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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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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梦醒已成殇/我有一个梦
字数:11000
一、
霓虹正浓,夜暮沉重。
六十九层的高楼上,一抹灰色荧光破空而出,顷刻又融入夜色中。
苏芒站在箭塔顶上,望向脚下那片深浓黑雾,神色冷峻。突然,她纵身一跃,竟从那摩天大厦上生生跳了下去。黑衣长靴的女子身姿修长,黑发束在脑后,随风漂浮出妙曼流线,仿如一只敏捷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里。
此时,那僻静无人的街道上。一具兔头人身的怪物正在追捕着一个醉酒的人类。苏芒屈膝落地,尖细的鞋跟踩过水坑,溅起串串水花。
她自后腰处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双管枪,瞄准那妖怪的后脑勺砰砰就是两枪。遇了袭击,那怪物怒吼一声,反身就冲她扑过来。应该是兔妖成魇,它速度非常之快。顷刻间就已窜至她身后,并伸出尖而锋利的爪子照着她猛拍下去。
苏芒身影也快如雷电,灰影频闪,再看清时她已经抱住了妖物的手臂。手肘上雪亮利刃当空一提,寒光过去,那颗偌大的兔头立即就被割飞了出去。
黑色的污血四散喷溅,苏芒闪电般后翻。虽撤得极快,却还是被溅了些赃物在鞋背上,她嫌恶的皱了皱眉。然后,就看见一枚红色晶体自兔妖断颈中冒出来,光芒微弱,苏芒颇有些失望。可惜,只是一只低等妖怪。
这时,一道白影突然从对面高楼上飞奔而来。来物四蹄雪亮,形似大狗,动作敏捷且体态庞大。它眨眼就到跟前,甩一甩身上雪白的长毛,赶在兔妖晶核消失之前张嘴一口吃进了自己肚子里。
不过它显然对今晚的食物并不满意,哼唧两声怨念道,“又是低等妖兽啊,天天都吃这玩意儿,我都快营养不良了。”
苏芒仿若未闻,回头却见她的坐骑也正是那大白狗——歧渊,正左扭右扭一脸便秘。苏芒眼皮一跳,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连忙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鬓毛,拧眉问,
“你想干嘛?”
歧渊不解的看了她一眼,“变人身啊!我好不容易才修成人形,可喜欢着呢。”
“打住!”一想起上次的情况,苏芒就忍不住落了一头黑线,“不许变!”
也亏得它好意思,平日里原形活动,全身是毛的裸奔也就算了。偏它不久前杀怪时突然冲破瓶颈,得以成人型,一得瑟就给变了个身。她本来是坐在那舒服又稳当的坐骑身上的,谁知道一眨眼就骑在了一个壮硕美男的脖子上。更让她想抓狂的是,美男光溜溜的……□□登场……
最关键的是,后来她仔细端详过它的模样,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竟与她的一位故人生得极相似。因与那人有些纠结的回忆,私心里其实并不想看到它的人形。
二、
一千年前,她从一头中等妖物爪下救出它的时候,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她一摸就瑟瑟发抖。哪里能想到,如今会变成这么个猥琐聒噪的样子。
它形似白狗,不知本源品种。这些年也多方打探,可到最后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它灵力算得中等,实力其实并不强悍,平日多是凭那张狰狞骇人的模样混饭吃。修了快一千年才化出人形,大概也不是什么稀罕品种吧。
苏芒制止了它的裸奔念头,只跃至它背上,淡声道,“去栖鹌寺。”
歧渊闻言不由一怔,“又去找云歌?”
