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坏家伙》r****a

1、第一章

　　三月初三，正午，烈日当空。马灿喝干皮水袋里最后一滴水，夹了下马肚子，他□□那匹栗色骏马打了个响鼻，艰难地迈开步子，翻过沙丘。眼前光景与方才无异，目之所及皆是黄沙。万里无云，平地生风，迷了人眼。马灿单手压帽，顶风向前行了数里，待风停，他眯着眼朝西边张望，但见有红蓝双色旗帜在风中飘摇，似有人烟。

　　那马儿似也感应到人气，又来了精神，驼着马灿奔了数十里，马灿估摸它是回光返照，由着它跑了会儿才拉扯缰绳喊了停。他还指望到了城里靠着马换几个钱，若它死在路上，今晚饭钱又没着落。

　　这会儿已能清楚望见方才那面红蓝双色大旗，马灿识字，大旗上偌大一个“铁”字写得张牙舞爪，想是一间铁匠铺。马灿寻思着，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见着客栈倒先遇到铁匠铺，实在稀奇。

　　更稀奇的是，半路还杀出个灰衣和尚。和尚光头锃亮，背上背个破竹篓，脚边摆个化缘的钵，一边朝地上撒土一边念经。马灿定睛瞧他，这和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见了人也不拿正眼看，只管诵经念佛，念着念着又弯腰捧了抔土，往地上撒。马灿觉着有意思，便逗他说话。

　　“和尚，在干啥呢？”

　　和尚不看他，答道：“超度。”

　　“超度啥？”马灿驾着马儿绕了和尚一圈，这才看明白，和尚不是在朝地上撒土，和尚是在往死人身上撒土。

　　这死人没了脑袋，脖子上土盖得不厚，风一吹，吹开了沙子，露出他颈子上切口。切口平整，杀人者下手一定又狠又快，用的还是把绝世好刀，吹毛断发，削铁开山，不在话下。

　　“和尚认识这人？”

　　“不认识。”和尚道，“行脚路上，送人往生。”

　　马灿大笑，道：“和尚你该去我来的地方，那儿好多尸体等你超度。”

　　和尚不理睬他，念完经，拾起地上钵，才问马灿道：“施主打哪里来？”

　　“打来处来。”

　　和尚又问：“施主往何处去？”

　　马灿遥望西方，“去云城。”

　　和尚朝他合掌，转身要走，马灿喊住他，反问他道：“和尚打哪里来？”

　　“打云城来。”

　　“又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和尚言罢，马灿又追问道：“云城现如何？”

　　和尚已走出十来步，回话声却如同近在耳旁：“风平浪静，暗潮汹涌。”

　　马灿又笑，不怕暗潮汹涌，只怕风平浪静，无人兴风作浪。他翻身下马，铁匠铺子近在眼前，他握着缰绳哼起小曲儿，一脚跨进铁匠铺前的棚屋。铁匠在打铁，锤子敲铁敲得锵锵响，马灿瞧见边上一口井，除下遮风挡沙的布巾，客气问那铁匠道：“师傅，能给口水喝？”

　　铁匠身形结实，粗布麻衣，脸上带疤，闷声应下，眼皮都没抬一下。

　　马灿牵着马儿到井边，这才看到一个小乞丐靠在边上打瞌睡，小乞丐听到动静，揉开眼睛看马灿，也不说话，只眨巴眼。

　　马灿放下木桶，吊了半桶水上来给马儿喝，小乞丐不再看他，看起了马。

　　小乞丐七八来岁，咽了口口水，说：“马肉好吃。”

　　马灿抚了下马背，道：“鹿肉好吃。”

　　小乞丐摸了把脸，好奇追问：“鹿长啥样啊？”

　　马灿在马头上比划：“头上长了两只角的马。”

　　“那长一只角的叫啥？”

　　马灿被问倒了，白了小乞丐一眼：“你这小乞丐，咋这么多问题？”

　　小乞丐也对他翻白眼，鼻子里出气，道：“吃过鹿肉有啥了不起，我还见过头上长一只角的马呢。”

　　马灿笑话他：“胡说八道，世上哪有头上长一只角的马儿？”

　　小乞丐朝他伸手，嘿嘿笑：“大爷您给赏一个大洋，我就带您去看一只角的马儿。”

