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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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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绯想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头看着书。残照穿过薄薄的窗纱,懒懒地落满了他的周身,细密而柔软。
醒了?绯想似是察觉到,抬起头。
我轻轻应了声,眯着双眼,抬手想支起身子,背部的鞭痕立即牵扯出大片大片的疼痛。绯想会意地走到桌边,执起粉青的茶杯倒了花茶给我。
我接过茶杯。思绪迟钝。熟悉的疼痛,熟悉的绯想,熟悉的照拂。猛然想起,才发现,一切竟已成习惯。
门扉虚掩,几步踏进内室,釉儿端着铜盆,拨开珠帘走进来,在近床处搓了银蚕的丝巾。一旁候着的画衣也轻柔地褪下我的里衫。釉儿走上前来,开始擦拭新增的血迹。
几番下来,斜眼稍瞥,铜盆里的清水已尽数染红。一旁的绯想放下手中的书,望着我背部的伤痕,我背着光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主子下手太狠了。釉儿依旧低声重复着,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房中回响着搓洗的水声,静得吓人。
釉儿出去后,绯想本欲说些什么,却只是理了理我两颊凌乱堆积的长发,终究带着画衣也出了门。开门的时候,穿过水晶帘,院里传来浓郁的花香。仿佛可以看见黄昏慵懒的风中,牡丹在低低地起伏,每一朵都呷着暗金色的露水,叹息似地呼吸。
记不清楚又昏睡了多久,朦胧之中似乎有什么挡住了映在身上的月光。无奈思绪仍旧在沉淀,挣扎不出梦境。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绯想以外,与我同居于使君之职的另八人也依次前来探望。当然,来得最勤的是绯想,但说的最少的仍旧是他。
半个月后我终于痊愈,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装前往馥庭最中央的主殿。除了汉白玉的铺路石,整个馥庭几乎都被雪玉一样的纯白牡丹覆盖。然而,馥庭里原本遍布着的,却是血色牡丹,夕照落下,每每升腾起血色的烟罗。
远远地见着华宸殿的外殿,阳光在碧蓝的琉璃瓦上流转碧光。无论是琉璃飞檐下镂雕的剔红宫灯,还是漆金藻井里镶嵌的谷纹玉璧,没有一处我不熟悉。思绪仿佛又与十六年前重合了起来。
十六年前,雨沙沙地落在紫竹骨伞上。天色暗沉,如同吸饱了浓墨。在薄夕的执意要求下,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这里。眼前的华殿还是一片火焚后的废墟,像是凤凰涅槃后的灰烬。背后寥寥的旧部也算是厮杀了半辈子的人了,竟传来一片嘶哑的哽咽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萧索。薄夕的小手紧紧拉着我,热中透着冰冷,满手都是淋漓的汗水,像是受惊闭合的蚌贝,偏执不安。我感受到了一个六岁男孩的恐惧和恨意。
之后的两年这里重建了。几乎和原来的规制一模一样。再次来到这里时,薄夕拉着我的衣角,望着这个飞檐画椽的华美建筑,沉默的黑眸中光彩流转。
那时我说,这里是你的。
后来,薄夕在我的跟前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地成长为冠世的美人。又不记得何时起,我已不再能随意出入这里。
羽人通报后,我垂首步入正殿。
此时我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薄夕的乌缎锦靴,绣了大朵大朵金线牡丹的靴面上,细细攒着指甲大小的东珠,还有,便是馥庭新进的滁玉公子那光滑细腻如白玉的脚踝。
约莫一月前,薄夕回到馥庭时,怀中抱着个柔弱的碧纱美人,几日后便开宴为滁玉接风。我那时由于执行任务而耽误了出席,于是就得了馥庭规矩里定下的一顿鞭刑。前往刑部时,我想起,祠堂里的金字律令似乎还是我写下的。
