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辞》王十九

17、额头遭到诅咒

　　那是一段几乎可以被认为糜烂的日子。我发现我们的旅行找到了另一层含义。两个年轻的身体，除了游山玩水，又在各自的生命中描绘了一副情色地图。
　　谁能忘记那些发生在身体之间的旅行……最活跃的元素是手。眼睛在对方的眼睛里，手指头可以看见一切。手指头在衣服里旅行，它们可以独自走完衣服的迷宫。它们攻克各式各样纽扣的把守，瓦解顽固的挂钩，绕过腰带，游说拉链。在织物的天地里新奇地前进，有时候还占点儿小便宜。手还在身体上旅行。它对每一种地貌都充满好奇。手还有一些热情的同伴，它们同样偏好旅行，其中最著名的是舌头……不仅仅是旅行，还有书写。我们用身体在对方身上书写。□□是墨汁，器官是笔触，身体是纸张。吻痕、齿印和其它种种痕迹都显示同一个意思：到此一游。
　　巫凤凰对我的身体表现出惊人的好奇心。她尤其喜欢我的额头，说是对它暗恋已久。印堂发亮，天仓饱满，地阁方圆之类的话，她都很大方地拿来套用在我身上，虽然与事实相去甚远。但是她说过她喜欢我的额头。不知道后来她还想没想过我的额头。那天她认真夸奖我的额头时，因为天气热，额头实际上还在出汗，又长了几粒疹子。为了答谢她的夸奖，我就卖力地把额头清洗了一遍，让她重新过目。她说她更喜欢了。“连不干净的时候都喜欢，干净的时候自然也会喜欢，”她说，然后就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就像举行了某种仪式。温热的嘴唇在冰凉的额头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我至今还能感到这个吻的分量。我相信额头已经记住了。所以后来别的任何人想要接近这片领域的时候，额头就提醒我说，它已经被人诅咒过了。这就是我从不让别的任何人吻我的额头的原因。巫凤凰诅咒我的额头就是因为她不光喜欢它，而且认为它也属于她。“除了你们家的人和我自己，”她说，“任何吻它的陌生嘴唇，都会马上被虫蛀空；任何敢于抚摩它的手，都会立刻变成白骨。”我问她为什么对一个额头这样眷恋，她说这额头除了本身可爱，还无私地为经常凝视她的一双眼睛提供了场所，她可以从里面照见自己；还养了两条眉毛可以大大方方地让她没事就一根儿一根儿拔着消遣时间。所以巫凤凰总结说这片额头是她的私家花园，它附带的所有泉水和草地都是她一个人的。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她当时不把别的所有地方——只要她愿意，我都不会反对——也都诅咒一遍呢？为什么没有？是当时忘记了吗？还是她不够贪心？如果她当时将整个身体一起诅咒，我也许会永远保持当时的风貌，头发不会变白，眼角不会起皱纹，面色不会灰暗，目光不会失神。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所以只有被诅咒的额头像那时候一样年轻。因为她诅咒完了之后顺带命令说：不许起皱纹，至少在35岁之前不要；起也没有用，我会用吻来熨直。我的额头记忆力很好，所以在别的地方都逐渐改变的时候，它现在还没有皱纹。它是在遵守她的命令吗？也许，在被诅咒的同时，额头已经背叛我了。
　　我们都不大喜欢照相，只在那一次异地旅行结束时留了一张合影。从照片上看起来，那个年轻男人的额头果然神采奕奕，而且印堂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