苏芒没有回它,但是答案呼之欲出。它心中虽诸多不满,但还是朝着她要去的地方窜了出去。它知她活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与她一处这么长时间,不曾见她有过一个亲人、朋友或是爱人,除了云歌。
早在它出现之前,云歌就已经在她身边。多时,它妒忌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可有时,它又忍不住会感激,在它出现之前,是他陪伴着她。
它其实无法想象那些她一个人走过的岁月,神经该要麻痹到什么程度才能毫无感觉。或是已经孤独到极限,心如死灰方才会如此。
这种微妙的感情并非日久所生,而是初见她第一面时就因她而心痛。也正是如此,它总觉得自己应该在更早之前就与她有所牵扯。不过这些也只被当做笑话,想想便罢了。
云歌仍是那五岁模样的孩童,他们到的时候,他正趴在菩提树下抄着经书。见他们来他也不惊讶,仍是嘟嘴抄着经文。一直到抄满了那一页,他这才抬起头来,语气颇有些遗憾,“对不起,清黎……还是没消息。”
苏芒的头枕在树干上,晨光穿过树缝,将她的脸庞映得光影斑驳。好半饷,才听她一声长叹。失望过太多次了,都已经麻木了。
歧渊见她一脸神伤,不由也跟着黯然了几分。每次她来找云歌,问的必然是这件事。它很好奇却又不敢问,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它的吗?清黎到底是什么人?
云歌见歧渊面色忧郁,便岔开话题,“我弄来块照妖镜,想玩玩吗?”
歧渊顺着他的意思藏起自己的受伤,很快又变回了那个嘻嘻哈哈的坐骑歧渊。
一行人偷偷摸进了栖鹌寺的藏金库里,看着那满仓库的金条和美钞,歧渊不禁连连咋舌,“这哪儿还是寺庙啊,清贫寡欲个鬼。”
云歌并不理会他,只带着它径直往角落里的照妖镜走去。
苏芒则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她虽不甚热衷这样的事,却也知道这是歧渊的心愿,希望有一天能查出自己的本源。
然而,当歧渊站到镜子面前之后,它与云歌都一起愣在了那里。
这是……
苏芒见一人一兽半天没点反应,不由好奇的走过去,“怎么了?看到了什么?”
可就在她将目光投注到照妖镜上的瞬间,歧渊猛地往旁边退了一大步,那镜子里的影象也一闪而过,然后飞快的消失。
“没……没什么……还是如今这个模样……”
苏芒不疑有它,只自己往镜子前走了走,那镜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白裙长发的负剑女子。长至脚踝的黑发,额心镶着粒血红的落梨,两只耳朵小且尖细,双瞳泛出阵阵幽蓝色的寒光。
战神苏芒,奉帝君之命看守着赤炼大狱。一千年前,因巡执不力让魔王阿浮荼冲破炼狱之门。数千万的妖怪大军,每一只都曾是这世上最为凶恶的歹徒,全都因她的疏忽大意而出逃越狱。
苏芒被帝君亲手打落神环,笞三千逐出天门,令其猎杀出逃妖怪以将功补过。而昔日战神从此沦为堕落之神,不入神籍,不享天佑。
……
回去的时候,歧渊显得心事重重。就连云歌也突然沉默了下来,时不时望着歧渊,眼睛里全是些含意不明的审视。
事实上,就在他们离开之后,那本该什么都没有的照妖镜里又渐渐浮现出一个影子来,然后望着一人一神一兽离开的方向,良久。
三、
从栖鹌寺回来,歧渊就变得有些奇怪。行踪飘忽不定不说,还时常夜不归宿。苏芒起初并未在意,可它回来就总爱盯着她发呆,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原本那么聒噪,突然变成这样,倒使得她心下怪异起来。本来想找个时候好好和它谈谈,却总是关键时刻找不见影子。联想它近日早出晚归行色异动,不由更是满腹疑云。暗自做定主意,便在第二日歧渊出门后悄悄跟了上去。
她虽对这红尘俗世无感,可歧渊毕竟跟了她那么多年。名义上是坐骑,实际与她的朋友无异。虽然,神会有朋友说起来是件非常讽刺的事。
自出门去,歧渊就化成了人形。笔挺的西服剪裁一流,将那形骸衬得格外英挺。混迹三界,苏芒曾见过无数祸国殃民的妖孽,便是那九重天宫上,能摄人心魂的外形也随处可见。可歧渊这肉身总有几分那人的影子,她越瞧着越觉得像,甚有时还会盯着他怔怔出神。然而她深知歧渊只是歧渊,是她的坐骑,她的……朋友。
可是清黎,你又在哪里呢。
