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抽风丫

3、四~五

　　四、前尘不惘

　　老头一宿没合眼。隔天大早来寻他的侍女看他两眼发青面色发黑还以为中了毒，尖细嗓门顿时惹出大批侍卫堵在房前。待他到了中堂，宁王夫妇已等了有段时间，一个端坐在楠木方椅上神色不动，一个立在他一侧眉宇紧锁，如出一辙的不怒而威，看着颇有夫妻相。

　　老头目光在宁王消瘦但全无前日萎靡的身躯上掠过，方方正正地拱手为礼：“王爷果非常人。”

　　“难道不是先生神技过人？”

　　这话说的，还真听不出是不是讥嘲，老头呵呵一笑：“不知王爷王妃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无他，不过想开开眼界。”宁王依旧面色淡淡，“看一个素昧平生却肯用千金难求的魅罗夜凝帮了本王一次的老人，肯不肯再帮本王第二次。”

　　饶是早打定了主意装傻，老头笑得还是有些发僵，嘴上只得好一番诚惶诚恐万死不辞。宁王由着他东拉西扯，半晌才略略点头说了句那便有劳，起身命侍卫陪二人随他前往后院。

　　后院比之前两院更加开阔，却也更乱。时不时泥土翻裸，现出深坑，墙壁上不多远便有试探般胡乱敲出的孔洞。一身白袍的宁王走在前方；到底连日体虚，脚下时急时缓，所幸身旁王妃仿佛心中有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也不大顺溜，一对同样蹒跚的身影如前般配，余下老头只管低着头。

　　几人在看似空荡的院子里慢慢前行，走过一处仿似被火烧过的空地，宁王总算在一座孤零零的屋舍前停下了脚步。身后王妃欲言又止，他已摆摆手，留下王妃和侍卫在门外，只带着老头推门而入。

　　舍内光线昏沉，老头双眼一时无以辨物，只听得宁王的声音在前方淡淡响起：“王妃性子看不得这些。”似有微微嘲意。老头未及多想，脚下跟前数步，扑面而来一股浓烈血腥。宁王径自走到一角点起蜡烛，渐亮的光线中老头倒抽一口气。

　　只见地上正中坐着一个“人”，衣衫破烂皮肉翻卷，胡乱裹着一层层发黑的纱布，有些还在一股股渗着血。双手双脚全都“不见”，四根光秃秃的骨头连着腐烂的筋勉强连缀在身体两侧，跟着呼吸不住颤动。似对光线还有些反应，他仰起头，披散的头发中间露出一双呆滞的眼，这个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竟有张叫人难忘的风流俊颜。

　　“这……他……”老头眼皮剧颤，一道幽深冰凉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肩。“先生可是认出来了？”宁王脸上含笑，语声轻柔，意味深长的尾音在森然的空气里曲折地回荡。

　　“生女莫遇萧云流……”

　　五、冤债有主

　　生女莫遇萧云流。这话本来叫做“生女宁如萧云流”。一个男子好看到惹无数老爹捶胸遗憾本不是坏事，但要碰巧他有权有势还是个色胚嫁了人也不嫌弃，这杀伤力就显得颇有点大。

　　萧云流承爵不过三年，延王府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林林总总叫不出名字的女子就快破了百。而对她们而言最惨的莫过于有一天延王突然疯了，一股脑地要把她们全撵出去。

　　用冷水泼，让人拖，还有几个干脆就给活活打死，也不顾她们苦苦哀求说自己有了孩子。萧云流疯得何止如此，银子金子流水般滚进名不见经传的庙宇，比双亲还隆重的法事一连做了一个月，只为他们收敛的一位至死辗转在权贵间的舞姬，一位女子卑贱的阿娘。

　　当一天那女子的未婚夫从战场拥着滔天权势归来，一边雷霆震怒一边不断向他施压仍要那女子回他身边而女子竟不愿，萧云流真切庆幸当年不顾一切地强占了她。这两年源源不断地付出总算值得，至此他终觉真正拥有此生挚爱。要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时间为什么不停呢？

　　“他为何还不醒！”宁王的声音里有几分暴躁，延王的神情令他忆起此生最屈辱的被拒，手背上的青筋不觉暴起，“莫不是先生也有女儿，想要给了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老头浑身一颤，抬手擦了擦满额的汗：“魅罗夜凝固然能恢复神智，可也得看个人体质造化……加上昨日弄撒了那些，药效有些不足……若是想立刻见效，只怕还需要点其他手段……”

