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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故道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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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二十年过去,蜀山的格局也已经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哪怕它依旧漂浮在云层之上,环绕着氤氲许久的云雾。群山飞雁,也只是它自天空向下俯瞰的人世一角。蜀山之于人世间普通百姓,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求仙问道都不能涉足的领域。
云来石停在蜀山故道,蜀山附近灵气充盈,云来石的降落引起了不小的灵力波动,震得山峦都颤抖了几下。夏侯瑾轩和瑕刚刚收好赤石,便有几名蜀山弟子御剑而来,落在两人面前。
“两位是何人?”蜀山弟子瞧着两人看着面善,不像是来找事的。
夏侯瑾轩想了想,不能表露身份,还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与蜀山的道长联系上。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的瑕身上,忽然回忆什么,向两位蜀山弟子作揖道:“各位道长,我们是自碧溪村来蜀山寻医。昔年草谷道长曾在碧溪村救治过我二人的好友张姑娘,我二人得知草谷道长医术高超,特来拜会。”夏侯瑾轩牵过瑕的手,“还望道长代为引见。”
蜀山弟子看着瑕比常人缺少血色的脸,夏侯瑾轩与瑕目光澄澈,草谷道长早些年又的确时常下山,小山村内会有被草谷道长救治过的人倒也不奇怪。为首的弟子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长正在闭关为唐姑娘炼药,两位可以先同我们上蜀山歇几日。”
“唐姑娘?”瑕好奇地问,“请问是青荷镇的唐雨柔唐姑娘吗?”
“正是。”蜀山弟子回道,“两位也认识唐姑娘吗?”
“先前唐姑娘招亲,有幸一面之缘。”夏侯瑾轩又拱了下手,“有劳道长了。”
蜀山弟子点点头,回头对其他几名弟子说了些什么,那几名弟子先行御剑离去,而这名蜀山弟子却收了剑,朝两人微微俯身:“蜀山道路崎岖,两位请跟我来,其他几位师兄弟已经先行回去为两位准备客房。两位也不必唤我道长,我乃天权门下弟子,叫我奕风即可。”
习惯了用云来石在各地飞来飞去,今次也是为了隐瞒身份才选择在故道落脚,徒步登蜀山对两人来说的确是头一回。面对奕风的好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都道蜀道难过于登青天,蜀山凌于半空,入山的路上也设置了重重机关,非习武之人所能跨越。然而这条路与绝行天途相比,又显得过于简单。
奕风带着两人一路上山,他是个健谈和善的人,常年在蜀山修行,已经许久不曾下山,便向两人打听着山下的事情。时隔二十年才回到中原的夏侯瑾轩两人对如今的情势也不算了解,知晓的那些也多半是从皇甫卓与暮菖兰那里听来的。他们挑了些适合山野村民该知晓的告诉了奕风,那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至于净天教又故态复萌的趋势还有魔君之子之事,也就只字未提了。
瑕倒是一直安静地听着两人的交谈,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她悄悄地拽了拽夏侯瑾轩的袖口,踮着脚附在他耳边说:“幸好先前在皇甫小哥那儿我们换了身衣服,如果你还是穿着以前那样子,谁相信你是碧溪村里的啊。”
夏侯瑾轩神情古怪地看着瑕:“我这次已经很收敛了吧?”
“哼哼,别人那叫做财不外露,你是瞧着就像个大少爷。”说着,瑕指了指夏侯瑾轩腰上的玉坠子,“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这个。”
夏侯瑾轩挠了挠头发:“这是皇甫兄临行前给我的,我总不能不戴着……”
瑕斜睨了夏侯瑾轩一眼,正欲开口,奕风却转了身看过来。瑕及时闭上嘴,看向了奕风:“奕风道长,请问凌音道长回蜀山了吗?”
“凌音师叔?”奕风诧异地看着瑕,“两位连凌音师叔也认识?”
