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待到山花烂漫时 ...
-
妹子高估了这具身体剩余的寿数，高估了太多。在这个太过悲惨的年景，惨剧止不住的遍地开花。细皮嫩肉的姊妹在饿极了的灾民眼里自动代入烤肉，她们暂居的荒郊木屋不过三天就被围。阿姊迫不得已动用法术带妹子逃出生天，不承想妹子第二次高烧昏迷醒来时……竟然是回光返照。
也许人真的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沉睡了四天的妹子迷迷糊糊地觉得必须要睁开眼了，她就睁开了眼。
视线模糊不清如隔着云山雾海，口干舌燥喉咙喑哑不成声，挥出手去被人抓住，抓住她的手在颤抖。
“……阿姊？”
“是我。”
“呵，睡醒了睡醒啦，别担心了哟~我从来没有过毁约记录呢——答应陪你了就一定会陪你的！”终于重新聚焦，映入视线的衣带渐宽斯人憔悴刺痛了她的眼睛，短小的手抚上阿姊简直照着锥子削过的尖下巴，撒娇，“我想听莫扎特的《安魂曲》，弹给我听嘛~”
阿姊：这位“莫扎特”先生是何方人士，《安魂曲》又是何种乐器弹奏？
眨眼就忘记了刚才的无理要求，提出新的难题：“热，阿姊，我们去吃黑森林好不好？好久没吃全聚德的烤鸭了，我好想念……还有妈妈的拔丝苹果是一绝，爸爸二十年如一日只会炖米饭，还是焦的。我要喝珍珠奶茶，巧克力味儿多加冰。感冒了，累得要命，帮我请个假，这周加班我不去，全勤奖大不了不要，发工资那天的海底捞也省了……”
阿姊：……妹子你着实烧糊涂了。这副语无伦次的样子让阿姊心急如焚呐~
所有的无理要求都没得到满足，妹子扁扁嘴，泪水瞬间蓄了满眼眶，盈盈欲滴。
赶紧顺毛，口中一项项答应着，心底琢磨怎么去置办这些闻所未闻的物事。
“……别骗我了！当我不知道呢，本地人吃的是大麦饼！这年头连小麦都没传过来，上哪里去找妈妈去（哪里不对）！”珠泪滚滚，“抱歉了，阿姊，我现在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我快要死了……为我唱支歌好吗？”
说不出拒绝的话，手中突兀出现一具琴。按宫引商，铮铮琮琮的琴声伴着悠扬的歌声环绕在病榻上意识渐渐消弭的幼女耳畔：
有林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有杕之灶，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我无兄弟，胡不佽焉？
幼女的眼中泪水再止不住，她中二年代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这是她的最爱。《唐风》的《杕杜》，讲的是蚀骨的孤独。
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留下阿姊一人，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凄风楚雨，便如那孤零零的的杜梨树一般？她又怎么放心、怎么甘愿就此撒手人寰，任那温和沉静的身影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被寂寞逼迫至疯狂？
无法承诺，不能承诺。朝不保夕的她，拿什么来担保她的承诺不会转眼成空？
她只能说……只能说：“对不住了，妹子要先走一步……请自珍惜……”
眼帘沉重，黑幕压下，世间万物失却颜色，寂静无声，归于混沌。
……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毕竟她自梦中醒来就在这里，便是黄粱一梦，也该醒了。
*********************************************
冥冥中，她认定了路线径自走去。无光，无色，无声，头顶的是空乏，脚踏的是虚无，甚至连自身的存在也模糊，她就是认定了路线，至此一往无前。
有微光破开混沌，她脚步都不顿一下便从那道狭窄的罅隙挤了出去。眯了眯眼，适应好久不见的晨曦。丁达尔效应在清早的林子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条条道道的光线从驳杂树叶中漏出来，映照着她面颊上的两行湿痕。
这心痛的感觉决计不是出于她本人意愿。她闭上眼睛，静静倾听。
“子何人？罢了，予哀毁过甚，魂魄几欲离体，唯有一心愿未了。予乃齐姜后人孟女藿，归于杞郎梁为妻。婚礼未毕，陛下征民夫，修长城，三年矣。日日相思处，夜夜梦回时，终不得其法。今恰逢子有所求，予蒲柳之躯，相让亦无妨。请子令予与杞郎一见，转赠为人……妻者三年所制寒衣与拳拳情谊……子为难否？”
……就算姓名年代都对不上，也知道这位女士是谁了！原来孟姜女居然姓姜不姓孟！
这种要求没什么好拒绝的，应允之。都付出躯壳这么大的代价了，想要‘寄居客’代她路过千山万水，去见三年不得消息的郎君一面，再正常不过。
此前，她需要弄清的是——现在自己姓甚名谁如何自称又怎么称呼别人。