　　宁王已失常态，怒道：“那便通通使来！”想趋前两步，脚下却左右摇晃一阵头晕目眩。他咬牙站定，死死盯着在紫红烟雾中露出恍惚微笑的延王。为权势富贵，他能忍，能谅，但偏偏此刻他掀了延王府毫不费力，而她竟不愿！生女宁如萧云流，自己比不过的不过是一张脸，竟就输给了一张脸！

　　从来没人能令他如此深觉郁怒攻心连口中都涌出股腥甜——披靡沙场众敌无不闻风丧胆的宁王，在心上人眼里竟比不过一个强人妻女的小白脸！

　　在他躁怒的粗喘声和如仇如恶的目光里，老头战战兢兢走近延王，取出一包粗大的银针，颤颤地在延王头顶百汇等穴位刺入拔出，豆大的血珠从延王额头滚落，很快趟成细细一线。延王在血线中微笑渐凝，空洞的眸中仿佛划过一抹惊愕，老头复连连施针，那抹惊愕便逐渐扩大，渐渐竟仿佛有些惊恐。

　　“你说什么？！”萧云流不信地盯着女子，只觉得耳边嗡嗡乱响，“你要我……要我……”他说不出口，单只让这个念头掠过脑海便觉得如同被巨石碾过。然而女子何作此求，思来只令他一阵心头大恸，迟疑半晌竟不忍斥责她疯了。

　　“何至如此……”萧云流抱住娇软身躯，万般艰难终于启开了唇瓣，“你便……你便随他去吧……”

　　“随他去？我又有哪里真的能去。”轻柔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你猜，赵檀得了我之后会怎么做？……你再猜猜来日又会是谁得了我？”

　　“不、不会的青儿，赵檀只怕是真的……”萧云流说不下去，因为怀里女子一双温柔微笑着的眼睛。他最爱看她这双眼，可如今他只觉得那笑容里有种东西叫他骨头缝都发冷。

　　“我阿娘一生备受宠爱，可那些拼死争夺的男人谁真在乎过她心底所想？阿娘一直说真心自当回以真心……终究她自己都恨这样。你是不是也要我像她一般，回报来回报去最后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真心，仿佛和养熟了的猫狗没两样？”

　　“报也是贱人，不报也是贱人……是不是定要我像我娘，在这个又要节又要报的世上临了磋磨得和一个物件一样行尸走肉没心没肺才好……”

　　不是！不是！！萧云流想嘶喊，但惊觉全身竟忽然毫无力气，他嘴唇发抖，眼睁睁看着女子服下剧毒，将一把利器放入他瘫软的手。白嫩藕臂如旧日般软软环上芬芳吐气如旧日般在他耳畔呼出柔柔低语如旧日般脉脉响起：青儿曾为赵檀全意拒你，如今也为你尽了最后一分力……该是轮到你们了……轮到你了……既不放……就全拿走……倘若你真有一分在乎我心底所想……这便是我心底所想……

　　萧云流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个呆呆怔怔浑浑噩噩，如被施了咒语般木然看着最心爱的女子从怀中跌落然后虚淡如花影被风吹打得碎裂摇曳，终是融入四周缓缓升起的紫红云雾，一个野兽般狂吼哀嚎纵身扑向那片紫红雾气，却见无数娇甜微笑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无声地瞧着他，嘲笑着他……

　　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打着转：是自己强占来的……这些年自己究竟强占了多少……如今莫不是报应……莫不是报应……

　　“自然不。”忽有一个浑浊的声音如巨钟入耳，轰然敲撞延王脑畔，“因为这才是你的报应。”

　　王妃在外头等得忐忑，突闻里面传来宁王怒喝：“你做什么！”心头猛地大跳，未及多想手先一步拍上门扉，木板竟在她掌风中粉碎。待她几步抢入室内，却见老头身子歪在墙边，口中涌血却浮着满足笑容，呵呵一句：“生女……莫遇……萧云流啊。”便没了动静。而场中那个只剩下一截身子的“人”低头看着胸口没入一半的女子发簪，表情又是迷茫又是诧异。余下宁王长袍下摆尚未平息，发丝飞舞，气喘吁吁，脸上是暴怒之前的浓云密布。

　　“不准死！”他一把抓起那一截身子，力度之大几乎能将他当场勒死，“你还未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那人涣散的目光尚自游荡在没完全消散的雾气里，口中喃喃：“报应……”游移到新闯入的王妃身上，略略有了焦距，王妃心中一惊，但此时再退已来不及。延王迷惑的声音在血腥的空气中如轻尘散灭，“你……未曾把她……”头一歪，彻底没支撑般挂在了宁王手上。

　　偌大的房间里至此只余下一个如被千万雷鸣轰然击打的宁王妃，一张失尽血色死人般的脸，对上一寸一寸抬起头的宁王，一双满是杀气的暴戾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