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离镜梦离人（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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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畔，红芳漫漫。
那艳烈的地狱之花，与她喜欢的木棉有一些相像。
“快走！快走，迟了，阎王爷不耐烦，可不予你们轻判！”范无救一边催促，一边把铁链摔打在地上震慑亡灵之伍。
亡灵中有人苦声抱怨：“不是我们不想快点儿，委实是中间有人不肯动啊！”
领头的谢必安扭头，眉覆寒霜目如电光，“谁不肯走就留下，在这忘川河岸演你千年的痴话，别耽误他人时辰！”其声凄寒冷厉，如北风疾扫，拂面生凉。
亡灵众皆噤声，那些哭啼声连带遏止。队伍的速度快了许多，方才频频回头惦念生时亲人爱侣之人，也不敢再耽搁。
唯有那黄袍加身之人，依旧步伐凝滞，被布衣亡灵们推搡着前进。
速度终究太慢，鬼差频频催促。
本就为黄泉阴暗所慑的布衣们开始惶恐，对那在世时尊敬至极的帝王再不客气，其身后之人一边推搡一边道：“看什么看！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吗？可惜你这辈子到头了，那些东西再不属于你。至于来世……我就不幸你这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的昏君，来世活得还比我好！”
刘彻一个踉跄，跌倒，后面的人直接踩踏着他过去，后来演变成暴乱，生活悲苦的百姓欲对死去的帝王施以报复——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现在死了，大家都是死鬼，等着阎王爷一句宣判，该当猪当猪，该成神成神，还有甚么可顾及？
“你们干什么！想吃我一击吗！”范无救怒喝，两个鬼差合力中止了暴乱。
队伍重新出发前，谢必安冷冷地俯视着帝王，“我望君似有痴念，这黄泉道君也莫走了，去奈何桥边守着吧，兴许能等到你惦记的人！”语气里潜藏着无尽嘲讽。
就这样，黑白无常抛下了刘彻，而后将队伍交给牛头马面。
他们很快又原路返回，因为需要立即出鬼门关，继续到凡间勾魂。
刘彻久久伫立在曼珠沙华之海中央，神情惘然。
他仰着脖子，竭力往高处望去。
这里是鬼门关和阎罗殿之间的一条路，是刚死之人最后凭吊生平机遇的地方，在走一段路，就是真正的地狱阴罗。
黄泉路，上空深不见底，即无阴云也无光，唯有虚空幽暗。
两位无常路过刘彻时，谢必安冷哼一声，振袖而去，遥遥的，只听他一句：“愚痴！”
曼珠沙华，花开时叶落，相互错过。
红尘儿女，花落时水流，彼此辜负。
这地狱黑土，见证了多少悲凄落寞？
这阎罗鬼使，旁观了多少顽愚痴儿？
凶神恶煞的范无救反倒是个热心肠的八婆，走到刘彻身旁劝，席地而坐：“你别怪他，他就是心软看不得人犯傻。你呢，也别固执了，赶紧投胎去吧。这里鬼来鬼往，每日鬼流量巨大，你就算把眼睛睁酸了，也看不过来，谁知你惦记的那人死时什么模样？或许，她在你之前已经死了！还有，就算你真等到了，又如何呢？”
等到了又如何？人死缘灭，今生时今生了，哪有什么三生三世，哪儿有什么至死不渝？
奈何桥上若相逢，也不过，君生泪来妾生怨。别过后，饮下孟婆汤，来世路上遇，擦肩，回首徒惘然。
“我没有在等她。”刘彻低首，苦笑了下，“因为我知道，她不回来，也不可能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莫非，你已放弃转生之念？喂，可别怪我老黑没提醒你，在这地方呆久了，你一凡魂，神智会消散，最后变作幽游厉鬼，永世不得超生。”范无救嗓音洪亮，言至末处，声如洪钟，响彻四野，森然骇魂，令白骨生寒、死灵动荡。
鬼门关口与神荼交涉的谢必安猛地扭头，怒喝：“老范，你给我死过来！整日唠唠叨叨，鬼不梵我都烦了！”
“你不也是鬼么？”范无救嘟囔，他站起来，一拍刘彻肩膀，凶面展露友善笑容，“兄弟，你好自为之！”
“等等！”木鸡般呆的刘彻突然有了神采，拉住范无救漆黑的袖管，“请问，你听说过，九天玄女吗？”
“九……”范无救瞪大眼睛，惊愕欲绝。
“就是女登，也换作任……”刘彻话未尽，被范无救捂嘴阻遏。“姒”含糊地从鬼差厚掌后传出。
九天玄女，任姒，任女登。
那来自九重天的名讳，在地狱中焕发出白昙般的光芒。
其背后的血腥味，一举压倒了所有阴暗、惊恐和死亡。
四下里骤然响起百鬼的嚎哭，哭声饱涵无尽的憎恨、畏惧以及杀戮意志。
忘川肮腥的水中，飞出数以万计的亡灵……
那些永世不得超生的死灵魂！
它们嘶吼着腾空……