她看见歧渊进了一家酒吧,没多时就拥着两个装扮清凉的女人走了出来,乘上一辆豪车扬长而去。苏芒坐在对街的路灯高架上,看着那妖气缠绕的跑车拧起了眉。
歧渊带着那两个人类女子一路狂飙,最后进了城郊富人区一处半山别墅。别墅里头灯火通明,有好几处都散发着浓郁的妖魔之气,可与那跑车上缠绕的绝对不是一个等级。
那么强烈的妖气,歧渊不可能没有察觉。依她对它的了解,会做如此举动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在伺机探寻情报,然后找机会端了这一窝妖怪。要么……就是遇见了敌手,已经被完全控制住。
她曾探知过别墅内部的情况,除了几个中下级别的妖怪之外,就再感知不到他物。可那跑车周身萦绕的,分明不是她所察觉到的其中任何一只。她企图更加深入,却是突然头痛欲裂心如刀绞。里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阻止着她,也在吸引着她。
按常理,她是天上战神,即使被剔了神籍,也不该会有心痛这样的反应。神的心都是麻木的,除了缓慢的跳动之外,不会有任何感知,可见里头妖物强大。
再思索,就连她都感知不到的妖孽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了吧。她隐约有些预感,别墅里头坐着的很有可能正是她追逐捕杀寻了这么多年的……
四、
从别墅回来之后她就收到云歌寄来的邮件,说是自他师父那里得知,近日城里突发命案,死者多为年轻女子,均是生魂被抽剥而魂碎致死。他怀疑是妖物所为,而且还很可能是一大窝。苏芒决定去云歌说的地方看看,想着歧渊这几天情绪异样,便自己开了车。
跑车在油柏路上呼啸前行,郊外的山风自车窗灌进来,吹乱苏芒额前黑发,遮住了她平静如死水的双眸。白皙似瓷的侧脸在青山蔚蓝的妆点下,容颜扣人心弦,却毫无生气。
歧渊今日是普通白狗模样,从出门起就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有时候望着窗外唰唰划过的景象出神,偶尔会默不作声的打量她几眼。
车子缓缓驶近一处宅邸,熟悉而又浓郁的妖怪气息令歧渊猛地惊醒过来。它抬头去看苏芒,却见她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
歧渊一个激灵翻爬起来,趴到窗边往外一看,不由的形色巨变。回头冲苏芒狂吠两声,就要自那窗户窜逃出去,却被苏芒一把揪住了毛发她冷声问,“想去哪里?”
导航指向的那处半山别墅,正是前些日她跟踪它所去的那个妖怪窟。云歌信中说过,近日许多人类女子离奇死亡。而那日,歧渊分明搭了两个女人去了别墅。她心中已有些猜测,只是想不明白它为何要与这些妖怪纠扯不清,不过这些也都不重要了,她只肖进去端了那一锅便成。
可此时,歧渊心里又是另外一番计较。见她现下这般只道她是知道些什么了,先是惊慌失措,好半天才慢慢平复,冷静下来之后则是无力的垂下头去。是它大意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她可是苏芒啊,那个自出世开始就守着妖魔炼狱的战神苏芒!
只是,就要这样被她知道了么。它与那魔头的关系……她会怪它么?不!她是神,神是不会有感情的。万事早有注定,无论前世今生亦或是将来,她是连怨恨都不会给它的神。
可它又有什么错呢?从一开始就没人给它选择权,即便是这个天煞一般的荒谬真相,它也是在几天之前才知道。
这些日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拥袭上心头,眷恋、不舍、迷茫、恐慌,渐渐化作失落和低迷。事已至此,它不求能再继续留在她身边,只希望那魔头勿要加害于她,否则它定会不惜代价与其拼命。
……
苏芒刚刚一下车,院子里的那些立即就察觉到了。她冰冷似剑的眼神一一扫过去,其中一只道行稍浅的硬是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
苏芒的到来如同一记惊天大雷,霎时骇得场内众妖动弹不得。其中一只想要扭头逃跑,却发现手脚如同被束缚住了一般,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受制于她。
苏芒并不急于收拾这些小罗罗,她现在更想知道,里头那位连她都感知不到的到底是何方妖魔,到底是不是她猜测的那一只。
“出来!”