准备沉睡养精蓄锐好去见郎君的杞梁妻囧了一下，还是温柔耐心地给出了解释：“予名藿，姜姓吕氏庶长女，字安，临淄人。人称‘孟姜安女’。自称‘予’‘我’‘妾’皆可，相熟者自谦可称‘藿’。称人‘君’‘子’‘汝’，其人之‘字’，‘尔’则须慎用。子侄晚辈直呼其名，尊长以尊称，尚有不明否？”
答“无”，随即便可操纵身体。
全身上下无一处舒适，不知来源的丝丝痛楚与庞大的疲惫感几乎压垮她。耳中闻得淙淙水声，艰难地扶着一棵又一棵树辗转过去，从步履维艰到踉踉跄跄，继而路途顺畅，再而步步生莲——根据她的经验判断，不到一里地的路程，她从黎明时分一直熬到了逢魔时刻。
又是陌生的一张脸。
背上缚有一枚包裹，织做精细，布料非丝非麻非棉，她不认识，但手感上佳。打开，见到三件单独包裹，折叠致密的厚厚冬衣，另有秦半两、干粮若干，身份证（喂），出行证明（喂喂）等等。
看着牌子上雕刻着的不太认识的文字，她想，今天之后，我就是姜藿了……孟姜安女……
提步欲行，姜藿忽然注意到——话说这是哪啊？还有杞梁去了秦长城哪段当民工？
************************************************************
“杞郎……杞郎！”姜藿花了半年才在开挂的前提下找到杞梁参与建设的路段，在好心大哥的指点下找到了杞梁的埋骨地，抚着墙砖，轻唤几声……没哭出来。
无意识地拔下砖缝里生长的稗草，有些费力，加大力气，拽——这段墙应声而倒。跌在她脚下的是一具森森骸骨，身体不受控制地滴下泪来，打湿了不知道死去多久的杞梁遗体。
她一怔，默默地退居识海，任半年没出现过一次的杞梁妻哀哭至昏厥，再出来葬了骸骨烧了冬衣，拜了三次，扬长而去。
夜间，杞梁妻从躯壳内飘出，问明杞梁后事，向她道了谢，一缕芳魂就此远去。终于可将身体掌控自如（而且不疼了）的姜藿望着杞梁妻的背影，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位温婉贤淑却性情刚毅的女子临去前的轻歌——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反复吟唱那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道不明那位齐姜孟女复杂的心情，姜藿也不晓得那位女子离开时是否还有遗憾。
这种生死相随的美好爱情，是她自情窦初开就一直期待的。就算在生活的打压、现实的砥砺下抛去了许多幻想，放下了许多愿望，可是内心深处，少女情怀始终不曾遗忘。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曾经幻想过的场景，曾经的少女情怀，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才会出生的唐人冯延巳的《长命女》中，出现。她以为她早已遗忘，却不然。
如此而已。
她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亦不知上次病逝后为何不曾回家，更不知为何偏偏就接手了孟姜安女的身体，成为了姜藿。自认为不笨，作为聪明人遇到人力不可及的事她往往倾向于任其自然。不问，不想，不说，只待时间磨损阴谋或圈套的伪装，她再撕开一角，细细品味咀嚼。
遭遇不可抗拒的力量捉弄，她保持冷静，将恐惧害怕压在心底，妥善藏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属于她本人的一切过往她不曾忘记，不过有些事还是暂时忘却更好。
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看到谜底揭开的那一天，活着才有机会送走一个个宿敌对手，在胜利的阶梯上笑到最后。
这样想着，她接受了‘被’充实了秦宫的事实，成为“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中的一位。
宫人庶姜。
她缓缓念着自家的最新身份，无声冷笑。目光投向的，却是远远路过的车辇上，苍白纤细的青年公子。每个人的气场是不同的，姜藿此人，最擅长分辨的，恰好是不同人的不同气场。
——————
关于孟姜女：人家原本是春秋齐人杞梁妻，姓名无记载。士大夫杞梁战死，齐侯在郊外祭奠，她坚持让齐侯在宗室正式吊唁。最早记载的《左传》赞的是她哀不毁礼。经过两千年的文学演变，杞梁妻从春秋齐国搬到了秦朝，从姓名不详变成了葫芦里出生的“孟姜女”，齐国士大夫杞梁也变成了逃役的“万喜良”。战国时多了“哀哭”，西汉多了“崩城”“投水”，隋唐多了“送衣”，唐代开始乾坤大挪移= =
本文采取的是糅合版，即怎么高兴怎么编【摊手
得让姜藿小姐看到古代真正美好的爱情到底有多美好，她才会动心，才有可能被打动——当然，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她来的那个年代，每天有多少十三岁的孩子就大喊“累觉不爱”呢~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待到山花烂漫时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