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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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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驾驭着光和风行走在天空之上,白云拂过他的长发。屠苏在紫胤宽大的袍袖间仰起脸,看见近在咫尺的青空,和隐没在白昼中的黯淡星辰。落在他脸上的银白发丝柔顺如雪。
八岁男孩对修仙的第一印象,其实是自由。
那个回忆让他在被黝黑山峰和金属色高墙环绕的天墉城里安顺地度过了八年,即使他在那之后再不曾有机会像他的师尊和师兄那样,御剑而行。
再后来那条老黑龙出现在他面前,发出深重的叹息。到现在才召唤吾,让他坐于龙角旁,乘奔御风的远古之约,差一点就等不到了……
屠苏说,不,还不晚。
悭臾,带我御风而飞吧。
黑龙骤然加速,乘风而起,化为一道滚滚黑云。他身后的女孩一声尖叫,下意识地抱住少年的腰,却看见那木头脸回过头来,竟然对她笑了一笑。
黑龙载着少年和少女飞向天际,像是天空和大地都无可约束一样的自由。
暂且抛开还未发生的结局。
御剑之术瞬息万里,等到了昆仑山下,紫胤吩咐古钧先带陵越回去,自己牵了屠苏的小手步行上山。陵越之前被那焚寂剑灵摔昏过去,此时经紫胤治疗已无大碍,听见师尊如此吩咐知道是要带这小师弟拜山入门之意,亦不多话,只是专注看着屠苏跟在师尊身侧,迈着小腿一步步认真地数着天墉城的阶梯。
“公子,你也劳累了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古钧常年侍奉紫胤左右,待主人的弟子亦十分恭敬。陵越点点头,转身启程,又不觉对古钧道:“百里师弟体质特异,幸而心志倒似沉稳坚毅,如此,师尊尚可少费些心。”
这少年说话的模样老成,话语中却到底有些为自己的关注辩解之意。剑灵只是笑笑,心想虽然是主人教出来的徒弟,到底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执剑长老牵着个小孩子,从天墉城底下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上来的事情,早就惊动了掌门涵素真人与其他几位长老。等屠苏走到天墉城那扇巨大的门前时,看见的就是门扇大开,一众衣着肃穆的白胡子老头都等在门前的场景。
……这也给小屠苏留下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好印象。
百步之外就感觉到男孩身上的凶煞之气,天墉城中最是端方严正,性情激烈的戒律长老涵究真人先就皱起了眉头,涵素任天墉掌门多年,人情练达,当然不会让这师弟犯楞,一拂袖暗暗将他按回去,自己上前去将紫胤迎了进来,笑道,“紫胤每次下山都能带回不少上好剑材,今次,可是为我天墉觅得一块良材美玉?”
紫胤敛袖一礼,不敢。他神色凝重,今次之事,却要劳烦掌门与诸位长老了。
涵素见他认真情状,点了点头。进来再说。
紫胤摸了摸屠苏软软的头发,低头见这小小的徒弟也正认真的抬头看他。天墉城几千级的长长阶梯,这孩子只是一言不发,认真努力,一步步的走,竭力跟上他的步伐。紫胤心中无端地柔软下来,轻声问他道,“累不累?”
屠苏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力摇头。
紫胤却似并没等着他的回答。“那你且先去休息,为师尚有要事同掌门与诸位长老商量,之后再让你行礼拜师,正式入门。”
说着,便想将手中的小孩交与一旁服侍的天墉弟子,屠苏却执拗地拉着紫胤的手指不肯放,紫胤走了几步,见他用力粘着自己,停下来回望,屠苏仍是睁着黑黑大大的眼睛看他,满是依恋。
“师尊……我也去……”
“胡闹。”
这便是百里屠苏在天墉城的开始。
“此子身上煞气甚重,纵非妖邪,亦不是清修一流,不知执剑长老为何要将他收入门下?”等到了门中议事的临天阁,涵究终是忍耐不住,一个炮仗扔了出来。涵素脸色顿时一黑,紫胤却是神色不变,点头道:“此物,还请诸位一观。”
说着解下身后剑匣,从中取出一个长条包裹来。上面蓝白光影流动,灵气逼人。众人识得这是紫胤专用的封印手法,却从未见他对什么东西如此小心谨慎过,不觉都有些好奇。紫胤缓缓揭开封印,一层层解去包裹,露出两截黑色断剑。
“这……”涵究一惊,这黑剑看似凡铁,然而他以神识探测,刚一触及剑身,便觉其中有极凶恶的意念猛然反噬而出,剑身上有红光燃起,隐隐带着凄鸣之声。
“无妨。”涵究收回神识的同时红光亦是一闪即灭,紫胤摇头道:“此剑失去剑灵与大半煞气,已是强弩之末,十分虚弱了。只剩下几分反噬之力,并不致为祸。”
“剑灵……”涵素略一沉吟,“剑灵的铸造之法久已失传,拥有剑灵的,都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兵。此剑,莫非是有弑神之力的七柄上古凶剑之一?”
