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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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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鬘姬在书房找到段成悦的时候,他正笔直地坐在书桌之后,眼神直盯盯地盯着桌上的白纸。鬘姬还以为自己看错,然而走近以后,发现他盯着的,正是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鬘姬轻唤了一声:“王爷。”
段成悦似乎已经陷入沉思,并没有反应。
鬘姬稍稍收拾了一下书桌和地面杂乱散落的揉皱纸团,轻声道:“王爷,早膳可要摆到这里来?”然而还是没有应声,鬘姬只好又问道:“王爷?王爷?”
段成悦极疲倦地轻叹,靠到了椅背上,嗓音沙哑地道:“好,摆过来罢。”
鬘姬忙唤小丫鬟送水进来洗漱,又给他绞了一块热热的手巾。
早膳照例是一碗喷香浓稠的白粥,段成悦心中沉闷异常,怎么也吃不下去,吃了几口,将碗一推,站起来走出书房。
晨风清爽,怡然舒适。段成悦望着明净园优雅的景致,不禁苦笑一声。当初旧园整修完毕时,睿帝亲自过府,就在这院中挥毫题下“明净”二字,这是多么盛重的荣宠,整个南都,谁不为此事啧啧艳羡?
然而段成弢的质问又在耳边响起:你以为他对你极好?你以为你受尽了人臣的尊荣?
段成悦陡然惊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王爷。”何藤升实际上早已走近了,本以为段成悦会叫,不料他竟视而不见,好像正在出神。何藤升只得轻轻唤他,道:“王大人正在前头偏厅,您要不要见?”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段成悦微微一怔,问。
“辅卿王大人。”
“嗯?”段成悦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何藤升道:“这,也许是为了范临川。”
段成悦看着他,看了很久,蓦地里十分不适,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扑面而来,然后他忽然将腰一直。
德帝是在西巡的归途上驾崩。
驾崩前他随侍在旁。
那时德帝苍老的面容并不显得憔悴,只是有淡淡的疲乏,德帝靠在被褥之上,用闲聊的语气跟他说起皇位的传承。
“你的父王是朕次子,然而性情敦厚,行事宽容,于政务的见解亦有眼光独到之处,挥洒从容,勘当大任。”德帝这样说道,语气平稳,“朕决意立你父为嗣,朕已有遗诏,存于大殿金匮之内。”
德帝在说完之后,眼神深邃,似有烦忧,但是只静默片刻,然后对他道:“悦之,用心辅佐你父你兄。”
次日德帝崩于道路。西巡的车驾在回京途中竖起片片哀幡。
他慷慨随驾西行,最终扶灵回归。
在到翯城城外三十里,满朝文武,丧仪出迎。人群中满目白孝,填塞了城外的青山。
领头的是德帝长子,他的伯父,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父亲。这等场面,岂能缺席?这等场面,岂可缺席!他正在惶惑,迎面对上了兄长血红的眼睛。
终他一生,于是便再也不会忘记兄长的那双眼睛,以及从兄长口中说出的话。兄长那时道:“悦之,父王他,两日前薨了。”然后他的手就被兄长紧紧握住。那片刻的时间犹如年岁的亘古。
“更衣。”他淡淡道,“请王大人到花厅坐。”
花厅竹帘四面卷起,轻透的白瓷茶盏上方水烟氤氲,化成祥云一般的图案,王大人正站在茶几旁边出神,猛一抬头,却见段成悦已走了进来。他慌忙迎上去,躬身见礼。
段成悦微笑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有很要紧的事么?”
王大人道:“下官刚从宫中回来。”
段成悦微微一怔。
王大人道:“陛下下旨,五日后将范临川当街腰斩。”
“噢,总算是要杀了。”段成悦忽地笑笑,问道,“那么,范临川招了?”
王大人亦毫无笑意地一哂,摇摇头。
段成悦便沉默,半晌,喟道:“一介书生,刚强至此。”
王大人苦笑道:“两年来日日酷刑逼供,实际上,也还是死了的好。陛下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提到了王爷。”
段成悦问道:“怎么忽然提到我?”
王大人道:“陛下说,这些台面上的工夫……唉,陛下的意思是,多年旧事,还是让它了却了罢,可惜王爷您不在,不能亲自议此事,因此陛下特意遣下官来对王爷说知。”
段成悦面无表情站了许久,陡然,笑了起来。
“总是要死的。”他笑道。
王大人偶然抬头,却看到段成悦眼中波光霎那莫名一闪,再浮起的是无限淡淡的寞落。
是晚无月星稀,寒意撩人。明净园中只有数盏小灯,灯光在沉沉夜色中不停跳动,宛若挣扎。这一如段成悦此时的心境。
其实他万分疲乏,却难以入睡。纷纷思绪在他脑海中飞涌,繁复驳杂。
范临川要死了。这个十年来一直如他兄弟附骨之蛆的心头大患,五日后就要死了。
段成悦自然不会感觉悲伤,却莫名遗憾,心中霎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实际上他是一个忠臣。实际上他对先帝的鞠躬尽瘁已然饱含斑斑血泪。他已忠义俱全,他的作为汗青留载也毫不为过。他辅助先帝夺下帝位,他百般心计要置自己兄弟于死地,他在两年的牢狱中仍不肯对先帝有一丝背弃。
假如如今先帝仍旧当政,他就是南国当朝第一功臣。
原来天下没有绝对的是非,有的不过是成王败贼。
段成悦起身出门,在明净园如水的寒夜下缓慢踱步,然后凝视无尽的苍穹。
直至一双温暖的手将一袭薄薄的风衣搭在了他的肩上。“王爷,夜时总有些冷的,待一会就下露水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散步?”