瑕点了点头:“之前我们去开封探望故人,开封水源污染引发瘟疫,而凌音道长也正巧在开封城。”
他们是没有和凌音打照面的,但这件事皇甫卓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俩。凌音原本是为了姜云凡之事去往开封,至于她究竟与姜云凡说过些什么,皇甫卓不曾听说,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这世间与净天教纠缠不休的人有许许多多,而凌音也恰在其中,却又与众不同。瑕与夏侯瑾轩对凌音也不算熟悉,论及关系,他们与她的姐姐凌波还要亲近一些,但这个亲近,似乎又建立在了一份虚假之上。
他们与凌波最终诀别在璇光殿,此后再也未见。一切是那么的简单,只要人死了,就不用去烦恼究竟该如何相处。而对于凌音,瑕觉得她实在有些可怜,心里永远压着姐姐的重担,仿佛这一生都不能过得痛快。
但经历过二十年前的人,又有几个人能真正逍遥自在?
奕风是之后入门的弟子,对二十年的人魔之争也只是听说过传言,并没有真切的体验,自然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所思所感,也不会去将凌音与魔族扯上关联。他听见瑕这么问了,便又谈起了谈起了这位凌音师叔,曾经跟随草谷学习医术。锁妖塔为姜世离所破之后,蜀山建立七宫,凌音成为七圣最末的师妹,与草谷平起平坐。
“七宫?”夏侯瑾轩好奇地问,“先前道长说自己是天权弟子,莫非取的是七星之意?”
“正是,七宫正是以七星伏魔阵之位所建立。”奕风面露些赞许之意,“这位公子出身山野,学识倒也渊博。”
“村中亦有开设学堂,也请了先生教书。”夏侯瑾轩在瑕的注视之下清了清嗓子,“道长,似乎快要看见山门了。”
奕风回过头,已能远远望见山门前的弟子:“待入了山门,还请两位稍待片刻,会有弟子领两位去客舍。我也得去向蘅师姐通报,对了,还不知两位姓名?”
夏侯瑾轩想了会儿,说道:“就说是瑕姑娘上蜀山寻医,我是陪她一道上的蜀山,名姓并不重要。”
奕风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入了山门,奕风便先行离开。他前脚刚走,瑕已经迫不及待地打量起多年不见的蜀山。蜀山的模样与记忆中偏差甚远,建立蜀山七宫之后,整个蜀山的布局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就算现在让瑕自己去找当年住过的客房,恐怕也找不到了。
自他们回到中原以来,瑕很少表露出如此欢快的情绪,无论夏侯瑾轩对蜀山是如何复杂的情绪,在瑕的眼中,蜀山还有草谷道长都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心中藏有单纯的善意,再回到旧时旧地,心境当然会与夏侯瑾轩不同。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趴在白玉栏杆上向下张望,往下是藏在云层间的起伏山峦,青山隐去,唯留轮廓时隐时现。蜀山并不仅仅是修仙问道的地方,数十年前蜀山也有过长居于此的俗家外门弟子,在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是许多人艳羡不来的。
若是可以,他也愿意避世于山野间,或是干脆隐居在如蜀山这样的地方。这个念想放在二十年前,还能够成为他一生的憧憬与最终的目标,但如今,他清楚地明白,这已是奢望。他有过多的遗憾,有过多的牵绊,这一切未完成之前,他不能不负责任地抽身离开。一如他向暮菖兰保证过带瑕回来,即便这个诺言迟到了二十年,他仍旧做到了。
他答应过皇甫卓,答应过姜承,也答应过瑕。
他不希望,自己去做一个失信的人。
瑕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夏侯瑾轩时,发现他正在出神。以前的夏侯瑾轩虽然会想很多心思,但鲜少会有沉重的表情,即便当年面对她的不治之症,他都愿意笑着面对。岁月没有在他们的脸上动刀,但二十年的错过依旧是无法挽回的事实。瑕明白,二十年前他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情,过了这许久,便更成一种无解难题。
就连蜀山都变了。
