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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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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伤看着倚着墙角那只壳仔弦,几根弦随着窗户吹进来的风荡着,壳仔弦上落满尘土,柳伤知道壳仔弦的弦断了便是重新接了音色也断然不如从前,就像自己对那个教自己唱戏的人,误解了好些年,原以为这次从台湾归来,可以尽孝报他养育之恩,却不料这一次的再见面,竟是永诀。
在泉州一带,但凡听过歌仔戏的人,大都知道柳家班,而柳伤就是这柳家班的台柱,要说那柳伤那七字调唱得可真好,悠扬高亢,尤其是她挑梁的那出《山伯英台》,总能把那一群看戏的人儿听得落得泪来。歌仔戏界说“八只椅子坐透透”,指的就是能把小旦,小生,花旦,三花,武生,副生,老生,大花等几个角色都能演得得心应手,而柳伤便是这样的人。都说唱戏的是下九流之人,而唱戏的女子自然该是出身低贱的,要不是出身低贱怎么爹娘就能许了女儿出来抛头露脸呢?柳青淞当然知道柳伤是自己的摇钱树,要说这闽南一地,歌仔戏便像是北京城里的京剧一样算得上是老少皆喜的,茶前饭后总喜欢听上一曲,没事儿也自己小哼两句。这柳家班便是这一带最翘楚的,柳青淞带着几个徒弟辗转闽南一带唱戏,柳家班所到之处常常是门庭若市,宾客满座。这样的好事儿,大家怎会不欢喜呢?
这歌仔戏却是那些其他地方戏种一样,都是分武戏和文戏的,而柳伤却是主唱文戏的。文戏起调的常是壳仔弦,然后月琴、大广弦、笛子配合着。那次在内台表演,柳伤一个整冠,眼角一扫,刚把角色的姓名、身世报完,却听见“铮”的一声,破调,竟然是拉壳仔弦的人把弦拉断了,柳伤有些尴尬,悄悄的转头去看那个拉壳仔弦的人,却是个陌生的青年,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自己竟然把壳仔弦的弦拉断了,他有些难堪的不知所措。戏还是要演的,多亏了柳伤随机应变,只一个清唱高调,便把曲儿转了。后来下了台,柳伤见师傅黑着脸,知道那个陌生青年自是被师傅骂了,柳伤没问他的名字,她的性子一向冷淡得很。
柳青淞一直都不喜欢柳伤的性子,总觉得这个女弟子太不懂人情世故,除了唱戏,柳伤从来不随他应酬,要知道做这行不应酬怎么能在道上站得住脚呢?因此他心里偷偷在想,是不是该再找个能接柳伤班的,万一哪日柳伤不识抬举,抬脚走了,自己也好有个后路。柳菁是在那次外台演《陈三五娘》的时候落入柳青淞眼中的,她虽然出道没多久,唱腔自是没柳伤婉转,台步也没柳伤走得好,可是她眼中有一股机灵劲,嘴巴也甜得很,天天“师傅,师傅”的叫不停。“红牌”这两个字是人捧的,只要有个官家老爷说你好,大家便都说你好,这个就是社会常态。
柳伤准备要走那日,天空是阴沉着的,似乎即将有一场大雨,她整了整自己的几件衣服,打了包裹就要出门。她这一出门竟像是和平日里逛街一般,谁也没说。姐妹们都没来送,只因了柳青淞一句话,这歌仔戏班里容不得清高,要清高的请自便。柳伤便是为了这句话走的,她柳伤不是出了柳家班便会饿死,一想到那日柳青淞要自己陪那个新到此地的官员喝酒,她心里便生生的不是滋味,怎么自己就低贱到这等田地?酒自然是不喝的,她拂袖而去,只留下柳青淞给人赔不是。今儿她要走,不为啥,只为争口气。
几年后当柳伤自台湾回到泉州,再踏入柳家班的门时,迎面而来的竟然是当年那个把壳仔弦拉断的青年,只是他如今却比当时成熟了很多,两个人都有些恍然,对视了许久,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伤姑娘,还记得我吗?那次在内台拉断弦的?那次可是我第一次在台上拉壳仔弦呢,所以才会……”对面的那个人解释道。柳伤笑了笑,“你还记得呢?那次可真让人尴尬。”两个人边走边聊着,柳伤竟忘了今日来这地的目的了,她是来看柳青淞的。
柳青淞当然知道柳伤回来了,但是他其实是害怕看见柳伤的,那日是他把她赶走的,原以为柳菁可以替代了她,却未曾想到柳菁竟连柳伤的一块衣袖都抵不上,她不是唱戏的料,却是卖笑的料,只几个回合便委身给了张大帅。这张大帅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据说有个叫苏麋楽的军官有次在饭席上忍不住多看了他五夫人几眼,张大帅发觉了,自是极怒的,便在宴席上开枪杀了他,那苏麋楽的脑浆子据说流了一桌子。而柳菁便是入了帅府成了六夫人。六夫人这个名讳算不得高贵,却也不似当日歌仔戏班里的唱曲小女子那般低贱,柳伤不明白,难道入了帅门便能把当日里在歌仔戏班里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吗?是柳菁无情还是世道便是如此?