女子空灵冷峻的声音划破晴空,如一枚绑着红绳的风铃,叮铃叮铃,在干燥的蓝天下带出一连串碧蓝色的浮空花。又如一记锋利陡峭的寒冰之间,虽未出鞘,已气势难挡。
……
门后的人站在那里,双拳紧握,薄唇轻抿。良久,才缓缓扬起一抹足以魅惑众生的微笑。终于,还是等来了。
“你说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到她么?云歌——”
整间屋子里光线极暗,可还是能看见,沙发上坐了个孩童模样的小和尚。此时,他正默默安抚着怀里的小白兔,看着阴影处的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四肢间缠着黑色的妖气,已是被牢牢的禁锢在了那里。
“非这样不可么……”
五、
苏芒感觉到一股强大异常的妖力铺天盖地袭来,黑色的阴云瞬息罩住了别院上空。那一院子的妖物纷纷现出原型,有人类女子模样的干尸冲破花园里的土壤爬出来,一个接着一个,骨节间运作还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这些,应该就是云歌信中所提到的离奇失踪少女吧。
苏芒当院而立,一身白衣,双目赤红。突然,自她身体里放射出一股刺眼的灰色荧光,那些刚刚破土而出的干尸因承受不住压迫,瞬间化成了粉末。院子里的妖怪们一拥而上,整片天空下全是妖怪疯狂的怒吼。
这院子里的妖怪,都是当年跟随魔王阿浮荼自炼狱里逃出来的。与这位狱官苏芒都算是旧识。而那时与她的那场旷古大战,依旧清晰的印刻在脑海中。
世人只道神苏芒无能战败,让魔王携千万魔军成功出逃。后来腥风巨浪许多年,给三界带来难以计数的霍乱灾难。可只有亲自参与了那场战斗的妖怪们才知道,苏芒到底有多么可怕。
那时,她也是如此。一人,一剑,站在银河花海那唯一的出口处,一身白衣沾满了妖血。逃至银河的妖怪已经被她灭了近半数,剩下那半无一不是惊骇惧怕。这就是苏芒,被造物者赐予了看守妖狱使命的苏芒。仅以一人之力,就灭了过半的邪魔大军。
不过他们早就抓住了她的把柄。魔王挟持了一个半昏迷的小仙,锋利的爪子钳住那小仙的脖子,指甲刺破他白皙的皮肤,慢慢流淌出鲜红的血液来。小仙身上香醇的血液味道令在场妖物愈加躁动,苏芒也终于停下了近乎是屠杀的追捕。
“来看看你的小情人,好像是快要断气了呀。”
“放开他!”苏芒一身煞气,看清了被挟持之人的模样。
魔王哈哈大笑,谁说苏芒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叫他说,空有一身力量,实乃愚蠢之至,难成气候。
事实上他说的是对的,苏芒强悍一世,唯他手中的人质清黎小仙是块软肋。
她那颗死物一般的心脏,千万年跳动一次,只因他把玩了一束她鬓边青丝。她活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能明白喜怒哀乐,也因他出现在了生活里。太多的美好的情愫与清黎有关,当他面临生死,她除了脑中一片空白之外,剩的就只有恐慌。
这该是造物主的失误吧,给了她强悍的力量和超群的能耐,却也留给了她一颗空白懵懂的心,注定一旦爱上,就会为那个人做尽了荒唐之事。
狂风大作,群魔乱舞。她长剑指着魔王的额心,一身煞气。蓝色的双瞳里迸出寒光,看着挟持了一名小仙的阿浮荼,声音里全是凉意。
“勿动他,本尊放你走。”
……
缠着灰色莹光的长剑瞬息入喉,乌黑的妖血喷洒而出。利剑削掉一只蝎妖的脑袋,她飞身过去,高跟鞋用力一脚踩下去,蝎妖残骸立即化作一堆秽迹。紫色的晶核叮一声滚落在地上,然后瞬间被那股黑色的妖力卷走。
那时她或许是意气用事了,可这一千年她问过自己许多次,再来一次她当如何?大概也还是会这样吧。她自苏醒来到这个世上,就背负了看守炼狱的使命,可她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负担,为什么自己要对这些玩意负责任。