“应是火剑焚寂。”紫胤道。“南疆信奉女娲的村落甚多,往往布下结界,不与外人往来。前日我路过南疆之时感应到地面上结界波动不同往日,下去查看,却见一个村子全村被屠,只留下那孩子和这柄断剑。想来,是有人觊觎此剑威力引起的祸端。”他将捡到屠苏之事叙述一遍。“那孩子与此剑有极深的渊源,身上煞气亦是由此剑而起,若是放任,必将为祸一方。只是稚子无辜,横遭如此惨祸,兼之我见他资质上乘,方动了收徒之念。但他身上煞气我亦无法可解,只能期望以天墉城清气稍作抑制,再寻良方……”
“既是紫胤已思虑周全,留他在天墉城便是。”涵素笑道,“能让你一眼看中的孩子,想必是万里挑一的奇才。若能以清制浊,化解他身上煞气,不但避免凶剑为祸人间,我天墉亦得一良材。至于此子与常人不同之处……门下弟子,我自会约束,紫胤无须担心。”
紫胤倒没有想到这一节。他面如沉水,仍是想着百里屠苏身上封印与那拼凑起来的魂魄。剑灵被封到屠苏体内,已经失却自主意识,但那死物上仍残留着千百年来的记忆,留在屠苏身边只怕有碍。而他身上封印也并非全然无懈可击……紫胤起先觉得那封印有几分熟悉的感觉,而他并不识得女娲一系的法术,此刻却忽然想起那熟悉的往返起伏,不正是与他寄托元神的望舒剑一般借用月力?
如此每逢朔月,封印必然不稳,到时便只能用焚寂收回煞气,而焚寂回收的煞气越多,对屠苏的体内半数魂魄的影响也会越强……竟是无法可想。
百里屠苏此时对自己体内的祸患尚一无所知,他正被一个天墉女弟子拉着,向紫胤所居的剑塔走去。
这被指派来给他带路的师姐名叫芙靥,性情活泼,见这个小师弟长得甚为可爱,又是天墉弟子无不仰慕的执剑长老亲口说要收下的徒儿,心中羡慕好奇,一路上拉着屠苏,便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师弟叫什么名字?”
“其实俗家姓名也无关紧要啦,既然入了执剑长老门墙,长老定会为你赐下道号吧。啊啊,好羡慕师弟你啊,能做执剑长老的亲传弟子。”
“师弟能被执剑长老收录,想必是有一段奇遇吧?”
“执剑长老择徒极严,听说长老在天墉城三百年,也不过收了陵越大师兄一名亲传弟子,师弟你是第二个呢。”
“可以天天随着执剑长老修炼,真是……呜呜呜……”
“对了,日后师弟看在师姐我今天给你带路的情分上,一定要找机会让师姐多见见执剑长老哦。”
“说起来以执剑长老的辈分,他的弟子都该算我们的师祖……嘻嘻,所以大师兄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我们这一辈的弟子都要叫他作大师兄哦。师弟你以后说不定也要当我们的师兄呢。”
“啊,说了这么久剑塔也快到了……师弟你往哪走?这边这边……”
“师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屠苏默默地看着面前悬空的巨大宝剑,他从芙靥的第二句话起,就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执剑长老的弟子。”巫祝大人的儿子。男孩心中忽然一阵压抑的疼痛。这里很大,很安静,路过的人都是那么端庄肃穆,这座云间的城,与他被群山环绕的家乡其实……很相似。
他突然觉得烦躁不安,想起那人温暖的怀抱。师尊说他胡闹的时候脸上表情明显停滞了一下,可是并没有生气,将他交到师姐手中的时候那只手有力又温柔。小孩子澄澈的直觉和动物一样敏锐,那个人,不管是声音还是体温都有着让人安心去信任的力量。
就像……就像他那严厉的母亲,那些他还无法明白就再也不能听到的叱责,也一定都是,为了他好……
师尊会对他好的,所以不管是吃苦还是被责骂他都能忍受,那个强大又温柔的人,一定会教给他绝世的剑法和仙术,让他为母亲和族人们报仇!……
“师弟!”叫了好几声,这小师弟还是一脸木然地侧着头,不理会她,芙靥真有些生气了。伸手正想敲他一记,便听见一个熟悉的沉稳声音。“芙靥师妹。”
“啊,大师兄……”芙靥立即收敛了动作变得一本正经。执剑长老不容易看到,这位年纪小小的大师兄亦是一等一的丰神俊朗啊。当然,也是一等一的正经严肃。只,只是今日……
从剑塔一侧房间里走出来的陵越,道袍的袖子高高卷起,身上满是灰尘,头上还飘下细碎的棉絮,这正经严肃的神情顿时便让芙靥不忍直视。“大师兄你这是……”
“多谢芙靥师妹带师弟前来。师尊吩咐,日后师弟便要在剑塔居住,我先替他将房间打扫出来。”
“大师兄此等事情让!师!妹!效!劳!便!是!”见那丰神俊朗的大师兄对她略一点头,自然端丽气质高华,只是一身尘埃棉絮在阳光下飞舞……芙靥脸上神情从惊讶到悲愤再到咬牙切齿。抓着屠苏的小手往陵越手中一塞,挽起袖子就冲进屋去。
陵越手上骤然多了一只小孩子软软的手,下意识地握住,却感觉到那小孩一僵。
陵越跟随紫胤数年,剑术与道法都已小有所成,他的手亦是习武者的手,骨节分明,力道稳重,手心一层握剑的茧。他低头去看自己的小师弟,男孩漆黑的瞳孔中流露出小兽般本能的防备。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肃杀的剑气吧,陵越想。只是不知昨晚的事情他还记不记得?
