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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
文/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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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感觉自己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的那天起,我就被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围着,从这个室转到那个室,见了各色各样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他们说他们会努力尝试帮我记起我忘了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些什么,但我不得不佯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即使我心里在不屑地耸肩以表示应付。
“你的名字?”
“不知道。”
“你的年龄?”
“不知道。”
“……”
面对坐在我前面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的询问,我只能回答出与自己无关的那部分。
“三十乘以二十四?”
“……七……让我想想,七百二……十?大概是。”
“本初子午线的位置?”
“英国……格林什么来着,忘了。”
……
日复一日的询问和治疗令人厌烦,我总是想从这该死的长方体建筑里逃出去,也不用多远,医院绿化带里的那些树底下就好。在那棵长得最健康叶片最鲜绿的芭蕉树底下,那里很舒适。
坐在那棵芭蕉树下面朝西看,住院部下面有朵在阳光下面红得像鲜血在花瓣上流淌的花。那是唯一艳丽的生物,妖娆得就像它楼上住着的棕色短发女人鲜红的嘴唇。
Meiko。我把那女人的名字记得很牢,原因是她住在我楼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止一次忘了她的名字,导致她见到我时总会送我个秋波——
“嗨女孩,记得我吗?”
“……Meiko,对吧,Mei酱。”
“不错嘛!竟然记得!”
我得说,我很喜欢她。她用她鲜红的唇碰过我的脸颊后我反反复复在镜子前面查看了很久,想确认是不是有口红或者血留在上面。但每一次查看都是徒劳,她的唇和那朵花一样天生就那么红,惊人的美。
*
东面是门诊部,太阳每天就从那幢相对于较矮小的建筑背后升起。那里的云比任何地方都白,天空也更蓝。Meiko一手拿着啤酒罐一手撑在地上,坐在我旁边眯着眼睛和我一起看那方天空。
“女孩你的眼睛和那个很像嘛。”她扬起下巴喝下一大口啤酒,毫不在意地说着,“我说你啊,你的检查时间到了吧。”
“我不想去。”我和她靠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她手上啤酒罐里的金黄的酒液正在冒着密密麻麻的气泡,“你不也是,医生说过你最好别喝酒。”
“你在教育我吗。”她用撑着身体的那只沾了泥土和草叶的手揉我的头发爽朗地笑,“快去吧。”说着起身把最后一口酒喝干净,利索地把罐子咚一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切……再见。”
这霸道的女人。我踩着草坪走出绿化带,趁护士还没找到我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蓝得透亮的天空。
那不像我的眼睛,我敢说。不过我认识的一个人她有那样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像盛夏明净的天空。她的名字是……
不知道。
呼吸牵动神经一阵发痛,捂着胸口最后瞥一眼伫立在那里的芭蕉树,匆匆走开了。
*
医院总是有关于很多恐怖故事,而且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晚上。不记得是谁说过一个关于医院里电梯和走廊的恐怖故事,我站在我的病房门口望着门前幽暗狭长的走廊,安全出口的提示灯亮着绿莹莹的光,走廊两头都有光从玻璃外面流进来,弯弯曲曲爬了一地。有点心悸。
刮大风的夜晚,病房里的窗框被风扰得吱吱作响,居住在楼房阴暗角落里的猫叫起来,混着呜呜的风声,就像有女人带着小孩在凄厉地哭。掀开被子独自在病房里站一会儿,寒冷的空气和惧意就可以从头皮一直麻到脚底,我想以前的我胆子肯定很小,但现在的我又喜欢一个人在夜晚的医院楼里走来走去,这对恢复我的记忆好像有那么点好处——我的脑海里总会掠过一些人的黑影。
摸黑走下楼梯最浪费时间,因为我既看不清楼梯又摸不到扶手,总是得用脚试探很久才会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走出大楼,那棵芭蕉树就映入眼帘。对于我来说那宽和的,莫名令人想要亲近的植物。我认识的人里会不会有个人是会让我想要亲近的,性格宽和的?我想那一定是个女孩子,软绵绵的看上去像天上的云。
恍惚间已经走进了绿化带,走到芭蕉树的底下。Meiko的病房还亮着灯,依稀可以看见有个美丽女人的身影。
突然间全身的寒毛都惊恐得立了起来,环顾四周,好像茂密的植物间会有可怕的东西出现,立刻逃命似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与那株红花擦身而过,奔向了Meiko所在的楼层。
膝盖磕到楼梯传来一阵剧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捂着疼痛的地方慢慢往上走,背倚着冰凉的墙。
“哇啊!”