行刑之时,薄夕搂着滁玉坐在刑房里,看着我忍痛到下唇咬破,一直到指甲刺破手心,一直到五十鞭后的昏厥。那双一勾一挑的眼线都让人惊鸿一瞥的美目中,沉淀着不变的寒意,这寒意恰是漠视之外,我比馥庭其他奴才多得的恩惠。
以前就仿佛有人对我说过,宫隐,你的眼睛真冷。
我勾了嘴角,心想不愧是我从小带大的小主子。
正殿的地面铺陈了上好的金砖,光洁的砖面隐隐有金石之声,寒意从四肢浸了上来。
主子安好。我说。
不知又过了多久,约莫我的膝盖已经麻痛不已,头顶上那一对璧人糯软的接吻声终于恋恋不舍地停下,薄夕带着略显沙哑的磁性喉音说,抬起头。
我依言,抬起头来。薄夕那双深邃的黑眸瞬间吸去了我所有的注意。那熟悉的似灼似寒的痛感像打翻的牛乳,在心间悄然蔓延。
薄夕之后只说了一个字。
滚。
然后起身,抱起已软成一滩春水的滁玉步入内殿,衣物窸窣声后,床板摇曳声传来,流莺似的轻吟一阵浓似一阵。
退出华宸殿,映入眼帘的阳光耀眼得惹人晕眩,我忽然觉得浑身浸了水似的沉甸甸,竟是无一处有力可发,在看见殿外早已等待着的绯想时,终于虚脱地倒了下去。意识沉沦之前,我听见 绯想说:宫隐,你……接下来的几个字就像被我潜意识地避开。
思绪又开始重蹈覆辙。
半个馥庭的血色牡丹真正被血染的夜晚,没有风也没有月。在馥庭最隐蔽的祠堂里,楠木的牌位漆黑林立。面前的男人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
我曾一度日夜渴望着这样的目光,可当真正沐浴在这样的温暖中的同时,我执起男人递过的如意牡丹青玉杯,杯中蛊酒清漾,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喝下。腥甜的蛊酒入喉,酒意燥热。不出一会儿,我的双手手心开出了两朵妖异的血色牡丹,几乎是在盛开之极的一刹那,牡丹化为灰烬,从手中沙粒般筛落。同时左手手臂内侧出现了一朵血红的牡丹印记。
男人似乎很满意,没有再说什么。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抱起昏睡的孩童,逃离般地走进密道。前进不到五十丈,爆炸的轰鸣响彻整个馥庭的后部。
我脸上的湿意再已难掩。
醒醒,宫隐。终是被推醒,绯想将我搂在怀中为我拭去泪水,然后俯下首,在我的颊上轻柔地印下了一个吻。我瞬间从迷糊中惊醒,飞快地从他的怀里坐起。
绯想深墨的瞳中倒映着我苍白的脸。我瞥开眼,好一阵犹豫,尴尬地问他我在梦里是否有说过什么。绯想雾样的美目看着我,说没有,顿了顿又说,只是哭了。然后又低声嘱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水晶的珠子轻轻碰撞,发出碧翠的声响,仿佛只有风来过。
绯想是旧部。二十年的相伴,我不会没有感觉。
只是有些东西是欠不得的。我欠不起。
那个梦。那些尘封已久的事情。我明白我最近开始做梦的原因。
最初的几年,我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安稳入睡的。那个梦在销声匿迹十多年后,再次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愈来愈清晰。每一丝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如同被精细地擦去流年的沙粒尘埃,愈来愈清晰。
有时午夜惊醒,我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际。
是梦,又不是梦。
它就在十六年前。
像一头沉睡的兽。
它醒了。
两天后,我出了馥庭,然后又过了八日回来。
几天前那个人受凌迟之刑的场面,始终在我的脑中回放。
每片血淋淋的肉被细细削下之时,那个人就赤红着双目怒叫,撕心裂肺,口中血涌如潮。被精铁贯穿了的身上血汗淋漓如雨下,如同泥泞中打滚的青牛。模糊的血肉中,筋肉虬曲盘结,白骨隐隐晃动。尤其是那人血丝爆裂的双眼中,那憎恨毒辣的目光,仿佛生生要将我同他一般千刀万剐。直到怒叫渐渐变为不堪入耳的惨叫,变为残破可怖的诅咒,那个男人仍然一尘不变地重复着:
宫隐!你这个表子!你这个贱人!!贱人!!