　　马灿赶他走，牵着马去谢铁匠，顺道打听去云城的路。铁匠把烧红的铁块往冷水里扔，伸手指着西面不说话。马灿上了马，一路向西走了约五十里，便到了云城城门下。云城建城数千年，从前也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可自打六十年前一场天灾，城中富族跑了大半，水也干了，山也没了，便只剩烈日黄沙，枯枝断壁。

　　马灿下了马，手握缰绳悠哉悠哉朝城中去。城门半敞，没人守卫。马灿这人有个臭脾气，不好走正门，从小就是歪门邪道。他瞅云城那扇砖红色破门上贴着许多蜡黄色通缉令，黄纸上涂的人他认识。独眼，光头，龅牙，道上人都管他叫土匪李三。

　　马灿冷哼了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绕到大门旁一窟窿前，一脚踩上碎砖块，弯腰去拍皮靴上的黄土，一双鹰隼似的眼自帽檐下打量城中光景。城内冷清，街上不见行人，拂面的风又干又热，确如那和尚所说：风平浪静。

　　马灿拿布巾兜住大半张脸，又瞧了会儿死气沉沉的景色，才跨过这城墙残躯。他双脚终于踏上云城土地，不觉露出个笑。他的马累极，马灿也不着急，随着马儿行得缓慢。

　　他们沿着大道走，道旁屋村多荒废，白日里便有老鼠当街乱窜。马灿踢开脚边半盏破烂灯笼，灯笼里爬出只拳头大的黑蜘蛛，马灿眼疾手快，拎起蜘蛛一条毛茸茸的腿，拉开挂在马背上的布袋，将它往里一扔，束住袋口，收做口粮。

　　马灿揉着栗马鬃毛，看它双眼无神，琢磨着它死期将至，得赶紧找个下家将它卖了。可城中一片荒芜，别说集市，就连人家都没见着，马灿心下盘算，要再走一刻还没见到有店家，便将这马就地宰了吃了。

　　栗马运气好极，马灿这杀生的念头才起了不消半刻，他们便遇到间酒铺。酒铺门窗完好，门前还摆着许多酒坛，马灿吸了吸鼻子，他闻到酒香，隐约还听到珠算声。他抬头望了眼屋檐，上头扯着布条，白底黑字，写着“光明酒家”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马灿笑看那马，说它是命不该绝。他将马绑在门前廊柱上，卸下挂在马背上的长布包，挎在肩上，进了光明酒家。柜台就在门边，偏阴，光线不佳，掌柜的站在里头打算盘，听到动静，抬眼看马灿，问他是打尖还是住店。马灿除下布巾，道：“我卖马。”

　　掌柜的年岁不大，长了对招风耳，听马灿要卖马，算盘也不打了，耳朵动了动，右手僵在半空中，不解问道：“你要卖马？”

　　马灿点了点头，指着外面：“是，我卖马，马就在外头。”

　　“啥品种，啥颜色，多大了，能驼多重，能骑多远？”

　　“不知道。”

　　“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马灿没撒谎，他确实都不知道，这马是他抢来的，当时也没细挑，看它最温驯，便骑了跑了。

　　“我这儿不卖马。”掌柜的给马灿提了个醒，“云城里没地方卖马，你要把你的马卖了，就买不着马了。”

　　“我知道。”马灿重重点头，又道：“您去看看，不给钱也成，管我一顿饭就行。”

　　掌柜的听不用给钱，眉开眼笑，朝店里招呼，“四喜，找秃子下碗羊肉汤面。”

　　马灿这才看了眼店里，这一眼他把光明酒家上下两层全都给看尽了。店里宽敞，北面石墙上雕百鸟朝凤图，雕工精细，一翎一羽都清晰可见。可惜这些鸟头全没了，光看到各类翅膀在灰色石壁上扑腾。最可怜是那仙鹤，脚踩的烟灰祥云连同他脚爪一起被剜去半块。十张方桌摆在石墙下，一个白净书生，灰袍，戴圆眼镜，单手捧书占了一桌。与他隔了两桌的坐着个裹头巾的女人，马灿看不到她正脸，她带着的三个孩子倒挺乖，两男一女，安静吃着手里的包子，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娃娃，时不时哭上一声。最靠近柜台那一桌被伙大汉给坐满了，六个人挤着也不嫌地方小，胳膊挨着胳膊，脚碰着脚，闷声不响吃着桌上饭菜。再说那第二层，全是客房，房门紧闭，马灿耳朵灵光，那小孩儿不哭时他能听到女人□□。女人声音又软又媚，叫得挺欢。