找到Meiko病房的房门,刚准备敲门,门被Meiko这女人猛地拉开了,我被她吓得浑身发怵。
“……哟,女孩。”她看到我时愣了下,随即拖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进去。
“在这里干嘛呢你。”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罐啤酒打开来喝,鲜红的嘴唇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在这里干嘛呢?”
眼前飞快地掠过一个残缺的景象,轻柔的女性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
“嘿,女孩,你怎么了?”Meiko那涂了和她的嘴唇一样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我的视线被她的手指吸引后她把酒罐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奇怪地凑到了我的面前。
“……没、没什么。”我仰起头看着比我高了不少的Meiko,有点难过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腰,“Mei酱,我睡不着。”
“你?”Meiko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很快放松了下来。她一点也不客气地使劲揉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肩头,“小鬼头要喝酒吗?”
“我可以试试么?”
“哈,当然。”
“你这是教唆未成年人喝酒。”我放开环住Meiko的手,蹿到床头边去拿她的啤酒罐。Meiko抬起腿用膝盖顶了一下我的腰,好气又好笑地喊:“去你的,那你就别喝啊!”
“才不。”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结果被呛到了,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啤酒顺着嘴角滴到地上。
“好浪费啊你。”Meiko一边可惜地说着一边大力地拍我的背,我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她拍倒地。
“咳、咳咳Mei酱真过分……咳。”把罐子塞给她从她的掌下逃到一边,把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抹掉了。Meiko鄙视地瞥了我一眼,把罐里剩下的啤酒全数倒进嘴角,满足地感叹了一声,并用手背抹着嘴角说:“果然酒才是生命!”
“咳……过分。”我觉得好一点了又直起腰来望着她,忽然一阵眩晕。
“果然橘子才是生命!”我看到我坐在榻榻米上往嘴里塞着橘子口齿不清地感叹,身边坐着金色头发梳成马尾的女孩。
只是一瞬间,场景又变回了Meiko病房里的景象,我坐在了地上,Meiko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手还是在我面前晃。
“喂你到底怎么了?”她的语气很焦急。
“没事……还有酒吗给我一罐。”我发觉我意识的运转快卡住了,挣开她的手自顾自地去她枕头下面翻找,发现了很像果汁包装的易拉罐,很感兴趣就拿起来打开喝了一口。
“那是……”Meiko抬起手又很快放下了,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又摇摇头,皱着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讲话,“受不了你这小鬼,那酒度数有点高啊你悠着点。”
“……知道了。”回答她的时候再喝了一大口,觉得味道比啤酒好多了。
很快罐子里的酒就见了底,我撞到楼梯的膝盖隐隐泛起痛来,并越来越痛,就捂着膝盖坐到了Meiko的床上。她站在床边无可奈何地俯视我,伸手在我的额头上狠狠弹了下,说,“女孩你喝醉了。”
“疼……我明明还醒着……嗝。”尽力想睁大眼睛却因为刺眼的灯光放弃了这个想法。Meiko使劲晃着我的肩膀,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脑子也被她晃得很晕,无力地抗议着“好晕”她却没有理会我的抗议。
好困……想睡觉。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似乎来到了混沌不堪的世界,鲜艳的红和沉重的黑杂糅在一起,巨大的漩涡张着嘴要将人撕碎在里面。
大大小小人的黑影在红色的天幕下掠过,速度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黑色的藤蔓在地下疯长,破土而出,缠绕住如幽灵一样行动快速的黑影,狠狠勒住黑影脖子的地方。
我看到了身首分离的黑影,被勒断的地方滴着血,在黑色的土地上汇聚成河。空气里荡漾着的诡异笑声和哭喊声撞击我的耳膜,一阵像要被撕裂的痛苦在脑子里炸开,低下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血迹,还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颤抖着伸出手触摸脸上的液体,看到红得发黑的血粘在手上,头痛得更加厉害。
“铃!”