她静静地走到夏侯瑾轩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夏侯瑾轩略有些诧异地回过神,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没过多久,奕风叫来了一位小师妹,她自称蘅丝宁,是草谷道长座下弟子。既然夏侯瑾轩两人是来见草谷,那么由她来接待最为合适。
蘅丝宁领着两人来到客舍处,简单介绍了蜀山的几处重要的居所:“到用膳时会有人给两位送来,若是两位有什么忌口的,可以提前同我说。师父还要闭关几日,两位可以现在蜀山上休待。蜀山没有忌讳之地,只是七宫为七圣所在,两位若非必要,还是勿要往七宫处去。”
交代完后,蘅丝宁打算离开。她走到门边,又转念想了想:“入夜后蜀山会有巡游的弟子,若是两位夜间要出门,遇见弟子直说便是。”
瑕与夏侯瑾轩面面相觑,大概是都猜到这一条规矩是为了什么加的。
毕竟,在二十年前的蜀山,他们可不曾见过所谓的巡游弟子。
蘅丝宁为两人准备的是两间相邻且独立的客舍,只不过晚间用膳的时候两人还是一起的。徒步爬上蜀山,这半日的确消耗了不少气力,即便是自小走江湖的瑕也觉得精力不济。她自司云崖坠下之后,虽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各处均有损伤,身子骨也不同以往,虽然还是要比夏侯瑾轩好些。
用过晚膳后,她在房中踱步许久消食。待到她躺回了塌上,辗转许久都没有睡着。熬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总算是躺不下去,一阵气恼地站起身,想要出门透透气。
刚走到门边,才推开一个小缝,她就听见隔壁屋子的主人打开房门走远的声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夏侯瑾轩。她没有出声喊他,反倒是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又轻轻合了门,闷不吭声地跟了上去。
她倒是不觉得夏侯瑾轩有夜闯蜀山的打算,蜀山除了剑术外最擅长就是仙术,就他现在这模样,十个夏侯瑾轩加起来都不够打的。不过他偷偷摸摸出门却不叫她,瑕还是很严肃地追上去算账的。如果再跟酆都那时一样,就算他现在身体不好,她也要像揍楼兰王那时候一样把他给揍一顿,当然,只用五分的力道。
她就这么一路跟在夏侯瑾轩身后,走了一半的路程她才发现,这条路好像是通往御风台的。瑕愣愣地站在阶梯下,望着夏侯瑾轩一步一步踏着台阶走上御风台。御风台上空星光璀璨,他往星河中去,恍然间,生出一股他仿佛在从她身边走远的错觉。
心头被揪了一下,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瑾轩!”
夏侯瑾轩正踏上最后一阶,他脚步一顿,迟疑地转过头,惊讶道:“瑕?”
刚喊出声时瑕就有些后悔,她四处张望着,幸好没有被其他蜀山弟子看见。她快步跑上御风台,直到在夏侯瑾轩身边站定。她跑得有些急,蜀山夜风微凉,吹得她脸颊发红。夏侯瑾轩下意识抬手焐住她的脸,倒是碰巧把她想说的话也给一并焐了回去。
瑕瞪了他一会儿,最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嘛,偷跑出来,害我担心。”
“只是想出来散散心罢了。”夏侯瑾轩扭头看向高处,“许久不见,御风台还是像过去那样,群星依旧明亮。”
“所以呢,哪怕我们过去了那么多时间,这世上还是会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瑕熟稔地接了话,“还记得那年我们回来,再见到皇甫小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五年。后来又遇见了厉小哥他们,我才觉得他们真的都变了。”
夏侯瑾轩静静地看着瑕。
“可是这一次遇见皇甫小哥,又从他口中听说厉小哥和结萝姐姐的事情,我却觉得他们都没有变,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瑕看着夏侯瑾轩,“或许还有凌音道长,还有很多人。就连前几天见到的欧阳三小姐,你觉不觉得她有些时候又会很像姜小哥?”
夏侯瑾轩身子僵了一下,他闭上眼,回忆着与欧阳慧那段短暂的对话。倘若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在折剑山庄长大的姜承,似乎真的与欧阳慧会有些许相似的地方。
只是他所认为的姜承,还是真正的姜承吗,又或者,只是姜世离呢?