再次与这些妖怪交手,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剑舞间,那些遥远的记忆又一幕幕清晰浮现。仔细回想,那一天让她记得最清楚的,其实是浮空花下的香气和苍穹宇宙的无边。
……
她因私情放走魔王,一众神将赶来时,魔军早已逃出去十万八千里。如此之大变故,帝君震怒。平日里那些闲得蛋疼的文神们也纷纷开始拟定奏折,上请弹劾要求严惩苏芒。甚有疼得厉害的,还翻出了她与清黎的事情一并上请。
她隐约记得那封奏折是这样写的,“罪神苏芒,无视神罚,屡扰天规。仰仗天赐之力数次逃避规罚,终铸大祸。萤火仙子云歌称,苏芒与此次被劫的人质清黎小仙早有私情。生为责任重大的守狱官,苏芒徇私舞弊,因男女私情放走魔王万军,实在罪不可恕……”
这封折子一上去,众神唏嘘。虽然她与清黎的事情帝君早就知道,一直以来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然,他未曾想到的是,她竟然会为了这么个小仙,连初生所为的责任都忘了。
六、
院子里的妖兽被尽数消灭,别墅的大门这才缓缓打开。散落在院子里的黑暗之力纷纷向门口的宗体汇集而去。
苏芒抬头去看,门口的男人长发过腰,身长英挺。穿了件玄色的长褂,袖口以及袍边绣着金色的繁复花纹。皮肤雪白,不见一点血色。脸线陡峭,似一笔刀削。菱眼狭长,墨色的眼眸深似寒潭,如同一个迷途漩涡,能将人整个吸入进脑海里去。而那双眼眸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又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只肖一眼,她便认出了这人。那年挟持清黎,而后逃出天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魔王——阿浮荼!
暗黑色的妖力飞快的冲她面门袭来,她扬剑去挡。虽拦开了大部分,却仍有些零碎的溅在了手背上。
那黑色的妖力一沾上她的皮肤,就像火烧过一般,灼得她疼痛难抑心如刀绞。一如那日她尾随歧远前来,想要深入探寻屋内人物时的痛觉一样。她只道千年不见,这魔头竟实力大增。隐匿踪迹之后她再也探知不到,全力攻击之下她会觉得吃力,仅是被他的魔火燃上都会有痛觉。如今的他,再也不需要借助人质来逃过她的猎杀。她自被剔除神籍,就再也不是昔日的战神苏芒。
见她因被灼烧而怔忪,一直沉默着的歧渊突然厉吼着飞窜了出去。它直直扑向阿浮荼,张开血盆大口吼道,“你答应过我不惊动她的,只要我给你带来人类女子的生魂就不动她!骗子……你这个骗子……”
歧渊疯了一样的攻击他,招招阴狠无一不是致命所出。然而,它所有引以为傲的绝招到了他这里仿佛都成了挠痒痒的小动作。他轻巧的闪避着,甚至能在它出招之前就早早的拦下,仿佛预知了它的动作一般。
如此较量了些时候,阿浮荼将眉线向上一挑,眨眼间便抓住了歧渊的前蹄,然后毫不迟疑朝着地上狠力就是一摔。而歧渊在他面前,像是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就那样被重重的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它哀嚎一声,很快就缩在那里动弹不得。
阿浮荼丝毫不给它挣扎的余力,抬手间掌心里已经捏了一团黑云。那妖云照着歧渊的心脏猛击下去时,他说,“那时让你去她身边,可不是为了今日的叛离。”
歧渊猛咳了几下,鲜红的血液飞快从嘴里涌出来。它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四肢猛烈抽搐,不甘喊道,“为什么……我会是你这魔头的……生魂。不仅如此,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
歧渊是阿浮荼的生魂?苏芒惊住。这怎么可能,他是用了什么手段,竟逃过她的眼睛长达千年之久。联想歧渊近日反常,再看他此番模样。他与一窝妖怪牵扯不清的原由显而易见,真相已经摆在面前,可她却一点也没有解除心头困惑的轻松感。慢慢的,心里还涌出了另外一波怪异之感。