“我是你的师兄,陵越。”
他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端正严肃的师兄脸孔对这个男孩笑一笑,只是平缓了语气,淡淡地说。“今后你随师尊居于剑塔,若是有事,可至第三层执事弟子房甲字号寻我。”
屠苏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面都没有去找过陵越。因为紫胤根本没有让他与其他天墉弟子一同修行。
师尊说他身上煞气缠绕,当以宁心静气,调理身体为要,只传了他一套名为凝冰诀的心法口诀,让他压制体内煞气邪火。又叮嘱他这套心法乃是师尊的师门长辈所授,并非天墉道术,不可外传与人。于是陵越虽然每日晨昏定省之时也会关心这个小师弟,但做师兄的开口,不是问他身体可好就是问他修行进境,屠苏便无话可谈。
反正他也不太想与师尊以外的人说话。
小孩子总是任性的。教授仙术剑法之事,紫胤一句也未提过,亦不让他随其他弟子一同上早课,练剑,日常修行。见师兄每日向师尊请教,探讨的都是剑术与道法上的问题,屠苏便觉得羡慕,心中郁郁。
他自是不会向紫胤抱怨,只是一心地练功,心想或许师尊是要考验自己心性吧,大哥哥讲的故事里,那些世外高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大哥哥……
是谁?!
屠苏猛然从梦中惊醒,今夜正值朔月,窗外夜空暗沉无光,一片漆黑。
他觉得胸口好像压了块大石头,背后冷汗湿透,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突然一阵猛烈的头痛,天旋地转。
“屠苏。”
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接住了他,师尊坐在床边,问他:“可有事?”
“师……师尊……”
他想说话,疼痛一阵阵袭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海潮,随着心跳,一波波地敲打着太阳穴。
“弟子……啊……”
“不要说话。收敛心神,照我教你的心法运功。”
浅浅的真气试着流转全身,未及一半,便被那股疼痛发现了目标,迅猛地扑上来。真气无力抵抗,经脉逆流,男孩惨叫一声,捂住了头滚到床上。
像是有什么东西……巨大、凶恶的野兽蛰伏在血里……
它在呼吸……
“师尊……!”
“果然,还是不行。”紫胤似是轻叹一声,左手在虚空中画出发光蓝色符箓,一柄黑色的长剑便浮现在黑暗中。
男孩看不到它,却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贪婪地扑上去,将剑抱在怀里。
这是什么?熟悉的感觉……冰冷,残酷,一点也不像那个人的温柔……
血液中凶恶的野兽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这是它的家……
紫胤散开仙气,柔和的白色光芒包围了少年与长剑、血气与凶煞、挣扎与杀意。黑剑让屠苏觉得熟悉,白色的光芒却让他觉得安慰,他不自觉地贴得更近了些,似乎贴近那个人清凉的皮肤和匀和的气息就可以减少痛苦。紫胤抱着他,靠在床头。
男孩握着剑,蜷缩在白发的仙人怀中,渐渐沉沉睡去。
仙人却是一夜未眠。
修为到了紫胤这个程度,原本也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这一夜,他在护着徒弟之外,也一直警惕着屋外的不速之客。那人却似极有耐心,安安静静地在紫胤的结界外等到了次日清晨。
“紫胤有要事在身不能擅离,劳阁下一夜久等。不知有何事指教?为免失礼,阁下下次拜会,还是走天墉城正门的好,自然有人告知紫胤。”
等到屠苏的气息完全恢复正常,紫胤方放下徒弟,自屠苏房内走了出来。古钧在门外守了一夜,与他对面的是一个穿杏黄衣衫的青年,长发束起,神情温雅,看上去像个翩翩有礼的佳公子。
身上却带着死气。
并非行尸走肉,亦不是妖邪、鬼修、魔道一流,那是时间的沉重暮气,魂魄也即将枯竭,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血腥的气息。
这个人的身上背负着极重的杀孽。
以及……还有一点几乎微不可察的仙气。
紫胤已非肉眼凡胎,方能辨识出来,这一点仙气,似已不知被消磨了几千几万年。
此人来历不凡,但他身上杀孽已让紫胤感觉厌恶,语气亦是不善。
黄衣青年却不以为意,微笑着对紫胤一揖。“久闻天墉城紫胤真人‘天下御剑第一人’的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然不凡。”
“在下欧阳少恭,持东海魔君印信,拜见紫胤真人。因此……不便由正门而入。搅扰真人清修,少恭自当等候。”青年笑得恬淡自然。
师叔怎会管这些闲事?
紫胤心中略觉疑惑。但此人既然与玄霄相识,厌恶之意便不好表露在面上。“你有何事?”
“在下欲向真人求取一物。”
“何物?”
“焚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