段成悦并不作声。
鬘姬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高高的夜空望去。
寂然中段成悦终于说道:“时间隔得不远,却都开始物是人非。”
鬘姬微怔,印象里他从不曾发过此等感叹。借着园中微弱的灯光,仿佛能够看见他脸上淡漠的悲凉。
段成悦移步朝卧室走去,淡淡道:“鬘姬,明日我要入宫面圣,你叫他们备好马车。”
噩梦。
鬟姬死去之后,他不止一次做起这个噩梦。
无限荒芜的庭院,疯长的杂草已撑裂了地面的石板,随处是枯黄的落叶,破碎的瓦砾,他便踏在依稀可见如此颓凉的小径上,朝那黄石围就的湖泊走去。湖泊的水幽深无底,仿佛怨妇哀伤的眼睛。
鬟姬便沉在这湖水之中。穿过几丈深的水仍可以望见她苍白的脸,和睁开的眼睛。
她分明已死了,眼睛却犹有生气,以一种温柔的神光与他四目相望。
他于是只能与她对视,身后却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那分明亦是鬟姬的声音,那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鬟姬,悠悠唱着一首模模糊糊的歌曲。
他心中恍惚微怔。湖泊的粼光忽然化成了春天庭院中那些轻漫的晨雾,晨雾沾潮了一件月白衫儿,穿衫的少女却懵然不觉。少女坐在苍黄台基的转角,并着膝,摊着书,指点着字行,念那些似曾相识的文章。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
他心中倏然剧痛,他的目光忽然也变成那潭深不得见底的古水。
他满怀惆怅地背过身去,湖泊与少女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他正站在百步之外,遥望祚祥宫的玉阶。玉阶两旁都是肃立的侍卫,间或一旗金丝黑底、半展的彩旆。
那是十分雍容庄严的场面,他却看的刹那失神。他霎时觉得侍卫旆旗离他又近又远,高大的祚祥宫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一队内侍微微躬着身,在他旁边疾步趋过。他向祚祥宫缓步走去,他走的时候微微垂首,仿佛于喧嚣红尘里孤独踯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睛一看,何藤升正站在床边,眼睛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某样东西。
段成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腕脉被叶而复拿着,再一看,叶而复眉头微皱,面露忧色。
段成悦不禁微奇,这一次,“春寒”并没有发作,怎么无缘无故,又请了叶而复来?于是他身子一挣,坐了一坐,问道:“怎么回事?”
叶而复抬头,微笑道:“王爷,您身上有些发热,没有大碍。”
何藤升忙补充道:“您睡得不大踏实,鬘姬见您有些热,便请叶大人来瞧瞧。”
段成悦道:“没事,大概做梦了罢。”
这时天气已热,卧室的窗户开着,段成悦偶尔一瞥,见外面晨曦微微,不禁一愣。他觉得自己睡了极久,怎么仍旧是清晨?再一想,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叶而复微笑道:“王爷,这几日您必定没有睡好罢?多思伤身,您一定要放宽心,宽心才好养病。”
“唔,”段成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而复拿了半晌脉,凝神写下一张药方,叮嘱鬘姬立时便煎一份,给他服下。
何藤升笑道:“叶大人,您辛苦,小人给您泡茶。”
实际上茶是早就泡了,叶而复微一愣,心有领会,当下便出卧室。何藤升将他请到明净园一处角落,躬身道:“叶大人,小人斗胆问您一句,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
叶而复默然不语。在何藤升面前,自然不需要十分忌讳,片刻,轻轻一叹,摇摇头。
何藤升脸色转白,抬头看他。
叶而复却像不愿久待,道:“这剂药先吃着,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便走。
何藤升怔在那处,却没有追赶。
定安王府中存药甚多,也不需去外抓药,叶而复开出的那剂汤药很快就配齐煎好,鬘姬端着,不停搅动,待稍稍凉了一点,便要段成悦趁热喝下。
段成悦接过一饮而尽。
喝下才觉得,反而还是不喝药的好。一饮下去,心中更是烦闷,简直难以忍受。
鬘姬也觉得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道:“王爷,您不舒服么?”
段成悦头晕眼花,忽然将身子一侧,“哇”的一声,将喝下去的药全呕吐了出来,胃里的东西吐光,还止不住,干呕了老大一会。
鬘姬大惊,拍着他的背,一边叫小丫鬟收拾,一边唤人去叫何总管。
何藤升赶进来的时候,正见他干呕不止,忽地全身一抽,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