自从清黎被抓走之后,她与云歌寻遍轮回,穿梭千年都没找到他一丝一毫的踪迹。歧渊是阿浮荼的魂魄,可它长得那么像清黎。莫非……
各种破碎的片段层层叠加,她心中有一个答话呼之欲出。有什么东西已经蜂拥澎湃暗自沸腾,只等那关键的燃烧点出现,真相就要轰隆隆出现。
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将清黎带去了哪里。歧渊是不是与清黎有什么关系……”
终于,她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这么多年过去,她其实早已黔驴技穷。而这魔头的出现,无疑是给了她找到清黎的绝妙机会。
歧渊到底是不是清黎?生魂之说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与阿浮荼之间存在什么关系?这些她都要知道。
“哈哈,还真没想到,狱官大人居然会如此长情。哈哈哈哈……”
那形骸绝美的男人好一阵捧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行清澈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眼里有亮光闪闪,还有些苏芒看不懂的欣慰。
这时,卷缩在地上的白狗歧渊开始狠狠的抽搐。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变成了他的人形模样。
不,若说那是人形,倒不如说是天宫中那些小仙的模样更妥。
还是那张他曾得瑟了许久的脸,与昔日清黎小仙八分相似。长至脚踝的青丝裹着消瘦的身躯,隐隐露出两只尖而细长的耳朵,眉心有一枚天上小仙独有的红色仙印。只是,如今那仙印之上已然被划上了一记灰色的叉。她再清楚不过,那是被
剔除仙籍的标志。
“你找清黎?他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么?”魔王谄笑,语气里全是嘲讽。
苏芒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歧渊,心中震撼。怎么会,她与云歌寻遍轮回寻都没有一丝音讯的清黎小仙,居然就是一直待在她身边的……歧渊。当初那个被当做人质劫走的小仙清黎,竟然就是她那聒噪啰嗦的坐骑……歧渊。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放弃神籍也要救下来的心上人清黎,竟然近在咫尺,那她这么多年寻的念的都是什么……
突来变故震住了苏芒。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帝君给她的另一个惩罚,要她苦苦寻觅,让他久久守候。千年一次,在终点擦肩而过,然后又回到原点。
可阿浮荼却像是在故意刺激她一般,俯身提起奄奄一息的歧渊,冲着她邪气的笑,
“你不知道么?那时候我正逢渡劫期,身边放着个这么纯血的小仙又怎会不开动。我抽走他的精魂,吸食他的血肉,不料他竟自毁灵力硬剥下生魂逃了出去。”
歧渊被他掐住了脖子,此时正痛苦的挣扎着,已经渐渐无力。
苏芒赤红了双眼,浑身气息愈加冷冽。寒剑指着面前的魔尊,冷声命令道,“放开他。”
阿浮荼轻笑,“别忘了你早已不是昔日战神,那时我正逢历劫关键,才会受制于你。现如今,你可还有那实力来压制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团妖火打进了歧渊胸口。
一直到此时,苏芒才真正的被他激怒,暴怒。
雷电一般的攻击铺天盖地而来,苏芒已被情劫蒙蔽了双眼,除了要杀掉这大魔王,头脑中再没了其他认知,以至于连他话中那么大的破绽都没有发现。
他说歧渊是逃走的清黎,可歧渊却说自己是他的生魂。他说如今的她再不是他的对手,却动作僵硬屡屡被伤,彷如迟暮老人。他嘲笑她待清黎长情,嘴边扬起的却是感动的微笑。还有再见到她时的眼神,还有他在云歌面前的软弱和无奈。