明明只要一刀就可以终结辱骂,我却稳稳地坐在刑场前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中,抚摸着脸上精致的人皮面具,麻木却中邪似地继续听下去。三年的绝杀,惟有这个男人不但认得我,还清晰地知道我的身份。倒也算是死得明白,不辱没了他生前半辈子的英名。更不枉当初的屠杀有他不错的功劳。
魇魔般的心心念念之间,走在藤花长廊里,我撞翻了迎面而来的人。滚热的液体泼洒在我剑伤未愈的左手上。火烧一样的痛感迸发之时,我看清了来人。是那滁玉的侍儿桐满。而这一手的热液正是呈给滁玉的汤药,弥足珍贵的“天序”。
长廊两侧的紫薇花开得正盛,氤氲了一片浅红浅紫,花池水影如游鱼穿梭不息,在画梁上跳跃,时间却仿佛迟钝起来。思绪着陆之时,我脑中蓦然腾起一片空白。
当第三十鞭落下之时,我过早的昏死让薄夕叫来了傅玑。傅玑上前摸着我的脉搏,又解衣探了探我的伤势,显然是吓了一跳。他说,宫使君身负极重的内伤,承受三十鞭已是奇迹。薄夕的不语使得沉默中我的喘息愈发清晰。他挥挥手让人放下了我。我抽了抽麻木的嘴角,然后再次跌入黑暗。
我痛得冷汗森森惊醒之时,已经是夜晚了。仿佛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显得潮露露的。更漏的声音清晰得像黎明前的星子。微明的水光和湘竹的剪影交织,散落在窗纱上。
那片阴影如往日一样,遮住了窗外新洗的饱满月光。我终是忍不住,吃力地侧过头去。
薄夕就站在床前,锦袍雍容,一双深不见底的美目,即使在黑暗中仍点亮犹存,一直望到我的眼底,仿佛要将我掏空。
即使我从来没有说过,但他知道其他所有,只除了那件事。
只不过三年来他从不曾说出。
还有多久?薄夕打破沉寂。不知是不是夜的冷的衬托,这声音不似以往冰寒。
我心下不免一惊,他终是开口了,于是咬牙忍痛道。
不出三月。
之后呢。薄夕问。
我有些怔忪,之后想冷笑。对于这难得的温和,如若不是我还有一丝清醒,就会以为还是在三年前。
黑暗之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得到,在见我没有回答之后,他一直在看着我,探究地。良久,恍如天籁的喉音恢复到最初的寒冷彻骨,好像之前的温和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除了奴才的顺从样子,原来还会皱眉。
薄夕伸过手指。那手指修长而冰冷,紧紧抵着我的眉心,一遍又一遍地碾平。
十六年过去了都不忘殉情给他,宫隐,你到底是痴儿还是……贱人呢?
又是重复的字眼,只不过换了个人,却仿佛千钧,压得我难以呼吸,针扎一般的痛楚渗入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一阵一阵震得我发麻。我喉口一阵腥甜,一口血喷将出来。
薄夕见状身形一顿,竟像是压不住怒火和惶急,扬声叫唤一直在外殿等候的傅玑。
又是一连着半个月的软禁,直到傅玑说我已经脱离了危险。薄夕冷着脸,狠狠地抓着我那只被烫伤的左手说,你要是真那么想去死,你就等着一切跟着统统陪葬。
看见我微微失神,薄夕甩开了我的手。
在那之后,薄夕再也未在我的寝宫里出现。釉儿偶尔不安又怯怯地说,主子这几日一直在滁玉公子那里设酒宴。
这日,绯想刚刚离去。自从上一次,我已经不大敢见他了。幸而他素来话不多,尴尬的沉默也是沉默。
釉儿拿剪子将灯芯挑了挑,又盖上了灯罩。晃动的晕黄灯光中,我懒懒散散地倚着青绸散花的垫子躺在床上。右手已经被麻痹,只剩下左手的痛感和麻痒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地爬过臂膀,啃啮血肉,渐渐也就变成了麻木。目光瞥向桌上的虾子青的雀竹梅瓶,吩咐道,釉儿,去摘几朵牡丹来。
釉儿似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仍旧是拿了剪子,出了门去。不过一会儿,捧着几支如玉似珠的牡丹,掀了珠帘走进来。走到桌前,再用剪子细细修剪了一番,方端端正正地插在梅瓶里,又顺手合上了窗。
出去吧,我一个人呆会儿。我说。谁都别让进来。
釉儿拢了修剪下来的残枝后应声退下。
闭目片刻,我起身走到桌前,运力震开左手的绷带。一只右手被下了麻药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愿意废了那只不用剑的左手。这个道理我曾经告诉过薄夕,然而,他却疏忽了。
我摘下一片莹白的花瓣放入口中。想起那个人说,甘尽苦来,何其弄人。花瓣汁液入口清甜,之后便是无穷苦涩。我移开灯罩,用烛火点燃了整一束的雪玉牡丹。
雪玉牡丹即使染上了火焰,也没有焦灼,一如涅槃的凤凰,鲜美动人。一丝青白的烟尘犹如落入洗笔池的墨,若即若离地飘散在黑暗之中。
我推开了窗。
不过三刻,我提起句芒剑走出寝宫。夜幕落下,华灯初上,整个寝宫附近的侍卫都已然昏睡,包括薄夕加派的人手。我又一一给他们再点上了昏睡穴。
整个馥庭几乎没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只要我想走,薄夕是困不住我的。我一路纯属无滞的轻功出了馥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