被卷进漩涡时听到了焦急的呼喊声,把阳光一样温暖的金色长发绑成单马尾的女孩正哭泣着,漂亮的蓝眼睛里蓄满泪水,我头痛欲裂,觉得自己要被淹死。
撑开困倦的眼睛,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Meiko的大腿上,棕色短发的女人垫着枕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睡得正熟,手一只搭在我的头上,一只搭在床上。轻手轻脚地离开Meiko的腿和手,我想我大概没吵醒她的睡眠。正准备打开房门偷偷溜回去时,背后传来了Meiko的声音:“准备回去了?”
心脏被惊吓得不轻,我转过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没有半点睡过迹象的Meiko,僵硬地点点头。一瞬间疼痛又在脑子里蔓延开,疼得不由自主地倒抽凉气。我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握着冰凉的门把。Meiko的脸上全是受不了我的表情,她说:“你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
“……我不知道。”我嘟囔着打开房门逃了出去,仿佛门外的新鲜空气能缓解我的头痛。
往楼上走去的时候偏头往楼外看了一眼,我的眼睛不能适应楼外的光线,只好随便盯着绿化带里的一个角落眯起眼睛困难地看了几眼。
有个金头发的女孩子站在绿化带里设立的小路上仰头望向我这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从我这里看过去,她好像是花蕊是金色的,正在绽放的一朵白花。
还想仔细看清楚,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闭上了,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因为光线的刺激流出眼泪来。
我梦里的女孩也是金发。
*
后来我算是理所当然地被查房的护士小姐发现我偷跑出去了。她絮絮叨叨地说我该好好配合治疗,我被她说得头痛。去洗手间想用冷水洗脸让自己好受些,在我把自己额前的头发都用手顺到头顶用发夹固定后,我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头上有一道疤痕。
那大约是有四厘米的疤痕,狰狞地趴在我头上,在密密的头发间呈现出与周围头皮不一样的浅褐色。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镜子里的我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梦里听到的所有声音充斥在我的四周。我头疼得厉害,拼命摇着头想把这些声音从耳边赶走,我的眼神凶恶得我自己都不认识。
我向Meiko提起了这道疤,出乎意料地,她竟然知道它。
“你说你头上那道疤痕?”她用手对着自己的头比划着,“我知道啊,你刚进来的时候那道口子还在往外流血,半张脸都是血。”
“……恐怖吗?”我按住那道疤痕,想象着自己半张脸都是血的模样。手掌似乎有血液干涸凝结在皮肤上的束缚感,满溢着腥甜的铁锈味。错愕地仰起头盯着自己的掌心,发觉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Meiko笑出了声,我把视线投向了她。她十分了解我内心想法似的按住我的头往下压,并用五秒钟揉了我的头发之后一把揽住我的脖子,然后整个人都靠了过来。Meiko让人很安心,我和她在绿化带里坐了一下午,她慢悠悠地喝着啤酒,我靠着她的肩膀休息。
阳光之下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颜色深浅不一的阴影随着风的吹拂晃动着,我看到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住院部楼前,背对着我。
“Mei酱,你认识那个人么?”我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了捅Meiko的手臂,她放下啤酒罐眯起眼睛望我扬起的下巴对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漠然地摇摇头,回答:“不认识。”
“哦……这样啊。”我觉得我应该认识那个女孩子,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在我的心头乱窜,我指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告诉她,“Mei酱,我觉得我认识她。”
Meiko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啤酒从罐子里溅出一些来,很快渗进了泥土里。
“你傻了啊,”她的表情僵硬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爽朗的笑容,“你该不会是喜欢那女孩吧?”