又一招在她鬓边强行收势,他不忍伤她。可她手中灰色的长剑却无情的刺入了他的肩胛里。额心有一枚与歧渊一模一样的灰色叉印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疼痛。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停下打斗,然后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大声的质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看看,为什么还是那么的迷糊,为什么我换了张脸就再也认不出……”
可那样的想法也仅仅存在了一瞬间。一千年的时间,那么漫长。他从千方百计的藏匿踪迹,到如今利用歧渊利用云歌引她前来,为的不都是那个理由么,他苦苦强撑终于再没了前路这理由。
八、
云歌置身在结界之外,看着两道黑色的影子缠斗在一起,不由的想起了许多旧事。
他原与清黎一样,诞生在银河之畔的浮空花海下。他是绿色萤火,他是一抹烟沙。一直到了现在,他都还清晰的记得。清黎一脸幸福的跑来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一位女神,名字叫苏芒。
他自然知道苏芒是谁,早在他们诞生之前,她就已经名动三界。与帝君同岁,无意朝堂阴谋争斗,却是一身的天赐之力。不是帝君的妃嫔,却比那些妃嫔更得帝君宠爱。除此之外,名声也不好。天宫里的总说她我行我素、喜怒无常,很是不好想与。
他劝过他许多回,可每次都被他嬉笑敷衍过去。一直到那一天,他神色慌张的来找他,说他错手开了炼狱之闸,恐是做了件了不得的混账事。
……
苏芒的剑终于刺入了阿浮荼的胸口,她冷笑,“千年修行,也不过如此。”
阿浮荼勾头蹲在地上,鲜血自伤口处缓缓渗透出来。眼睛里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可过往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体内那股蠢蠢不安的力量正一点点消失,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达成。
他苦涩的想,就这样死去吧,他本来就没有颜面再去面对她的。可心里有更强烈的东西在跳跃着,怎能……怎能就这样的离开……他明明隔了一千年,好不容易才见到她……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艰难的抬起手,朝着那个仅能看见一个轮廓的人影伸出手去。可苏芒却将他这举动当做了垂死的挣扎,长剑的光芒一闪,他的脖子上立即就被划出了一道大口。鲜血如注,泼洒一地。
那只艰难伸向爱人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他倒在那血泊里,鲜红的颜色在他背后开成一朵艳绝致命的浮空花。他抬起头来,再望向她的眼神里已全是柔情。最后,他牵强的咧开嘴角,冲她露出了最后一抹微笑。
她曾说过,他的微笑像阳光,能注入她的心里。
也直到这时,苏芒才觉察出不对劲来。今日这一战,她本没多少胜算。可捕杀如此顺利,从头思及,只觉得他似乎是有意寻死一般。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她连忙去看角落里的歧渊,可哪里还有人影,恢复了清黎样子的歧渊早已不知所踪。再看向阿浮荼时,她这才惊讶的发现,他那一张脸上竟然全是寸长的疤痕。
仍是那身玄色盘花的长袍,甚至还能看出轮廓绝艳,眼深似潭。只是满脸疤痕,触目惊心,映衬着额心堕仙的叉印,令她又一次心痛如有刀搅。
她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便停止了运作。她茫然的望着濒死的魔王阿浮荼,难以置信地吐出两个字来,“清黎?”
