,却言之必信,不曾谋取,不曾索回,只是将心与心,事无不至,与无不尽,关雪若是连一声谢也不道,恐真是要无地自容。」
方致远见她言辞恳恳切切,遂不再提及此事,换了个话子,说:「姑娘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尽能尽之力。关姑娘此去抚州,不知对抚州知道多少?」
关雨霂如实相告:「只知抚州地处偏远,其余一概不知。」
方致远遂将抚州之事,前因后果,同她一一说来,关雨霂听了,愈发沉重,遂问道:「听公子所言,好似我姐妹二人在抚州难逃劫难?」
方致远答:「这徭役差事甚多,有美差亦有苦差。姑娘断文识字,若是能在交易馆谋得一件差事自是好的,若是换了旁的……」
关雨霂见他难寻得一词,心中俱已明白,遂打断道:「不知在那交易馆,是个什么差事?」
「那是登记往来船只货物的文书工作,不过其间难免要同商人打上交道。各国各商,各有规矩,畛域画定,寸步不容越。遇上刁难的,也是难事。」
「谢公子指路,我自当谨记公子今日之言。」
「亦不是什么明路,明日一别,还望关姑娘保重。」
二人后又说了些闲话,生了困意,便回到楼下。
方致远请她留步,后回到房里,拿了个药瓶交予关雨霂,说道:「这药膏是给关梅姑娘的,她年纪尚轻,又扭了脚,好生治治,要是留了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关雨霂点头相谢,答:「关雪在这里替小妹多谢方公子了。」
「无须多谢。夜深了,姑娘也请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