“才不是!”我气急败坏地推了一下Meiko,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周围的温度猛地下降了。
*
在自己的病房里待了好几天,我躺在床上捂着疼得像是要裂开的头,把自己能回想起来的东西都好好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在护士查房时向她问起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护士奇怪地望着我回答:“她是来找你的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但我没办法相信那女孩是来找我的,就算我总是在她来找我的时候和Meiko待在一起,也没可能遇不上她。更何况我不在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在我病房里等我。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病房打算在楼道里随便走走时,看到了那女孩从Meiko的病房里走出来。我想Meiko有些事瞒着我,我却又没办法知道那些事是不是和我有关。
在猜疑中又在病房里待了很久,天气变得冷了,楼下那朵红花好像没有要凋谢的打算,鲜艳的红色没有被灰尘侵扰。我开始在医生要给我做那些烦人的治疗时在医院里寻找着可以躲开他们的地方,以及看不到Meiko的地方。
在梦与黑暗的刺激之下我又想起了一些东西,发呆时会自己一个人重复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Lenka,
Lenka,
Lenka。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用手指在地上划这个人的名字。停下这种无意义的动作,我朝绿化带里望了一眼,芭蕉树结出了一串青绿的果实。我期盼着看芭蕉成熟,不过没多久,芭蕉果实就被住院的小孩一个一个掰掉了。
我莫名其妙的失落也许和Meiko到我病房找我时脸上的失落是一个样的。
“女孩,最近都没有找我玩了嘛。”
“……”
她和我沉默地坐在一起。Meiko有时会单手捏着啤酒罐抬起头盯着外面那棵芭蕉树思考着什么问题,也会盯着地板上某个地方一语不发,眉头紧锁。与她在一起越来越让我感到害怕。但越害怕,想要知道Meiko的秘密的心情就越发强烈。
很多次我都趁Meiko不在病房的时间里跑进她的病房想寻找蛛丝马迹,每次的发现除了她的啤酒罐之外我一无所获。
在我又一次溜进Meiko的病房后,竟然撞见了那个金头发的女孩。
“铃?!”她掩着嘴失声喊叫,通过这不远的距离,我看清了她的长相。
“……Lenka?”我不由自主地念出这个名字,对面的女孩已热泪盈眶。
“铃……你记得我?”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还是免不了颤抖。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飞快地打开门跑回了自己的病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翻滚着的带走记忆的浪潮涌进我的大脑。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尖叫快停下来或是救救我之类的话,那些像是老旧影片的记忆飞速在我眼前掠过,血管好像快要被它们挤得爆裂开来,痛苦得快要死掉。
“铃!”Meiko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时我看不到自己在干什么,眼前模糊一片。我大概是在哭,也顾不上往Meiko的方向看上一眼,整个世界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听见有人在喊镜音铃跳楼了。
所以其实大家都认识我,只有我不认识我自己?
“这次也失败了。”Meiko的叹息是我最后听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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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感觉自己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的那天起,我就被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围着,从这个室转到那个室,见了各色各样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他们说他们会努力尝试帮我记起我忘了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些什么,但我不得不佯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即使我心里在不屑地耸肩以表示应付。
忘了说,主治医师是个女人,名字叫Meiko,她身边一个叫镜音Lenka的人。
“你记得我吗?”Meiko问我。
“不记得。”
“那她呢?”她指着Lenka问我。
“不记得。”
我没有告诉她们我记得一个人,她的名字叫镜音铃,她死了。
*
镜音铃不知道Meiko确实是这家医院的病人,只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镜音铃也不知道其实自己在进入这家医院之前就已经认识了Meiko。
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多。
镜音铃在这家医院里待着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长得多,她已经多次在恢复记忆时疯狂地想要逃避,她每一次都成功了,只是留下一些让人不愉快的印记,比如她头上的疤痕。
“她经历了什么?”
“一场虐杀。”
“能告诉我吗?”
“不,你不会想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你,不过你可以自己去猜猜看。”
镜音铃似乎完全记得自己的事情,镜音铃完全记得镜音铃的事情。然而她的固执使得Meiko和镜音Lenka最终决定放弃了使她恢复记忆的想法。
“我记得你很爱她们。”镜音铃抚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颊说道,“我也记得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