话刚出口,就连她自己的惊呆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歧渊是清黎,阿浮荼也是清黎?不,不可能。她杀的明明是大魔王阿浮荼,他自己也说过的,歧渊才是清黎,她也亲眼看见了,歧渊身上堕仙的印记。
可是……
“歧渊去哪里了,清黎去哪里了,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她气恼的冲他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布的幻境么?可为什么她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地上的人猛咳嗽了一记,鲜血自断颈间疯了一般的涌出来。脸上疤痕触目惊心,他只苦笑,“对……不起……还是……让你知道了……”他已濒临死亡,再不够
法力支撑出一张假面,来遮挡那一脸的磨难和那时的伤。
他其实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可身体已经再也动弹不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能死在她手上,也算是一种解脱吧。更别说还能让她重返神界,在这最后的时刻见上她一面,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只是,他有那么多的思念,积累了足足一千年。终于,还是要与他一起入殓了。
双眼轻轻合上,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抬手自断颈里抽出了阿浮荼的晶核。黑色的晶体脱离了本体,在空中漂浮着,发出嗡嗡嗡嗡的哀鸣声。
苏芒头痛欲裂,心如刀绞。分明有什么东西就要离她而去,她想要伸手去抓住,去挽留,可她的意识却在一寸寸的被抽离。清晰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白芒,那白色……比漆黑的炼狱还要令人畏惧。
有许多画面快退倒带,然后又一次从她与他的花海芬芳开始。
与他相识是在一个骄阳璀璨的午后,彼时,他烂漫天真,她百无聊赖。九重天宫上,那是一个连寂寞都没有限期的地方。能彼此钦慕,情理之中法理之外。
那场霍乱,他被魔王阿浮荼挟持,她等不及援兵只身前往单挑千万魔军。两相对峙她其实可以阻止,可最终还是放走了它们。理由无他,只因关系了他生死。
那一别,就是整整一千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从不言放弃。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一次的落空,而后又一次一次的继续。
也许没那一场变故,他们之间不会有这么深的执着。可这天命就像是早已经被注定,便是神与仙,也必须遵循。
九、
苏芒重新归神位,这个消息传遍了四方三界。
她后来还是去找了云歌,她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真相,她需要一个清黎必须死在自己手里的理由。
也一直到了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那场大货的酿生,是因为清黎偷玩她的钥匙时错手打开了炼狱之门。早在越狱发生之前,他就已经被阿浮荼缠上。却因过分恐惧和怕她生气而辛苦隐瞒。无奈暴动还是发生了,他提前得到消息赶去,企图阻止这群魔物的叛变,不想正中对方下怀反过来被利用。
云歌说,真正的魔王阿浮荼那时正历天劫,性情暴戾。将他掳走后没日没夜的折磨,而他那一脸疤痕也正是拜那时所赐。
有一日,魔王又突然发狂发癫,暴动之下竟抽了清黎的仙魂想要吞噬。
“清黎其实有机会逃出来,可那时他已经知道你被贬罚。他一心觉得这场祸端是因自己而起,这才只留了生魂也就是后来的歧渊去寻你,本体进入魔王体内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他在魔王体内与之抗衡了整整一千年,有时他会得胜,便悄悄跑去人间看你。可又不敢贸然靠近,因为体内的魔物随时都可能会苏醒。歧渊能待在你身边,无疑是他最觉得欣慰的一件事。”
“他前生也不过是个普通小仙,与魔王斗了这么多年,早已百孔千疮。他不能让魔王反噬,唯一杀死它的方法只有毁却晶核,可这么一来,他也会死。而一旦他死去,歧渊必然也会跟着消失。与其到那时暴露,倒不如亲口告诉你清黎小仙已死的事实。所以,他才找到我,导演了这场戏。”
苏芒沉默的听着,胸口像是有一只大手,用力揪住了她那死物一般的心。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被她亲自斩断了脖子,晶核被他自己捏的粉碎。
她与他兜兜转转,她寻他千年,他逃避她千年。如同人间的一个轮回,千年为限,在起点重逢,然后再一次擦肩而过。
最后,云歌还告诉了她一件事。
其实这一切,本是她命中注定了的晋升之劫。帝君在清黎与她相识之时就已经勘破,并提前给她写下了破劫书。清黎、歧渊一众,都是她劫中必须承受的磨难。而他们的结局,早在帝君提笔之时就已经注定。
苏芒问,“他知道吗?”
云歌答,“重逢时我告诉了他,可其实他早已经知道。”
所以才逼着她杀了他么?苏芒想起昨日帝君给的她那本破劫书,上面只有七个字
——芒之劫,杀清黎,破。
苏芒自云端看芸芸众生,有人一辈子欢笑痛哭、挣扎入戏。却不知,就连心中那份反抗和执着都已早早的被定在了棋盘上。所走的,还可能是条别人的历劫之路。
第二日,苏芒草草应付了前来恭贺的蛋疼天官,独自跑去了银河之畔。那里的浮空花万年如一日,比一千年前开得更加的茂盛。
可是,有什么不同了么?是有什么不同了吧!
她屈膝撩落一捧烟沙,合眼间,只觉得昨日种种如南柯一梦。唯心下脉动,时时战栗,会牵扯出疼痛,已有伤。