柳伤站在行头房,手抚过那一身身华美的戏袍,想当日的柳家班是多么的光彩照人,那一身身素衣锦服,还有戏服上的描龙绣凤,忒是好看,那时柳伤最喜欢呆的地方便是这行头房,行头房里保管戏服的赵嫂对她也是极好的,每次看到她着上那素白的,桃红的,淡绿的戏服,总会眯着眼看她,未着粉黛的脸,只一回眸,便是俏生生一个从画中走出的佳人。
没有人想得到柳伤也会走,就像没有人想到柳菁会入了帅门成了六夫人,这世上的事啊,谁能什么都想得到。
柳家班现在挑梁的是个外姓人,虽说唱得也不错,但因不是自小便跟着柳青淞的,便比不得柳伤悌己。那人脾气倒好,上得了台面,出得了场面,也懂得迎合奉承。要说有这样的人儿柳家班也能支撑起来,可却又偏又因了和官门公子哥争个小姐,硬生生让人打残了,生出了这等事,柳家班能不垮?赵嫂让人捎的信里倒也没写明是出了什么事,只是说柳家班出了事,柳青淞又病得重,让柳伤回来趟。自从去了台湾,柳伤便绝了和柳家班的关系,除了赵嫂,这个会眯着眼看她走台步,亮相,甩水袖的人,逢年过节总会让人给柳伤捎信,问得多的是柳伤的身子和近况,说得少的却是柳家班的境况,只这一次却和往常不同,信里却紧巴巴的说让柳伤赶紧回来趟,柳家班出事了。柳伤也没细思,搭了船便回来。
要说柳伤现在在台湾自己也建了个“景凝社”,不过三年的光景便唱红了宝岛台湾,“景凝社”的班底是柳伤自己一个个仔细挑选的,那些女子原也都有歌仔戏底,却又都生得灵慧,柳伤一一点拨,没多久便都能上得台面。“景凝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景凝社”的人只出场唱戏,绝不应酬奉陪官场要员。就是这一条又让“景凝社”成了台湾最特别的歌仔戏班。那些官场要员见了柳伤,眼里除了敬重还是敬重,要说这样一个小女子能肩挑这样大的梁,便是不容易,因此,同行口中一声“伤老板”不是调笑而是敬重。
柳伤走上熟悉的楼道,绕过小院,径自来到柳青淞门前,想抬手敲门,却又觉得唐突,若柳青淞问起自己怎么就回来了?该如何答?难不成说是赵嫂托书自己才回来的,似乎也不妥。正犹豫着,却不料有人抬手帮她敲了门,是柳琴,那个自己最小的师妹,这两年越发显得水灵俊秀了。
“师傅,伤师姐回来看您了。”柳琴边叩门边大声道。
屋子里似乎有人撑起身子的声音,然后只听见柳青淞道:“让你伤师姐先休息吧,晚点再来。”
柳伤皱了皱眉,抬嗓道:“人已在门口了,师傅难道拒客不成?”
屋里的人没吭声,柳伤也不待他答话,一把便把门推开,这门儿一开,便有一股中药味迎面扑来,柳伤皱了皱眉,埋怨道:“琴丫头也不给师傅的房开窗通通风,人老闻这药味没病也闻出病来。”说着便径自走到窗边把一众窗户打开,这一打开迎面扑来的便是清新的空气。
只说这柳青淞不过几年光景头发便白了一半,再也没有往日那潇洒激昂之气,柳伤看在眼里,疼在心头,自己走的那当会子师傅还健硕得很,讲话也大声,怎么这会子变成个病老头了。这几年歌仔戏界柳家班的名早已不如前了,新崛起的一些社班剧团因为懂得改新,名声自是压过了柳家班,那“景凝社”更是其中翘楚,戏行内说得的是柳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不得的是柳伤“忘恩负义,翅膀硬了便把老娘家踹了。”只是在柳伤心里柳家班是她永远的娘家,师傅一日为师便如古训终身是父。
柳伤拿了块凳子在柳青淞面前坐下,鼻子一酸眼泪便要掉下来,却又怕柳青淞笑自己孩子气,举起袖子就要往脸上擦去。却听见柳青淞拿手敲了敲床板,道:“伤老板,今儿来看老朽,我原是欢喜的,怎么伤老板自己倒是哭了?”柳伤愣了愣,却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好几年了,便是有多少不甘也都过去了,当初不过是念想不同,师徒便分道扬镳,只是背道而驰的结果便是一个从此成了歌仔戏界的红人,一个便跌入谷底成了无人问津的主,这到底算是谁的错?也许谁都没有错,不过都是为了给自己条活路。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尴尬得很,柳青淞干咳了几声,道:“听说你在台湾唱得不错,还自己建了班子?”
柳伤抬头笑道:“我是师傅带出来的,能唱戏是福分,我想唱一辈子呢。”
柳青淞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伤丫头,当年的事是师傅对不住你啊。”
柳伤知道柳青淞能说这句话便是不容易,哪有师傅和徒弟低头的,看来师傅人老了,心也老了,难道那封信不是赵嫂想写的,却是师傅想叫自己回来?想到此处,她扬眉道:“两师徒说那些做什么,只是那会子我脾气也倔,要不哪能说走就走呢?只是师傅这会子原不该说这话的,您但凡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做徒弟的能分忧的自是会帮师傅分忧。”
柳青淞伸手拍了拍身旁的被被子,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见柳青淞不开口,柳伤便又自顾自说道:“我知道咱们柳家班的后备可是强着呢,听说琴丫头,翠丫头都能登台了,且大调和背思调都唱得极好,虽说这会子只能唱外台,但是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们内台也能上得去呢?”
“伤丫头,”柳青淞终于道:“其实,我这次让赵嫂写信让你回来,只是想你能在农历九月初九妈祖忌日唱一出外台。”
“唱外台?”
“是,只是我不知道你应不应许?”
“师傅想让我唱哪出?”
“《秦雪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