他不知道。
“你看,这里的星星其实没有少。”瑕抬起头,指着遥远的天宇,“这世上的人和事那么多,都不是我们可以管得过来的。我知道你一直在自责姜小哥的事,在后悔没有早些回来。可是天那么大,都不能让所有星星一样灿烂,更何况我们普普通通的人呢?”
她拽着夏侯瑾轩往围栏边走,站在御风台上俯瞰,几乎整个蜀山都尽收眼底,仿佛真的置于云端之上,望着这本该最接近于天的地方。夏侯瑾轩低头看着,夜晚的蜀山格外安静,除了远处巡游的弟子,几乎听不见其他声响。耳边传来的,尽是这世间最真实的声音。宁静,平和,一成不变,就如同这漫长岁月。
他明白瑕的意思,就像皇甫卓说的,他不应该背着罪恶感活下去。这一切究竟算谁的错,就算全部推给枯木,他也依然觉得心头不痛快。但若是强压己身,又会觉得很累。他从死里逃生,回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见过了故人,倒是将原本的目的给忘了。
他笑了笑,时已定局,又何必庸人自扰。哪怕让他得以用白苗的回魂仙梦,回到二十年前乃至更早,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是很遗憾,他答应姜承回再回到覆天顶相见,成了无法兑现的承诺。
在蜀山上歇了几日,夏侯瑾轩与瑕等来了蘅丝宁,她告诉两人,草谷已经出关,只不过她得先替青荷镇的唐师姐炼药,需再等上一个时辰。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这几日夏侯瑾轩与瑕也算是将如今的蜀山了解了个透彻,一贫辞去掌门之位,与师兄妹们镇守七宫,听说几日前还收了位新入门的弟子,如今那名弟子似乎被派往某地试炼。
夏侯瑾轩记得谢沧行时常提起他的这位掌门师兄,对他赞不绝口,唯一的不满便是整日往苗疆或是苏州跑,寻他比武都寻不见人。夏侯瑾轩对此人向往已久,只不过昔日往来蜀山多次,却从未见过他一面。
几日来,瑕与草谷座下的几位弟子交往甚欢,因为自小生病,再加上司云崖归来后夏侯瑾轩的身子骨不利索的缘故,瑕也跟着蓉婆婆学了不少药理知识,虽然比不得一般大夫,但辨识草药及其药性还是熟稔了不少,借着煎药的功夫,向这些弟子们讨教许多。
夏侯瑾轩始终觉得瑕其实是喜欢过去跑江湖卖艺的生活,自从与自己相识之后,她却离那样的生活越来越远。如今瑕能够找到自己新的兴致所在,夏侯瑾轩也为她感到高兴。
至少,她现在也不仅仅是围绕着他而生活,她依旧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处天地。
瑕替夏侯瑾轩热好了汤药,同阎心交易过后,他自觉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心里自然对汤药泛起抵触,嘴里实在不愿再多尝些苦味,他皱了下眉,半带哀求地看向瑕。瑕一眼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毫不留情地在他开口之前拒绝:“一口都不许剩哦,全都喝掉!”
“真的不能通融吗?”夏侯瑾轩轻轻拉扯了下瑕腰间的绑带,“其实现在这些药对我……”
“那也得等草谷道长看过之后再说。”瑕将药碗往他面前一递,“过会儿就能去见道长了……过了这么些年,还是要麻烦道长一回。”
“是啊,都过去二十年,唐兄的女儿都成了道长的弟子。”夏侯瑾轩不由地看向了瑕的脸,旁人大约很难相信他们实则应是在二十年前就已往生之人。无论是起死回生或是烂柯梦境,都像是传言里遥不可及的神话,便是他们这对活生生的例子,站在旁人面前,应当也只当他们是在说玩笑话。
但若是到了蜀山几位长老面前,定是能认出他们就是二十年前的夏侯瑾轩与瑕。
而他们也能找回三两错觉,时间仍停留在过去,他们还是那对来蜀山求药的伙伴,之后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