　　堂下坐着的人全都没注意到马灿，看也没看他，被掌柜的喊出来的四喜也只是从楼梯后探出个脑袋，应了一声便又没了影。

　　马灿带掌柜的去看马，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槛。掌柜的没见着马，气得瞪马灿，马灿见着马了，不在光明酒家门前，去了对门的“徐氏当铺”。

　　“那马你的？”掌柜的也是机灵人，循着马灿的眼神往当铺门前看。

　　当铺门前站了十来个人，高矮胖瘦全都占了，各个长得都不一样，各个都是歪瓜裂枣。其中长得最顺眼的那个咧嘴笑着不停摸一匹栗色骏马的脖子。

　　“我的。”马灿说得大声，生怕对门那伙人听不见似的。那咧嘴笑得来劲了，转头冲着马灿笑，露出他那两颗明晃晃的金门牙。他撩了下油腻腻的刘海，理直气壮地喊：“老子看到的就是老子的！”

　　掌柜的退了一步，躲到房下阴影里，他和马灿说：“这马我不要了。”

　　马灿走到街上，不依不饶，“这马我的。”

　　掌柜的听了，打了个哆嗦，跑进屋里，他喊四喜别让秃子煮面了，赶紧出来一块儿帮忙关店。

　　金门牙身后那群歪瓜裂枣冲着光明酒家指指点点，笑话掌柜的胆小，夸他还算机灵，知道惹不起还躲的起。马灿不太机灵，也不胆小。他叹了口气，把肩上的长布包放到地上，他现在肚子有些饿，他饿的时候脾气不太好。

　　“成，你说是你的，那我问你买，成吗？”

　　金门牙边上有人起哄，“五爷摸过的马，起码得五十个大洋，你出得起吗？”

　　这马屁拍得又响又准，金门牙笑得更猖狂。马灿也笑了，他说：“我用金子买。”

　　“啥？”

　　“他说啥？”

　　“金子？就这穷小子？”

　　“五爷，这儿有个兜，搜搜他的兜！”

　　一群人听见金子，眼都红了，抢着要去搜马灿挂在马背上的布袋。马灿不动声色，他把皮衣向后撩，露出腰间深棕色握把和小半截银光。金门牙被那星点银光闪了眼，向旁挪了两步，抬高手，“都别吵！”

　　他向前两步，从背后拔出把枪，众人见了他手上的盒子炮，原先还没压下去的碎语声也都听不到了。

　　马灿却不拔枪，气定神闲地瞅着金门牙，问：“八两黄金够不够？”

　　金门牙呸他，觉着马灿耍他玩儿，他动了动手指，人群里钻出个小矮子，把马牵到了他手边。金门牙拍了下马背上挂着的布袋，右手枪口对准了马灿，挑高眉毛问他，“小子，这里面啥玩意儿？”

　　马灿说：“没啥。”

　　金门牙不信他，他看布袋里有动静，有个圆鼓鼓的玩意儿在动。马灿无奈，“真没啥，要不你伸手去搜搜。”

　　金门牙还是不信他，他冲小矮子努努下巴。小矮子满面油光，个子不高，一脸皱纹，指着自己说：“五爷，又是我？”

　　金门牙一边要盯着马灿，一边还要冲小矮子发狠，看得马灿直笑。他看小矮子面露难色，又想摸又有些怕，他道：“里面真没啥，要有啥，我会就这么放外头？”

　　“呸，那是你还不知道你五爷爷的厉害！”金门牙手说得激动，手上那杆盒子炮跟着他音量起伏也颤了颤，他身后一干人都眼巴巴看着小矮子伸手摸进了马灿的布袋。马灿始终不为所动，金门牙拿眼神凶他，他也一脸云淡风轻。