它们没有具体形貌，只是蛇尾人面的乳白光团，四处游弋，相互交织，组成一片骇人的光雾，缭绕着……照亮着……漆黑如墨的黄泉上空。
一张张乳白的人面，俱是旷世难见的狰狞。
其景之壮观，饶是地府，也千年难得一见。
而事出之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被念起。
九天玄女，这是绝不能在地狱提起的名字。
玄女之名，对某些亡灵来说，比曼珠沙华更红，比十殿阎罗更可怕。
“不好！上古死灵暴动了！你怎么能提起她的名字啊？！”范无救孺子不可地瞪了一眼刘彻，神色慌急，顾不上跟他多说，忙往鬼门关跑去，便做手势便喝：“快关门！快关门！他们想逃出去！”
“还用你说！”谢必安回以暴喝。
守门的郁垒神荼赶紧何必巨大的冥界大门，还是有死灵趁机飞了出去。
范无救擦擦汗，“还好还好，就只有几个跑走。”
谢必安大怒，“好什么！这些沉睡了五千年的古灵都醒了，光你我四人怎么压得下去？快去请示十殿阎罗！”
“哦哦哦！”
范无救匆匆离去，谢必安交代郁垒神荼，“你们切忌把门看好！”说着也纵身入曼珠花丛，与最疾劲的几个死灵打将在一起。
牛头马面判官阴帅都赶来，起初还是围观，后来在谢必安“还不帮忙！”的吼声中，与死灵打将一处。
大乱之后，刘彻被带到了孽镜台，秦广王在首，其他阎罗王在侧，于高处排成一列，霸气横陈，阴气横溢。他们齐站在一处，组成转生者难见的盛景。
“刘彻？人间的帝王？”秦广王高声质问，心中却纳闷。
汉武帝跟九天玄女有故？这不是凡间流传的无稽之谈吗？战神娘娘只现身战时，如今的大汉天下，虽边疆战繁，但也算难得一见的盛世了，应当没她出场的份儿啊！
“是，某便是刘彻。”凡间帝王见了阴间帝王，无惧色，颇为坦然。
一般凡人死了，也不会提起神女，更别说是战神。所以任姒虽是地府禁忌之名，却没对凡人说明过，也没法说明，连名字都不能提，唯有鬼族心知肚明。无知者无罪，秦广王也不好因为刘彻说了几个字，便加罪，一时讷讷，只好专心看孽镜上的光影。
刘彻功过相抵，无须重判，然孽镜里影影绰绰，尽是血色，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他一生之过。
刘彻凝视着那一幕幕，低下了头，叹息一气，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秦广王也叹息，心道，果然是帝王的故事比较有戏，而刘彻作为千古留名的皇帝，其一生无异于一场大戏，以至于看尽千帆的阎罗王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忘了言语。
最后阎罗王们相觑，一致觉得还是让刘彻赶紧投生，省事。
这人身上太有故事了，而地狱目前最不能再滋是非。
秦广王收起看戏之心，庄面肃神，郎朗宣判。
刘彻虚心地接受一切，并无废言，但末了，他作揖，还想问关于九天玄女的事情，但他聪明，没有再念及那个禁忌之名，只道；“为何提起‘她’，会有这般响动？”
阎罗王们相顾失色，欲言又止。
秦广王拧眉冷道：“这都是那人于上古时造就的孽，将诸妖魔打得魂残魄缺，甚至成了齑粉，只能沉淀忘川，永世难复。它们如何不怨不恨？时间愈久，愈发怨恨。不过它们无甚灵智，若非你提起，恐怕永远记不起自己怨恨着什么。但你一提，它们便生出感应来。除外还有一些灵，为其人族弟子所害，听到她的名字，亦生怨畏。”
刘彻有一丝恍惚。
他记忆里的任姒，娇颜如醉，温言软语，虽自持神女清高不放下，却未尝露出杀伐果断之色。
原来她不是对谁都那么温柔。
他是他的恩师，总是悉心地教授他兵法，谆谆教导，令他至死不敢忘。
都说恩师如父母，他刘彻可以负任何女人而不愧，唯独对她愧疚难安。
可惜，他一开始就用错了态度和手段，对师父做出了诱惑之举，以至于难以收场，亦难以收心……
随后，刘彻接受并不那么重的惩罚——他毕竟是神龙所化，秦广王也不敢重判。
之后，他要重新投生，归于神龙氏族。
奈何桥上，他问孟婆，“这汤，我能不喝么？”
孟婆嫣然，“敢问，您留着记忆，又能做什么？”
“我能去找她。”他道，痴痴微笑，目泛琉璃光。
飞龙升天，就能去往天宫寻她了吧？
“老婆子我看了那么多年的爱恨痴缠，足够劝君一句了，前尘纠葛作尘了，来世姻缘作缘来，君请把一切放下吧……”她的嗓音跟忘川水一样黏腻悠长，缠绕着他的耳畔，缠绕他的神智。
刘彻朦朦胧中看到不远处，曼珠沙华一片绯红灿烂，像极了仙岛上的不朽风光。他嘴角温柔，冲着虚空，唤了最后一声“师父”。
令人忘情的方法，百种千种，又怎么会轻易让凡人躲过？
奈何桥上，勿问奈何。
花缠骸骨，前世尽枯。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离镜梦离人（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