　　无言中，乌鸦飞过，凄鸣一声，栗马受惊，仰着脖子嘶叫，前蹄扬起，胡踹一通。这马一叫，金门牙也慌了，二话不说朝马灿砰砰放了两枪。马灿反应极快，瞧准他手上有动静，没等他扣下扳机，便踢了脚沙子，飞沙随风乱舞，枪声响起时，他人已隐到了漫天黄沙背后。老天帮忙，又是一阵疾风，吹起更多迷人眼的沙。这下可好，金门牙他们更找不着马灿了。

　　“他奶奶的，快给老子滚出来！！”金门牙眯起眼抬手乱挥，鼻里呛了沙，嘴上还不停嚷嚷，“人哪？？人哪？！！”

　　他乱，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乱，互相撞着推着找马灿。那马被人吓得直叫唤，撒开蹄子就跑了。摸布袋的小矮子眼疾手快，抢下布袋，扯开口子就伸手进去。他这一摸，别的没摸着，就摸到了刚被马灿收了当口粮的大黑蜘蛛。蜘蛛也不认人，它记恨马灿的手，记恨人的手，见了人手一口就咬了上去。蜘蛛有毒，疼得小矮子嗷嗷叫唤，一个劲在地上打滚。金门牙听到喊疼声，以为是马灿对他的人下手，朝着声源又放了两枪。两枪又都没打着人，小矮子还叫得更厉害了。金门牙脸上粘到两滴不知哪飞来的血，气得破口大骂，骂到马灿祖宗十六代时，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拳，金门牙胡乱放枪，揍他的人身形极快，照着他又是三拳，金门牙头晕脑涨，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此时，风倏地停了，被风卷起的沙石砸到地上，徐氏当铺门前的人揉着眼睛找他们的五爷。

　　五爷好找，地上躺着捂住下巴和嘴的那个就是，他两腿中间还插了把寒光四溢的长剑，剑刃上沾了点黑血，正顺着剑身缓缓向下淌。识货的人捂着嘴小声说：“日本人的刀。”

　　他们又找马灿，马灿也好找，就在五爷边上，踩着五爷的膝盖扔给他两颗闪闪发亮的金子。金子滚到地上，眼尖的一下就看出来，这分明是他们五爷的金牙。

　　五爷手上的盒子炮也被马灿缴了，这回换他拿枪指着五爷的脑门。五爷没了金门牙，嘴里流血，他恨，想咬牙切齿说些什么，只咬得一嘴的血腥。

　　马灿拿着他的盒子炮瞄了会儿远处，又瞄了会儿当铺门前看热闹的，好几个人经不住吓，躲进了当铺里。马灿瞧不上盒子炮，随手扔到了地上。他弯腰扯下五爷脖子里一块破布巾，拔出插在地上的日本刀，抹去刀身上的血迹。这刀也不是他的，是他从一个日本鬼子手上抢来的，用着挺顺手，就一直留在了身边。

　　“五爷被砍了？”

　　“哪儿被砍了？”

　　“嘴巴被砍了？？

　　“胡扯，被砍得不是五爷，是矮子！”

　　经人提点，众人望向倒在地上的小矮子，他右手没了半截，呜呜叫唤，垂死的狗似的蜷缩在地上直喘气。

　　“他砍他干啥？”有人忍不住问。

　　“他中毒了。”马灿代为回答，他眯着眼瞧他脚下的五爷，“八两黄金你拿好了，一颗四两，我有没有算错？”

　　五爷没反应，瞪着他的眼里冒出火光，马灿轻笑：“这些火你还是自个儿留着，晚上烧柴火用。”

　　马灿碾他膝盖，收刀入鞘，也不管那块被吹到当铺匾额上的深蓝布条了，把长刀别在裤腰特制的环佩上。五爷嘴里的血还在流，他嘀嘀咕咕嘟囔，马灿听不明白，这当口，自当铺里走出来个一身白衣的青年男子。五爷见着他，双眼一亮，指着马灿就呜呜。白衣青年皱起眉，不愿多看他一眼，他邀马灿进屋，说是三爷有请。

　　马灿问：“哪个三爷？”

　　青年道：“李三爷。”

　　马灿吹了个呼哨，他退到光明酒家门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皮帽，拍了拍顶上的土，道：“行，那就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